1
　　 以往的每一天，赵大地都是在清晨五点钟以前就准时起床的，可是这个“五一”的早晨，都八点多钟了，他还大睁着眼睛赖在被窝里。今天，赵大地一天都不想起来。
　　 外面鞭炮响了。赵大地知道，是前院孙红旗家今天来过门儿的儿子媳妇已经进村了。鞭炮响着。赵大地把眼睛眯上了。他感觉，那一长串声响翻飞着越过孙红旗家新房子的房脊直接从孙红旗家后院上面飘过来，都懒得在自家院子外面的五尺窄道儿上面停一下，就飞进自家的院子，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圈，顺着窗户缝子就钻到屋子里来了。赵大地心里一阵憋闷，他猛地把被子拽上来蒙住了自己的脑袋。那声响还在头上盘旋着，又找到缝隙钻进来了，就在耳边。那声响没完没了，钻进了赵大地的耳朵眼儿又直往他的心里钻。赵大地一下子甩开被子，坐起来了。透过窗户玻璃，他看到了孙红旗家高大的房脊那面升腾的烟雾和飞起来的五颜六色烟花。他好像都闻到了火药的味道。赵大地的心脏都要爆炸了。他想杀人。
　　 赵大地已经有些年月都没有过要杀人的想法了。
　　 第一次想到杀人的时候，他还在山那面的小学校里念书。有一次女老师让学生们用“如果……就……”造句。赵大地在作业本上面写：如果手里有一把枪，我就杀了孙红旗。赵大地想杀了孙红旗？这还了得。老师问他，你为啥要杀孙红旗？他说，孙红旗他该死啊。他总追在周七月的屁股后头，就连周七月上厕所时，他都等在厕所外面。孙红旗还偷偷送给周七月橡皮呢。周七月根本不愿意要他的。
　　 当着全年级学生的面，女老师表扬赵大地很有思想，小小年纪就知道枪可以用来杀人。又指出了赵大地所造句子的不足之处，说，这句子如果后面丢了一个字，是个“我”字。她解释得挺啰嗦：你想啊，要是别人手里有一把枪，人家会交到你赵大地的手里让你去杀孙红旗吗？不会。绝对不会。那样他就成同案犯了，说不定会跟着你赵大地一块儿去抵命，去挨枪子儿。所以只有当你赵大地自己的手里攥着一把枪时，你才有可能杀掉孙红旗。还得是你赵大地找到合适的机会的话。所以我说，你造出来的句子，如果后面丢了一个字，就是“我”字，一个“我”字……
　　 女老师后面还啰嗦了啥赵大地听不清楚了，她的声音被全年级学生的哄笑淹没了。女老师拿手里的细长木棍使劲敲打着赵大地面前的课桌，学生都安静了，她又用那细长木棍左左右右扒拉着赵大地的脑袋问，你为啥想到要用枪来杀孙红旗，而不是用刀。不等赵大地回答，她又扒拉赵大地脑袋几下，说，你们家里不是有菜刀吗？你为什么不跟你妈要来，用菜刀来杀孙红旗？那样就不用等到“如果”了。
　　 赵大地想，这个问题自己也一定要真实地回答老师，因为他还记得老师在让他们用“如果……就……”造句的时候，就反反复复地强调过：真实，一定要真实，要说出你内心真实的想法。赵大地就如实回答：他个儿大，我个儿小。如果我用菜刀杀他，他就会和我摔跤，我摔不过他，他就会把我杀了。
　　 全年级学生都笑起来，连女老师也笑了。女老师的笑脸上带着春风。她每次作重大决定前，都是这样笑的。不过在她做出对赵大地的处理决定前，她又一次表扬了赵大地。女老师说，你不但有思想，人还聪明。你看，你又用“如果……就……”造了一个句子。不过你还是用错了一个字。你要是把句子里面的一个“他”字换成“孙红旗”三个字就好了，那样，句子的两个主体“孙红旗”和“我”就明确了。
　　 在全年级学生的又一次哄笑声过后，女老师宣布：赵大地，你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去吧。那天，赵大地的父亲一路揪着他的耳朵往家走，进了院子，一顿胖揍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这一幕一直隐藏在赵大地的内心里，有时候那场景自己会自动蹦出来像电影一样在赵大地的脑海中回放。他就马上一阵心疼。
