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怀旧】 箜篌引(小说)
(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耳闻墙外已敲三更,我却难以入眠,许是午后那一觉睡久了,或是那些藏匿在树间蝉的鸣叫,再不就是北窗下荷塘里嘈杂的蛙叫声……
披薄纱起来,赤足行到北窗下闲坐,掀起湘妃竹帘,偶有微风拂来,捎带着细雨和花香。我抓了一把棋子朝着荷塘丢去,蛙声暂停。诗中写闺中女子无聊用棋子敲落灯花,我却在黑夜里逗青蛙。
寂静中,我听见屏风那头贴身丫鬟小月在竹榻上翻身的声音。
围墙外一阵喧哗,探头窗外,有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外面吵嚷。
就在此刻,我隐约听见木楼梯上有响动,定是个不速之客,而且身手不凡,竟能轻易地闯进大将军府来,连楼下守夜的老妈子都不曾觉察。
黑暗中,一个深色的人影摸索着向隐蔽在纱帘后的我靠近,离我不到两尺的距离,来者虎背熊腰,穿一身夜行衣。他远远地打量了我的床榻,悄无声息地依到南边的门旁,张望着楼下的动静。
“大胆蟊贼,竟敢私闯大将军府!”我压低声音,从背后将凤鸣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想逗逗这个夜行者,等我玩够了,再大声唤人也不迟。
他稍作停顿,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一副金丝镶嵌镂空云纹的黑色面具,隐约地闪着金光,一双深邃的眸子从高处望着我,像是秋日里巢湖的潺潺清水。此人气度不凡,定不是小偷小摸之辈,可他又怎会出现在我的闺房里,许多的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即使在夜色中,我也发现了,觉着他的笑里有一种对我不敬的调笑之意,于是反手挥剑,刺向他的脖子。
他身手矫健,一个飞转,微微后仰脑袋轻松避开了剑锋。
我用力太猛,扑去门外,被门槛绊了下,眼见着连人带剑要扑出栏杆。
他从背后抓住我的腰带,向后一拽,我又回到了房内,心惊胆跳之余,发现自己在他怀里。
“不想活了,敢非礼本小姐?”我飞快起身再次挥动凤鸣剑,轻挽一朵剑花却在他胸前停住。他好像猜到我不会伤他,镇定自如地站着。
有一队军士在楼下敲门,听见了守夜老妈子的说话声。
“找你的?”我收起剑,轻声问。
那副精美的面具向我而来。啊,完了,我穿的是薄纱……我丢了剑,双手护住胸口,一时间慌乱无措。
他动作敏捷,在剑还没有落地之前就俯身握住,直起身继续注视我,眸子和嘴都露着淡淡地笑意。
“啪!”我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后退一大步。总算得了点便宜。
楼下消停了,屋子里也异常安静,小月在翻身,还咂吧嘴,定是梦中在品味美味。
我和蒙面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同听见了小月的咂嘴声,同时笑了,只是不敢笑出声。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的身上有某种神秘的感觉,深深地吸引着我,早忘记他是谁了。
有风拂来,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将手中的剑轻轻放到桌子上,缓缓后退着,到了门外的走廊,回头望了眼无边的黑夜,冲我咧嘴一笑,转身扶住栏杆,翻身跃下楼去。
我扑去栏杆,已经寻不到他的身影,伸手接一掌从黑幕里飘来的濛濛细雨。
(二)
小月端来洗漱水,说是昨夜有人闯了祖父的书房。我马上想起昨晚的面具人,不禁暗暗后悔怎么就放任他逃离了。再打听府内有没有少什么贵重物品,小月一概不知情,只说祖父和大哥天不亮就去觐见国君,此刻还没有回来。
祖父是我巢国的大将军,位高权重,朝野上下,无人不敬服。
大哥气宇轩昂,受封卫将军,掌握巢国国都巢城的禁兵,预闻政务。
我的父亲身前也是声名显赫的将军,在我三岁那年,邻国来犯,父亲领军御敌,大获全胜而归,凯旋途中被暗箭所伤,不及家,便亡故。我母亲悲恸,不久也因病逝去。
虽说出生在将门,但因祖父和大哥从小溺爱于我,不忍令我吃苦习武,所以至今没能学到什么真本领,只会几招花拳绣腿,唯喜箜篌,也最擅此器。
总算等到了夕落星满天,心里记挂着祖父和大哥。打发小月去打听,此刻,老实的小月定是等在门房处,只要见到了我祖父和大哥,她才会跑来回禀。
