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酒事
　　
　　 酒鬼
　　
　　 “酒是饮料……”
　　
　　 “谁说的？”我的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
　　
　　 “酒鬼说的。”
　　
　　 “能像酒鬼看齐吗？”
　　
　　 “……”
　　
　　 酒鬼是村里喝酒人中，甚至是全村的一个重要人物。小孩子可以不知道乡长和村长的名字，但是对酒鬼了如指掌。对孩子来说，酒鬼能喝好多好多的酒，喝醉后还喋喋不休的说酒是一种文化，中国上下五千年就是一个酒的文化，就是一个酒的历史。孩子们像听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佩服得五体投地。
　　
　　 酒鬼的名气源于他在村里酒宴上形式多样的花样。
　　
　　 村里爱喝酒的人不少，会唱酒曲的人比喝酒的多。村长与父亲的酒曲唱得不如意，两个人的水平不差上下，还有一个唱得非常差，一嗓子吼出去吓坏人了，我都不敢说出他的名字。有人说他唱得不好，他恨了好几眼，有些日子，彼此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我被那种尴尬的场面吓破了胆，很长一段时间，连酒场都不敢去，生怕他们在喝酒当中因牵扯酒曲的事情打闹起来，摔出的酒瓶伤着我。
　　
　　 村里人对酒的质量要求不高，不喝贵的，就喝十几块钱一瓶的西凤酒，还是后来涨价了，以前的话，可便宜了，酒鬼说少吃两个馍馍就可以喝一瓶酒，还不喝酒吃馍馍不成。喝二锅头的人少，除非独自一人遇到心烦的事，跑到小卖部阿六家，钱一出拿一瓶一饮而下，管他后面发生什么事，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
　　
　　 赵满囤是村里人缘最好的人，他在酒场上守规矩，不赖酒。喝酒输了，端起酒杯一饮而下，顺手将酒杯弄个底朝天示意自己喝够了输下的酒。他替别人喝输下的酒也十分利索，我从没见过他拒绝别人求他喝酒。不过他一喝醉酒，就彻底不是个人了，想在哪里睡觉就睡在哪里，酒醒了又完全成了一个好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管喝多少，只要与酒沾上边，他就游遍整个村子，爱跑爱唱。某一年的秋天，他在后庄喝醉后，唱着歌奔跳着跑到前庄，前庄又奔跳到后庄。这一年，我还小，爱看喝醉酒人的样子，又是跳啊又是唱的样子似乎是世界上最美的杂技，对我们一年四季不到镇子上去的小孩子，赵满囤形式多样的表演就是一场盛大的晚会，总会逗乐许多人。除了表演，赵满囤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把村子游个遍，他跑累了就躺在村庄里的一个小广场上睡觉，像死猪一样，没人理他。
　　
　　 “酒好喝吗？”
　　 赵满囤醉汹汹地躺在地上，嘴角吐着白沫。我问他，他不理我，像杀死的猪一样死板板地躺着。我高声喊：“酒好喝不好喝。？”
　　 “哎呀！那个酒啊！！！”
　　 “好喝吗？”
　　 “这个酒啊！”
　　 “真的好喝吗？”
　　 “哎呀！那个酒啊！！！”
　　 “酒好喝吗？”
　　 “呵呵呵，这个酒啊！”
　　 “酒——好——喝——吗？”我放大嗓门。
　　 “那个酒啊！”
　　 “酒，是一种文化。中国上下五千年就是一个酒的文化，就是一个酒的历史。”我学着他给孩子们说酒的口吻说道。
　　 赵满囤一个鲤鱼打挺，坐得稳稳当当地说：“酒能爱死人。酒，是一种文化。中国上下五千年就是一个酒的文化，就是一个酒的历史。”话音一落，他扑通倒地了，吓我一跳。我骂他就爱喝尿水子，他不理我了，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曲子。我不知道他唱些什么，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唱什么，最重要的是没人把他唱的当回事，比村口驴叫还没意思。我看他耍出五花八门的招数看厌烦了，跑回去端着饭碗坐在院子里。香喷喷的饭菜填饱肚子跑去看赵满囤，他不再说话，估计是累了，躺在冰凉的地上忘记了一切，打着呼噜，我捡到一只破麻袋给他搭在身上，他翻个身，破麻袋卷到了身下，我又抽出来盖在他身上，我想他梦里一定梦见自己睡在软绵绵且暖和和的热炕头。
　　