　　 2
　　 赵大地只穿了裤头被他媳妇王春天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拎到了地下：跟你过了快几十年了，今天才看出来，原来你心眼儿还没有针鼻儿大呢。前院儿后院儿地住着，都斗了几十年了，不就是这回人家的房脊又高出你二尺吗？以前你没比人家高啊？有啥大不了的，没事儿谁总照量它啊。快走吧，别人都去了，就差你了。别让庄里人笑话。王春天走到门口，又说，把外屋那圆桌给背上，放账桌时等着用呢。王春天出门去了，门口外面又传来她的声音，好好想想啊，别忘了你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人家两口子忙前忙后的可帮了咱不少忙呢。
　　 赵大地看着门口，举起手一个大耳刮子扇在王春天脸上。他吓了自己一大跳，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王春天进门整整二十五年了，自己还真的没戳过她一回手指头呢，就连骂都没骂过。
　　 他连衣服都没穿趿拉上拖鞋就去了卫生间。
　　 自家的房子也是两年前新盖的，要不是一年前孙红旗他们家又重新翻盖了房子，自己家的房子到现在还是村子里最高大最漂亮的房子呢。我操他个祖宗。赵大地心里狠狠骂了一声。
　　 当初翻盖房子时，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北京装饰公司打工的儿子要学城里人住的楼房的样子，在房子里面放了一个厕所。闺女和儿子管那叫卫生间。儿子开始说的时候他不同意：院子里有好好的茅楼不去，在屋里拉的哪门子屎？想出洋相让别人笑掉大牙吗？暑假里正好在家的闺女说，老爸你真老土，我们学校里每一间宿舍里都有一个卫生间，拉屎尿尿都坐在马桶上。我回家来最打怵的就是上厕所了，蹲在那个臭烘烘的茅坑上面都拉不出屎来，时间长一点儿，就有蚊子来咬屁股。赵大地不说话了。儿子知道父亲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和妹妹两个人还勾勾画画地弄了几张图纸。房子装修完了的时候，闺女可高兴了。闺女把家里所有人都推出来，关起卫生间的门，第一个使用了那白白光光亮亮的马桶。开开门的时候，闺女宣布：她刚刚对那马桶进行了“处女坐”。
　　 一家人都大笑了。王春天说，闺女就是宝贝，说出来的话就是圣旨。又说连她都想还当回闺女去。说完，王春天两只眼睛里还涌出两池子春水来。赵大地有些心疼，王春天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了。
　　 赵大地看着浴室柜上面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好像有些臃肿。都是这该死的一宿睡不着觉给闹的。刷牙时嘴角流出来的白沫里面又带着红色，最近每当刷牙的时候牙花子里面都会出血。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有几颗牙齿开始松动了。好在脸上还没有过多皱纹。他要把自己拾掇得帅一点。他想。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他开始刮脸。闺女在两千多里地以外给买回来的电动剃须刀就放在浴室柜上面的格子里，他每三天都准定用它刮一回，不管脸上的胡茬子长出来有多短，他喜欢那感觉。从心里喜欢。那是闺女买回来的，每当用它刮脸时，他都感觉是闺女的小手在摸自己的脸。闺女临走时候说，老爸，记住三天刮一回，你就会永远不老了。胡子刮完了，他扭头看一眼，装在墙上的电热水器没亮。是开关没打开。以往的每一天，王春天早晨起来都是先打开卫生间墙上的电热水器以后才开始烧火做饭的。他有些愤怒：这个败家老娘们，人家娶个媳妇，她比谁都忙，天还没亮就跑过去了，看把她兴奋的，自己家啥事都不顾了。他把面盆边上的水龙头扳到出热水一边把水量开到最大，很快面盆里面的水就流满了。关了水龙头他开始洗头。他猛地把脑袋扎进面盆里，里面的水一下子就涌出来流到地上，他的棉拖鞋里都灌满了水。他妈的，这水真他妈的凉。他感到头皮和脚丫子上都冰凉，头皮上像是有针在扎，脚丫子上面的小腿骨都疼。