无聊之际,我取出珍爱的凤首箜篌,它是母亲的陪嫁之物,当年因一曲《箜篌引》与父亲相识相知。拿丝帛轻拭,只见它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将它置于琴架,双手轻弹两侧弦列,妙音一曲动婆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伴着箜篌绝美的音色,忘情哼唱起《箜篌引》,空灵纯美又不失大气的乐声令我忘却了闷热的夏夜。
“魂兮丝桐吟,魄兮箜篌声。”门外传来男子浑厚的声音。
扭头,是他,穿着一袭黑色,依旧是那镂空面具,正曲一腿坐在栏杆上。
“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屡探我府邸?”我不动声色地问,悄悄伸手于头上取下一支盘金丝碧玉簪子。
他没有回答,继续诵念:“一拨倾人城,再拨倾人国。凌——丝桐,桐儿。”
他怎么知道我的闺名,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待他回头,我飞快灭了面前的烛火,将玉簪子射向他。待我起身提剑到他跟前,他早已经站直,摊着大手伸到我面前,掌心是我的玉簪子。
“还我!”我到他掌心夺,他却快速地收回手,纵身轻跃,远远地立在了远处的院墙上,冲我高高扬了扬手中的簪子,跳下院墙消失。
“欺负我武艺不精呀,别再来了,否则定给你好看!”我恼羞不已,冲着他待过的院墙大嚷。
“小姐?小姐——”身后传来小月的声音,她摸着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三)
等到祖父和大哥下了朝堂,我前去请安,于书房门口听到祖父和大哥正议论着太子去巢湖边狩猎的事,大哥自然是要堪任护卫之责。
说起当今的太子,总听祖父和大哥在暗地里议论,据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孱弱之人,他们的言语间满满地是对巢国未来的担忧。不过祖父和大哥终究都是愚忠之人,属于朝中的太子党。
我很想去会会这位太子,暗暗计划着等到那日如何前去巢湖边的北丘林,那是皇家狩猎场。
告别祖父,与大哥一同从书房出来。说笑间行至我闺阁前的荷塘。
“桐儿,公子珂遣人来提亲。”
“提亲?”我停下脚步一阵紧张,公子珂是国君宠妃的爱子,据说能文能武,颇得人心,受朝中公子党人竭力拥护。按现今的时局来说,应该不会来政敌府上提亲。
“别担心,祖父以我们桐儿尚未及笄婉却了。”大哥笑着远去。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去年我已经满15岁了。低头看着荷塘中摇曳的荷花,觉着它们今夜格外的美,连那些常常被我嫌弃的蛙叫声也变得动听起来。
趴到池塘边的山石上,伸手想摘一朵最近的荷花。
“其实,想要小姐的生辰有何难!”身后传来面具人的声音。
我拂掸裙上的尘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本事不小,大哥已经在府邸内加派了护卫。”
只听见他淡淡地笑,看见他仰头望着深蓝的天空,一轮满月当空悬着。
“哼,总戴着它,怕是长得太丑,见不得人吧!”我边说,边拂袖从他身边过去,听见身后地上枯叶细碎的声音。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他的声音轻柔,从脑后缓缓飘来,“那日还有一句没有说完。”
“对了,还我簪子!”我怎么将这事给忘记了,回身想抓住他的衣襟,被他巧妙躲开,一连好几招,都近不了他的身。
莲步轻移,几个凤滑步,几次鹤凌云,都被他轻松破解。
只听他讥讽道:“堂堂大将军的孙女,只会这些烂招呀!”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气蓄丹田运气提气大呼:“来——”
就在我闭眼张口之时,他已闪到我背后,一手挟住我,一手温湿地捂住了我的嘴巴,在我耳边低语:“改日来还你簪子,可好?”
我被控制住,动弹不得,无奈只得点头。
他松手。
我马上大声呼叫:“来人——”,片刻,池塘边围满了护卫。
“桐儿,看见什么了?”大哥和祖父陆续赶来。
“有人——”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清楚这件事。
大家里里外外地搜寻了几遍,无果。祖父叮嘱众人在我的小院外多加护卫。
(四)
一大早,我换了男装,骑马去了巢湖边的北丘林。林边的军士们皆是大哥的手下,有人认出了我,放了行,还指点了太子和大哥等人的大概方向。
我骑术不精,在林中转悠着,花了好长时间才隐约听见马嘶、犬吠和刀剑声。咦,怎么会有刀剑声?
