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出色终于也娶上媳妇了！
　　 杨老汉蹲在角落里，巴嗒巴嗒地抽着土烟，不时看一眼倚门盼望的小儿子，满是皱纹的老脸绽开了花。
　　 小儿子的婚事，一直是老两口的心病。
　　 给儿子取“出色”这个名儿，不过是寄托两老的愿望罢了，实际上出色一点也不“出色”。他长得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背还有点驼，满脸的白癜风，看起来就像剥了石灰的墙面。
　　 因为小儿麻痹，出色的两条腿不一般长，右脚比左脚短了五分之一，走路的时候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一样，站着的时候，那条腿就悬空在身前，活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但出色头脑却非常灵活，不能下地干活，他就自个在家鼓捣电器，帮老汉们修修自行车和屋顶上的锅头（电视接收天线），攒了一些钱后，又找杨老汉支了一些，在家办了个小卖部，进点烟酒杂货，香烛纸钱啥的。没成想，因为他的人缘好，小卖部竟渐渐红火了起来，直看得大哥大嫂眼红不已。
　　 出色的家当是置办了一些，可迟迟找不到婆娘。现今乡下的女孩，谁不是心比天高，像出色这样的，压根就没有姑娘瞧得上，就连离了婚带着拖油瓶的，都不愿意跟他。不知不觉出色都三十大几了，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更不晓得女人的身体是啥滋味儿。
　　 杨老汉也发愁，日日皱着眉头，捧着烟袋儿狠抽。偏这大儿子跟大儿媳不懂事，常在院里打情骂俏，也不管出色在不在跟前。每每看着出色落寞的神情，杨老汉的心，就跟坠着个称砣一样沉重，四处放出话去，只要有不嫌弃出色的，哪怕姑娘就是断腿缺手，干不了活，他家也照养不误！只求有个女人给出色暖暖被窝就成。
　　 看着杨老汉许下的优厚的媒婆礼，不少吃这碗饭的婆娘动了心，四处发动亲戚帮忙。不久后，张大婶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给她回了信，说是找到了一个！姑娘今年才十七岁，叫兰姐儿，各方面都好，只是头脑有点那个，问杨老汉成不？杨老汉鸡啄米一样点头：“成！成！”
　　 二
　　 日头已上三杆了，村子前面那条黄土路上，出现了一拨一拨的人。妇女们挑着棉被、抱着电饭锅等各种小电器，往出色家走来，一路嘻嘻哈哈，踢起漫天的灰尘。
　　 出色嘴角咧着笑，压住内心的喜悦，又把自已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拉拉衣角，理理头发，等着他的女人到来。
　　 一辆摩托车越过路上的人群，朝出色疾驶而来，到跟前“吱”一声停下，灰尘冲到了出色眼里。
　　 出色抹了抹眼泪，看到女人被一个黑大汉扶下摩托车。
　　 媒人没有骗他，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眉毛头发稀疏泛黄，身子矮胖，穿着一套新买的运动衣。
　　 女人嘟着薄薄的嘴唇，一双微凹的小眼睛，怯怯地看了一眼出色，两手揪起衣服下摆，往黑大汉身后钻。
　　 出色一见，满心欢喜，他似乎已经看到，婆娘绷得紧紧的衣服下面，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
　　 这一天，出色嘴里像抹了蜜似的，天南地北、古往今来，跟岳父聊了个不亦乐乎，时不时还抽点空，伸长了脖子，跟岳母聊东家长西家短，点着一条短腿跑前跑后，把岳父岳母侍候得连连点头。
　　 晚上，等人都散后，出色心痒难奈，一手拉出躲在门后的婆娘，把她按坐在床上，悄声说：“兰姐儿，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男人了！”说着，两手不老实地去扯婆娘的衣服。
　　 兰姐儿扁了扁嘴，往旁边挪了挪，扭着身子瓮声瓮气地喊：“你别脱我衣服呀！”
　　 出色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顿了顿，手不由自主又摸了上去，兰姐儿又喊：“哎，你干嘛要脱我衣服呀？”
　　 这样的情景无数次地重复着，兰姐儿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泥瓦房里回荡。折腾了大半宿，出色始终未能得手，只好压下满身的欲火。