　　 儿子结婚时自己穿过的西装，王春天昨天晚上睡觉前就找出来放在炕上了，连领带都在一起。他没有穿：自己的儿子已经娶过媳妇了，穿西装还有啥用。他找了自己平时最喜欢穿的衣服穿好出门去了。
　　 赵大地走到大门口外面想起来没背那圆桌，又气哼哼回来了。他背了圆桌往村子东面绕了一个大圈又在前街走回来才来到孙红旗家的大门口。赵大地每当走过这新修的水泥路，再想想自己家门前窄窄巴巴的小道，他心里就更憋闷。他和孙红旗两家的房子一前一后在村子的西北角上，都是进了村子的前后第一户。他家在道上，孙红旗家在道下。原来孙红旗家的院子开后门，他们两家大门正对着，出了门都走门口之间那趟只有丈八尺宽的小道，那是村子里的老道，可有年头了。后来村子里来了村村通道路建设项目，顺着村子前面的河套边上，原来走大车拉铁矿石的便道，修进来一条水泥路，这条水泥路村子外面的铁选矿以后拉铁矿石还要来回走车，铁选矿就出了一部分钱，在原来设计水泥板净宽两米五的基础上修到了水泥板净宽四米，加上两面的路基，有八米多宽了。正好在孙红旗他们家房子前面。一年前，孙红旗家翻盖房子时就在前面开了大门，出入走起来可方便多了。
　　 3
　　 孙红旗家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人。大门口外面满地都是通红的鞭炮纸屑。气派的大门楼子两边的对联和大门上面的大红喜字晃得赵大地有些睁不开眼睛。这时，赵大地才注意到今天的阳光真好。
　　 赵大地刚刚把圆桌放在院子里，知客走过来说，老赵，今儿个你可太不积极了啊。媳妇在这儿呢，又没人搂着睡，你一个人在家干啥了？跟前的人都笑了。知客接着说，你终于来了，就在账桌上给负责收钱吧。赵大地说，不行，那活我干不了。我不识数，看钱多了我脑袋大眼晕。知客说，这大财主当的，你是小钱儿看不上了。那好，那你等会儿，别再走了啊，我一会儿有重要的事儿交给你。好嘞。赵大地答应着，他心里明白，知客说让自己在账桌上给收钱不过是跟自己客气，人家孙红旗家里三亲六故有的是，那活儿就不应该自己去干。不过真的等着吧，知客又说了还有重要的事要交给自己呢。村子里有了红白喜事，知客的话是没人不听的，一个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里有了事都是靠知客来给操办的。自己儿子结婚时也是人家做知客。赵大地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墙根下新搭的厨房里忙忙活活的王春天，她给大厨做帮手贴刀，累得满脸都是汗。村子里的红白喜事请了厨子来后几乎都是王春天贴刀切菜。王春天从小就在家里烧火做饭，手快得很，干起活来不敢说是一个顶仨，但要是平常的两个人你是怎么都忙活不过她的。以往听着村子里人人都夸王春天心肠好，人和手脚都麻利，赵大地心里头可乐了。可是今天赵大地看着王春天那忙忙活活满头流汗的样子，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他甚至感觉王春天就是一个下贱。