　　 这个赵满囤太爱喝酒了，简直是爱酒爱到疯狂，每一空间他都能找到酒，巴不得上趟厕所也喝上一两口。不过他的酒量没测出来，一两是醉，一斤还是醉，只要与酒打上交道就得醉。他在酒场里似乎喝不醉，喝得再多，说话商事不误事，一旦脚步跨出酒场就彻底醉了，像一个疯子，唧唧哇哇老半天才会安静地睡去。夜里喝了酒第二天早上，村里的狗都没叫，他就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与打鸣的鸡都过意不去。村里的女人和孩子非常怕他，老远看见他摇摇摆摆过来了，刻意躲开。胆大的女人骂他一顿，像一盆子冰凉的水泼在他头上，他却像没沾水一样，得意洋洋地与恨他的人开玩笑，有说有笑，逗得对方反倒自责。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满囤得了一个酒鬼的绰号。这个绰号赵满囤十分不满意，就像村里那个唱酒曲不好的人听到有人说他酒曲唱得不好一样。起初要是谁叫赵满囤酒鬼，不管喝酒，还是没喝酒，他就立刻落下脸色。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和村里人挨着骂叫的次数多了，他不得不勉强地答应一声。有一次村长叫赵满囤酒王，一下把赵满囤高兴得洁白的牙齿差点全部露出来，一步上前握住村长的手说：“组织的温暖永在。”村长笑着说：“只要你少喝点酒，组织不会把你忘记的。”
　　
　　 我不知道先有酒鬼，还是先有酒曲。这事让我父亲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我问过村里的老人，他们也笑我。细想，很明白的事情，我尽然浑然不知。赵满囤对酒鬼和酒曲都不感兴趣，自从村长叫过他一次酒王，他总是炫耀自己是酒王，没人敢与他的酒量相比。事实在酒后，他常常醉得一塌糊涂。没人叫他酒王，酒鬼叫的时间长了都懒得张嘴。村里一些胆大的女人看见他就直呼无赖，别看赵满囤醉得一塌糊涂，他只能笑。酒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天女突降人间，与他幸福地生活在了一块，天天和和睦睦地看星星看月亮。
　　
　　 酒宴
　　
　　 村里的酒宴不多，村里人随时随地组织起的酒宴不会太大太隆重，只是小范围的人在某些地方开展，匆匆忙忙地组织起来，急急忙忙地散伙，但腊月正月酒宴与平时酒宴不同以外，就要数这一年村里过红白喜事的次数决定这一年酒宴的多少。
　　
　　 一个人无事的时候，我会想，什么时候把喝酒的习惯传入了我生活的村庄。想不明白了，就重复说赵满囤曾经说中国上下五千年的酒，是一种文化，就是一个酒的历史。正月里，村里人聚在炕上，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喝酒。有的人喝足了，上趟厕所或跑到厕所里吐泻一阵，回来装得一本正经，玩着牌摇着点子呐喊着喝。我见过热闹的几种场面，酒场是别样的一种——有争吵有嬉笑、有叫骂有捂手、有忧愁有欢乐。有时候他们从早上开始，一直喝到晚上，一整天断断续续地喝，几个喝醉了，就地倒下去休息，一会儿酒醒了接着喝，其他人再休息，直到喝得有些人叫苦连天，才肯停下来散伙。说散伙其实很费劲，没有说散就散的酒宴，从开始说散伙到正式结束得一个多小时，有时更长。有人提议喝过几瓶了，该停酒场了，但总要把游戏玩好，才肯停下来，宁肯再打开一瓶酒也不会出现游戏不完而酒没了的事情。
　　
　　 我爱赶酒场，时间长了，我发现一个小秘密，不喝酒的人喝几口就说自己不行了，不胜酒力，大声喊叫喝多了喝醉了，再喝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喝醉酒的人却狂称自己一辈子不会醉，再喝三瓶五瓶不是个问题，即使走起路来像摇摆的树叶，也不心直口快地承认自己喝多了。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笑着说：那很正常啊！你长大就知道为什么了。于是，我盼望长大。
　　
　　 村里人在红白喜事上能喝上好酒，除过药酒，什么酒都喝，什么白酒，什么啤酒，什么葡萄酒。村里每家每户过的红白喜事都上酒，事情的好坏全在于事主家上酒的质量和多少来衡量。如果把村里爱喝酒的人比作一棵棵庄稼的话，红白喜事上的酒场就是一场恰到好处的雨。爱喝酒的人听说村里谁家要过事情便掐着手指开始算日子，过事情的日子到了，爱喝酒的人合不拢嘴。赵满囤的话更不要说了，提早见了喝酒人就大声说：“xx家的事情上又能好好地喝他一顿。”即使爱酒的人心里乐开怀，但人多的地方不好意思表达，只好爱理不理赵满囤似地说：好喝就多喝点。
　　