　　 三
　　 东屋里，杨出色的大哥杨光宗，和他媳妇玉凤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西屋里的动静。玉凤听一会儿，就捂起嘴吱吱地笑一阵，压低了声音说话：“你听！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得手！我就知道，好货也轮不到你弟弟！”
　　 光宗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也不看看他，长得跟个马狼杠（螳螂）一样，能娶上就不错了！话说回来，这婆娘也才十七岁，嫩得能掐出水来，也算便宜他了！”
　　 玉莲娇嗔地一拳捶过去：“咋？你也眼馋不成？”
　　 光宗一把揽过媳妇，摸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说：“哪能呢！各人的地各人种，放着我这块好地，我眼馋他干嘛？”说着一翻身，上了媳妇的身子，两人兴致勃勃地来了一场，双双瘫软在床上。
　　 玉莲喘息着，开口道：“话说回来，这婆娘也真傻得彻底！刚才你看着没有？那么大块肉，直接就往嘴里塞，嚼都不嚼一下！那么一大老碗的扣肉，生是被她吃光了！看来咱家又多了个白吃的货！不行，等过了三天，咱就跟老鬼说分家的事！”
　　 光宗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吧？老二才刚刚结婚，婆娘只能算个半人，分家了他俩咋过？估计老鬼也不能答应，倒显我得这个大哥不讲情义了！”
　　 玉莲一听，生气地撑起身子说：“那你别指望我来侍候那个傻子！哼，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种呢，你就忍心让我受累！”
　　 光宗忙捂住她的嘴道：“悄声点!我也没说不分不是？”
　　 两人在屋里说着悄悄话，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敲门声，婆婆在叽叽哝哝地讲话：“出色呀，天晚了，都别闹了，让人看笑话！日子长着呢，把颈子拉长点，往后有得过！”
　　 东屋里沉寂了下来，灯也灭了。
　　 四
　　 新媳妇刚刚过门，杨老汉特意在饭桌上强调，谁都不许难为她！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咱家不缺她一个劳力！
　　 玉莲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不得劲，她怀着孩子呢，怎没人替她着想？玉莲在饭桌下踢了一脚光宗，光宗忍着疼没说话。
　　 家里田地不少，等收完秋稻后，就该砍甘蔗了，这一大家子的，出劳力的是她跟光宗，老二一家就光坐享其成！
　　 玉莲想到这，开口道：“爸，话也不能这么说。不久我就生了，到时家里家外的，总得有个人操持。就让我带弟妹干活吧!好歹能帮点忙。再说，这兄弟俩也不能一辈子拴在一块，总得要分家不是？咱帮老二把日子过安稳了，也是我做嫂子的一场！”
　　 杨老汉听这话说得在理，也就点点头没说话。
　　 众人商议定了，把眼光转到出色身上，只见他不停地往兰姐儿碗里夹肉块，兰姐儿只管一口一个，把大半盘肉都吞了，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嚼着，眼睛还死盯盘里的肉，那样子活像三天没吃过饭似的。玉莲看了，气得脸发青，哼一声拍下筷子，挺着大肚往屋里去了。
　　 第二天，玉莲拽过兰姐儿，把她按在椅子上，在她面前的洗衣盘里倒满水，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说：“洗衣服！”
　　 兰姐儿嘴一扁，眼睛就红了，抬起手来抹泪。
　　 玉莲掐了她一把，低吼着：“不许哭！再哭晚上别想吃饭！”
　　 哪知玉莲越狠，兰姐儿越发像头倔牛一样，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缩着脖子，抽抽噎噎地哭，一面哭一面打嗝。
　　 玉莲窝了满肚子的气，左右看了一眼，没人在跟前，咬着牙冲兰姐儿大吼：“哭哭哭！哭死算了！别以为傻子就可以不用干活!饿死鬼投胎！这哪是娶回个媳妇，这是娶回个祖宗了！让开！”说着一把扯起兰姐儿，自个坐了下去。
　　 兰姐儿被她这一拽，一下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水洼里，把个裤子都弄湿了，她也不言语，站起来抹着泪，拱着背走回屋。