　　 赵大地正在胡思乱想，知客走过来说，老赵，不好意思，我大材小用一回啊。这回真的有一个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办，新亲里有两个人是回民，事先人家没说，咱也不知道。回民都不吃猪肉，这个我们都知道啊。人家倒是说了，有豆腐就行，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干吃豆腐吧。这样你骑上我的摩托到镇上去买一些牛肉或是羊肉回来，急等着用呢。知客说着顺手递过来五百块钱，又说，牛肉应该不好买，没有就买羊肉。干脆有啥买啥吧。就可这五百块钱儿造。赵大地接过钱说，我不骑你那车，回家骑我自己的去。说着向大门外面走。知客在后面说，真是的，我把这茬儿忘了，人家那摩托车全庄里最好，嫌我那车破啊。有一个人凑热闹：有回子早说啊，杀个羊多好，大家好跟着沾光吃新鲜。有人笑了，说，多杀几个，大家伙都来吃，就算是打土豪了。一起的人都笑了。
　　 赵大地刚刚走出大门口向东走了几十米，王春天在后面喊他。他回过头，看到王春天正在围裙上面擦着两只手大步冲着自己走过来。他问，干啥？王春天说，一会儿上礼咱家上多少钱？赵大地有些没好气：你看着上，多少都行。王春天看看他，脸上还带着笑，说，哎呦，你今儿个是咋地了，咋说话像吃了枪砂呀？谁招我们当家的了？王春天笑出声来了，又说，列儿个我看了咱家的账单子，咱儿子办事儿他家上了三百块，我们得多点儿。你说是四百还是五百？赵大地也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他说，随你。四百五百都行。“那就五百！”王春天说完回去了。“臭娘们，你都打定主意了，还来找我问个啥？”赵大地只是在心里骂骂，他从不真的开口骂人。
　　 赵大地在镇子上真没买到牛肉，他买了羊肉骑上摩托车往回走。闻到羊肉的腥膻味，他有些恶心。赵大地已经有好多年都没吃过羊肉了。说实在的，他对羊肉不感兴趣。从小就跟羊打交道，他早就厌烦了羊身上的腥膻气味。
　　 4
　　 女老师把赵大地从小学校里开除后，赵大地回来就在生产队里做了个小羊倌儿。月底，当他父亲拿着一个像是被蜘蛛在上面爬了密密麻麻黑道道、皱巴巴的黄本子、去生产队的记工员家里对了工分回来，他才又看到了父亲的笑脸：我们家多了大半拉劳力啊！这话是他父亲说给他母亲听的。那时候他父亲一天挣生产队10个工分，赵大地人小，只能算是老羊倌儿的帮手，挣6个工分。赵大地每天和老羊倌儿到山里去放羊，面对活蹦乱跳的羊群，他还可以去抓抓小鸟，掏掏鸟蛋，采采野花，摘摘野果啥的，他一点点地快乐起来了。
　　 赵大地开始给羊群里他最不喜欢的几只羊起名字，那个长了牛一样犄角总喜欢和其它羊干仗的，他给它起名叫“张大花”。“张大花”就是开除他回家来的女老师。后来他想，张大花是个女的，那只羊却是个公羊，应该叫它“主任”。“主任”就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也就是孙红旗他爸。后来他才知道，孙红旗出生时，他爸天天想的就是高举革命大旗的事，才给儿子起名叫红旗。那时候他真的想全杀了他们的心都有。可是有了在小学校里的教训，他不敢说出来了。对任何人都不说。他听村子里大人们背地里说过，张大花厉害，她就是仗着和孙红旗他爸有一腿才当了小学校里的老师。他又找了一个总是不下羔子的母羊，他决定，就叫它“张大花”了。有一个没长犄角的公羊，它长得太丑了，他叫它“孙红旗”。羊群里有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小羊，它还没长出犄角，全身雪白雪白的，没有一根儿杂毛，还干干净净的呢。他怎么看它的脸都像是瓜子脸儿，两只大眼睛还又圆又亮呢。他知道它是一只小母羊。他就叫它“七月”。他每天都看着那个叫“孙红旗”的公羊：让我再看到你总跟在后面，还偷偷地摸“七月”的瓜子脸儿，看我不打断你的两条腿。不，是四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