　　 儿女订婚结合，孩子满月，老人过寿，都会有大小不等的酒宴，像召开的一次隆重盛会，喝酒人都会光荣地参加进来。开事的第一天晚上，吃过饭的女人相继回家，男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待首场招待酒宴的开始。掌事的总管吩咐厨师上几个菜，在院子里支一张桌子开始了酒宴。上的菜不怎么好，顶多一个荤菜，一个素菜，事主家光景好一些的便上两素两荤。看客的人熟练地洗刷好酒杯齐刷刷地摆在桌子上，瓶口一拧，盛满酒放一圈，喝酒人围着桌子依次各端一杯，连续喝三杯过后，掌事的总管说明一下摆设酒场的用意和感谢办事人员一天的辛勤付出，希望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一如既往地为事主家办好每一件事情。说话罢了，他就给坐席的人倒酒，一人三杯酒。坐席的人清完自己酒杯里的酒，然后总管给空酒杯倒上酒，属于敬酒。坐席人喝了，总管给自己和坐席人各倒一杯，碰杯而同饮的酒叫碰杯酒。整个程序就叫一清二喝三碰杯。紧接着，事主家在总管的提议下，开始说些感谢的话后开始敬酒。一切程序完了，酒宴便开始了。酒量不大的，几轮敬酒毕了，已经醉意浓浓，哪有机会分享热热闹闹酒宴上的喜事。
　　
　　 男人们聚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喝酒一开始像刚进门的新娘子，羞羞答答，互相推让，喝着喝着就有说有笑，总有些人提出耍游戏论输赢喝。喝得多了，有人开始唱酒曲，寂静的小山村被喝酒人的酒曲闹沸腾了。我在旁边一直围观，直到两眼发酸，爬在凳子上迷糊一会儿。有人起来尿尿，发现了我。他们把我逗醒来，和我开一些我听不出他们说什么的玩笑。我揉清晰了眼睛，就开始担心他们，一个个醉醺醺的样子，十分可怕，第二天早晨给事主家误事。他们看见我不说话，就给我递酒尝，我拒绝他们就跑回家。第二天起来，喝醉酒的人照样为事主家做活，不会出一点差错。
　　
　　 我尝过酒，入口无比的辣，进肚子特别的难受。我在酒场里闲逛的时候，有个人逗我说酒是粮食的精华，非常好喝，中国是世界上酿酒最早的国家，是酒的故乡，酒文化的发源地，食用酒是一种保健饮料，能促进血液循环，通经活络，祛风湿。如果酒不好喝的话，大人们就不会聚在一起喝酒。我想了老半天，认为他说的是对的，既然是粮食的精华不尝尝，那就是我生活上的一种遗憾。我拿过他递过来的酒，一口就咽下去了，结果难受了好一阵。从此以后，我就认为酒是一种坏东西，憎恨因喝酒闹出的许多事情。村里好几个醉汉打了媳妇和孩子，结果媳妇跑回娘家，孩子哭个不停，第二天起来后悔莫及。媳妇找回来，孩子高兴了，喝酒的人就把因酒出洋相忘得一干二净，坐在酒场里喝得面红耳赤，忘乎所以。
　　
　　 大正月里，农人的活不多，手巧的妇女做针线活，剪窗花，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几十个人在热炕上围成一圈，炕中间铺几张报纸，或者不会渗水的布料，有时干脆把炕上的东西全部撤掉，就芦苇编织的席子上喝。几个小菜放在中间，各式各样的酒杯摆在喝酒人面前。不喝酒而来看热闹的人坐在炕沿上，或者地上。我钻在人群里，认真地观察酒杯的大小和颜色，这些酒杯都是从张家家里拿五个，李家家里借六个，大小不一，高低不同，样式各异，他们简单地协商几句定下规则，不在乎谁拿哪一个酒杯。酒杯、酒、菜以及辅助工具准备后，决出酒官，酒宴就马上开始了。听到他们异口同声说：“大家共同起一个。”我就知道他们开始喝了。
　　
　　 烈日炎炎的夏天，硕果累累的秋天，村里人也能组织起酒宴来，或大或小，喝喝酒，聚聚会，热闹热闹。一场场平平淡淡的酒宴，喝着喝着整个酒场就高涨了，像涨潮的海面。窑洞里烟雾缭绕，地下狼藉不堪。我一会儿在地上转悠，一会儿坐在炕沿边，他们爱理不理我的，就忙着整酒喝，为了一杯酒争得面红耳赤，一杯酒解决了，又和好如初。
　　
　　 我不知道村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也猜不出他们什么时候会戒掉。我上学去了镇子，我听说村里人还喝酒，我到了省城，他们还是那样喝酒，我回到小城住下来了，他们还是那样忘情地喝，我想他们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他们追求美好的生活一样。
　　
　　 酒王
　　
　　 酒王是酒宴上决出来的。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酒王说白酒是中国特有的一种蒸馏酒，啤酒是人类最古老的酒精饮料。中国是酒的故乡，也是酒文化的发源地，是世界上酿酒最早的国家之一。村里醉酒的人不信，酒鬼不是说中国是酿酒最早的国家，怎么就成了之一呢。这个话题争执了很久才统一了答案，是村里一位大学生给出的正确答案，村民们就信了。酒王说话的分量也就有了一定价值。
　　
　　 村里晒太阳的老人说酒王就是天空飘过来的云，美丽瞬间而留给人们太多的回忆。我没在意几个农村老人竟然在谈文学，说出诗意的句子，反正他们也不在乎我听他们说什么。我就一个人想酒王的光辉事迹，比如有人说酒王喝酒厉害，他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比如酒王信誓旦旦地举起酒杯荣耀的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