　　 五
　　 自从兰姐儿来了后，玉莲就满肚子的怨气，不管她给光宗吹了多少枕头风，这个榆木疙瘩就是不开窍，死活不肯说分家的事。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个月，这期间，兰姐儿吃了睡睡了吃，不管玉莲说什么，她都没反应。玉莲一狠起来，兰姐儿就抹泪，越发痴呆得不像人样。倒是玉莲自个被气得跳脚，就没有一天顺过心，唉，这日子过得憋屈啊！早知道拼死了，也别让老鬼答应这门亲事，生生搬回个活祖宗了！
　　 一天，家里人都去干活了，就剩玉莲跟兰姐儿在家，看着兰姐儿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玉莲气不打一处来，吃也吃不下。返身出屋，顺手把院门给锁了，串到邻家讲古去，眼不见心不烦！
　　 兰姐儿吃完饭，想到外面玩玩，一推院门，推不开，两手使劲摇，生锈的铁门被摇得哐啷哐啷响，只粘得一手腥红的铁锈。
　　 兰姐儿眼睛四处一瞟，看到墙根有堆砖头，便走了过去，一步一晃爬上砖堆，慢慢翻上墙头，伸出一条腿，左捞右捞，想找个垫脚的地儿，没成想脚下一滑，滚圆的身子猛地摔下墙头，咯嚓一声响，腿骨断了！
　　 兰姐儿刹时疼得快背过气去，一张胖脸都白了，浑身发起抖来，双手死死抓着那条断腿，仰头恐怖地大喊大叫。
　　 杨老汉和光宗扛着锄头回来吃中饭，大老远听到兰姐儿的哭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来，见一堆人围着兰姐儿，忙挤开进去看，没来得及问咋回事，就张罗着把她往医院送。
　　 出色在老乡家修电视机，听说兰姐儿出了事，沉着一张脸，一拐一拐地走得飞快。回到家门前，看到兰姐儿脸都白了，哭得没了力，浑身还在发着抖。出色凶狠的眼睛扫了一圈人群，冷冷地开口：“是谁干的？”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不知道，想是贪玩自已摔下来的！别先忙着追究了，赶紧地，往医院送啊！
　　 出色没说话，眼睛一瞟，看到院门上的锁，一拐一拐地走过去，把锁头握在手心里，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那股凶狠劲人们从未见过。
　　 玉莲在人群后面，见躲不过了，一步一挪地走出来说：“我以为兰姐儿不在屋里的，想着把门锁了，不让娃儿们到小卖部偷东西么，谁成想兰姐儿在屋里睡，起来见推不开门，也不会喊人，自个就爬上墙了！”
　　 出色狠狠地瞪了一眼玉莲，大吼道：“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非得把她弄死了你才开心？她就是个傻子，也是我出色的婆娘！谁跟她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玉莲被他吼得眼里涌上了泪水，抽噎着说：“我也不是故意的！”
　　 出色头上青筋直暴，那张长满白癜风的脸白一块红一块，非常怕人，冲玉莲发难：“你要不是我嫂子，肚子里又怀着杨家的种，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玉莲哭着没敢回话，乡亲们帮忙着，把兰姐儿送往医院去了。
　　 六
　　 兰姐儿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就接回家休养了，这期间都是出色照顾她，给她接屎倒尿，擦洗身子，并亲自到岳父母家告罪。好在兰姐儿年轻，骨头长得也快，不多久就有了起色，慢慢拄着拐可以走了，岳父母过来看了一下，见兰姐儿没大碍，也没怎么责怪出色。
　　 等兰姐儿彻底好后，出色跟杨老汉提出了分家。他别的都可以不要，但是两兄弟不能住在一块！
　　 杨老汉满脸愁容，巴嗒巴嗒地抽着烟，对出色道：“分家后，你咋过？”
　　 出色说：“我有手有脚，咋不能过？我计划好了，养头老母猪下仔，再酿些米酒卖。把店里腾出一小块，摆上两桌麻将，每晚收他个三五块。闲时再修修电器，想必也不会饿死！”
　　 “你可想好了？老大说田地可都归他，你没意见？”
　　 “大，他要什么都可以，我不跟他争！只求他搬出这屋子！他老早不是买了砖回来？我宁愿辛苦点，帮他把房子盖了！”
　　 “没有老大，你咋进货？”
　　 “我托人帮我买个电动三轮车，自已去进！你放心吧，这些事我都想好了！”
　　 杨老汉吱溜一声，把烟抽完，磕磕烟袋儿，说道：“成！明天就叫村长来做个证人吧。”