我纵马朝着喧闹处而去,于坡上见到坡下大哥等人被一大群黑衣人围住,正在全力厮杀。大哥正竭力护着一位瘦弱白皙的男子,那男子莫非就是太子,瞧他一脸怂包样。
“大哥!”眼见有人从背后偷袭大哥,我忍不住大声呼叫起来。
“桐儿,快走,去林外讨救兵!”大哥大声回应我。
我回过神来调转马头,往林外飞驰。不少羽箭从耳边“嗖嗖”地过去,无暇顾及,俯身扬鞭。
不知是树根绊住了马蹄,还是马被箭射中,胯下的马向前曲了前蹄,我被甩出老远,重重地滚落在地。待我忍着全身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有一束寒光抵住了我的脖子。来人用剑撩开我散落披在面庞上的长发。
同时我也看见了熟悉的面具和熟悉的眸子。自从那日荷塘边过招后,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了,想不到竟然在这种情况再次相见。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斑驳地映照到他的面具上,闪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趁他思虑的时候,我快速伸手抓向他的面具,面具到了我手中。正得意,没等我细看他的脸,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恍惚间听闻远处众多的马在嘶鸣,无数铠甲碰撞的声音……
醒来已经是夜晚,小月守在我身边,见我睁眼,冲着楼下开心地叫嚷:“大将军,小姐醒了!”
祖父和大哥大步上楼来,到我床前。浑身无力的我冲着他们笑。他们如释重负。
我得知太子无碍,只不过受了惊吓。大哥因为护卫得力,还受了国君的嘉奖。想询问那个面具人的事,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这个——是?”大哥手中亮出那个面具。
“我的。那天见它精美,就买来玩了……”我从大哥手中夺过了面具,捧在胸前。我撒了谎,是为了保护他吗,可笑吧,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祖父和大哥一番交代后离去,时局动荡,他们定是有很多事务要忙。
小月也得知了太子在林中遇刺之事,说百姓传言是公子党人干的,还神秘的说太子党近日会有大动作。
我的心里顿时矛盾起来,希望祖父大哥等人成功,又暗暗替那面具人着急。
服了汤药,我沉沉睡去。好像做了个梦,可梦境太真实。见到了他,他的面容是模糊的,他来到我床前,从我手中取走了面具,扭头戴上,又回脸看我,伸手到我脸颊上轻轻抚摸,然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桌上花瓶里一朵鲜艳的荷花轻轻晃动着。
醒来,果真找不到那面具,桌上花瓶里一朵荷花已经蔫了。
问小月,可是她摘的,小月茫然摇头。我不再追问,慵懒地起来没精打采地弹拨箜篌。
(五)
我摇着团扇,依着栏杆,蝉的叫声略显凄惨,它是觉察到秋来了吧。天际边的晚霞撒下一片血色,将我的衣裳和裸露的胳膊染成绯红,瞅着那一抹太过艳丽的颜色,令我有点不快。
没等那片血色消散,前院人声鼎沸,将军府从来不曾如此喧闹过。我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
小月从院外慌里慌张地跌爬进来,仰头看到我,大声叫:“小姐,快逃!快逃!出大事了,你快逃呀——”
飞快地奔下楼去,她语无伦次地将她得知的事飞快地讲述着。国君于昨日薨,以祖父为首的太子党张罗着将太子推上宝座,可太子却在昨日深夜暴毙。公子珂已经在党众的扶持下登上国君宝座,祖父和大哥等人被羁押,只等网罗罪名……
老管家在院门外呼叫:“小姐,快走——他们来抄家了,新国君下旨,我府内不论男女不得逃脱。”
他们将我推上一匹枣花马。马被老管家重重一击,脱缰飞奔,带着我跃出了将军府,身后是小月的哭声,紧接着府里众人的哭声,尖叫……
巢城外的高岗,我立于马上,望着城里将军府的位置,那里火光冲天,在黑夜里像极了傍晚的那一抹霞光。不知祖父和大哥身在何处。我落了泪,恨自己身无长处,却偏偏是我这无用之人苟活于世。
滂沱的雨,泥泞的路,我牵着马,疲惫不堪,无力地在泥浆里蹒跚,我的薄衣衫湿透,绣花鞋早不知陷落在何处,光着脚,拽着裙摆,粘着泥巴,滴着雨水……
在乡间的破庙缩了一夜,天微亮,雨停,我骑马上路,在一个村子里偷了一袭男子劳作时穿的布衣。到小集市中将马贱卖。
临近午时,我头戴斗笠,站在巢城门外,城门外显眼处张贴着新国君的安民皇榜,不远处是缉拿太子党余孽的告示,我的画像也在其中。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朝堂远比江湖险恶,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但心牵挂着祖父和大哥。
正要离开城门,又有军士来张贴告示。想必又是捉拿余党的告示,不想再看,刚要迈步,听身后的百姓议论:“大将军和卫将军一门百余人将在今日午时三刻在巢兴门问斩……”
不知还能不能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