　　 因为出色不争不抢，家分得很顺利，田地都归了老大，杨老汉许诺帮老大盖好房子，就把小卖部和这所老房子给了出色，老大光宗只等房子做好后，立马搬出去，玉莲也再没话说了。
　　 几个月后，在乡亲们的帮忙下，光宗跟玉莲住进了新房，正好玉莲临盆，生了个女儿，杨老汉跟老伴儿也搬到新房里去，好照顾月子中的玉莲，这所老房子里，就剩下出色跟兰姐儿了。
　　 七
　　 自从兰姐儿腿伤后，对出色产生了依赖，去哪她都想跟着。出色做饭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看，出色给小娃儿拿零食，找钱，她也要跟着学，还有模有样的。自个拿了一支笔，在烟盒背面“写字”，虽然都像鬼画符似的，出色还是乐得哈哈笑。晚上，她再也不抗拒出色的触碰了，给她脱衣服，她也只是捂着嘴嘻嘻地笑，害羞呢！
　　 结婚那么久，出色才真正尝到女人的味道，搂着兰姐儿娇嫩的白胖身子，心里别提多满足，他出色炕上也有女人了！有女人就有了家的味儿，将来再添个娃儿，这一辈子也圆满了！
　　 分家后，光宗忙着自个家的活，出色进货是自已去的，他托人买了个电动三轮车，自个鼓捣了一阵，也能开着车子到处走了，方便了许多。
　　 一天，出色见家里烟酒存货没多少了，骑上车子，去到二十公里外的集市进货。回来的路上，天突然下起大雨，把他淋了个措手不及。乡下黄土路又湿又滑，一时把不稳，车头一歪，，翻到路边的沟里去了！
　　 一阵天翻地覆，出色脑子都蒙了，好不容易挣扎着稳住自已，才发现右脚被车头压在下面，试着动了一下，钻心的痛，也不知道断了没有。
　　 出色两手撑住车壁，试着把车头推开，车子纹丝不动，雨水从头上浇下来，弄得眼睛都争不开。出色转头四处看了一下，大雨天的，野外也没有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咬着牙，把左脚撑在车头部位，加上两手，拼了命把右脚往外抽，只抽出了一点点，右腿上的裤子就磨破了，皮被蹭掉了一层，火辣辣地疼。他累得气喘吁吁，歇了一会，接着用力抽。折腾了好半天，也没什么起色，眼看天就要黑了，兰姐儿在家，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今天出来，他也忘了交待老父亲来给兰姐儿做吃的。
　　 一想到这，出色更加心急，车子瓣不动，就开始刨脚下的泥。好在下雨天泥洇湿了，倒也不是很硬实，一扒拉能扒拉出一小堆。
　　 出色刨了好一会，指夹缝里塞进了泥，裂了。十指连心，痛得他直抽气，也没有停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刨出一个小坑，瞬间脚一松，出色顺势抽了出来，使劲揉着麻木了的腿，等气血通了之后，觉得腿有了知觉，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没什么大碍。
　　 出色的心放了下来，开始把车上的货物往下搬，垫在沟渠里，使足了力气把车子扶起，又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车子弄上黄土路。
　　 天黑尽了，出色才回到家，弄得满身的泥水，又累又饿。把车停到院里，一拐一拐飞快往家赶，就怕兰姐儿饿坏了哭。
　　 屋里不见她，货品架前也找不着兰姐儿，出色急了，刚想上光宗新房子看看，就听厨房里有动静，忙进去一看，见兰姐儿手里拿个勺子，往碗里打饭。
　　 兰姐儿看到出色，捂住嘴嘻嘻地笑。
　　 出色问：“兰姐儿，是谁给你做的饭？”
　　 兰姐儿一缩脖子：“嘻嘻，我做的！”一脸高兴地看着出色。
　　 出色四处一看，厨房里的东西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柴火堆了满地，一旁的小饭桌上，摆着一盘炒得青青黄黄的菜。
　　 出色眼圈一红，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的兰姐儿终于像个婆娘的样了！没枉费他这些日子细心的教导。从今往后，他也可以吃到婆娘给他做的热乎饭！
　　 出色坐在饭桌前，吃着兰姐儿给他做的缺盐少油的菜，心里觉得无比幸福。
　　 一阵门响，玉莲走了进来，一手拿伞，一手端着炒好的肉，红着脸看着出色不说话，放下盘子就走。转身的时候，出色看到玉莲后背湿了一大块，盘子里的肉却丝毫没被雨淋，正冒着氤氲的热气。
　　 这才是家的味儿！出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