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王佳平”杯征文】迁徙的生命(散文)
最近,“迁徙”一词在我思想里特别活跃,我晓得,皆因了一棵枣树。
我家建新房时,特地在庭院里留出一方空地,总想在上边栽一棵有象征意义的树,为庭院增添情趣。可是,栽什么树合适呢?
2012年夏季,我回到了数百里外的故乡。在故乡屋后,我看到好多棵齐腰的葱茏枣树,不觉有些纳闷,便问母亲,干嘛栽这么多?母亲扫视着小小枣树林,布满岁月划痕的脸上春光融融:“亲戚从晋北带来好多枣树苗,我舍不得浪费,就全部栽了,没想到它们都成活了。”稍顿,母亲补充道:“估计明年就会开花结枣,你们明年秋天回来,准能吃到大红枣。”
本来,退休后的母亲和儿女同住豫北的。只因母亲的户籍在晋东南地区,按国家规定,她每年需到户籍地做两次“落指纹”,儿女们不想让年老体弱的她长途颠簸,便将她安顿在晋东南老家。此刻听了母亲的话,我有些悲凉的感觉:娘盼儿归,莫非要栽下诱惑、在开花结果的时日里清数归期?若然,我定要带一棵枣树回家,植于庭院,好让母亲与我遥相感应……
返程的时候,母亲挖了棵枣树送我。为了火车上携带方便,树身被砍掉半截。回到家中,我只栽了它的根部。我希望,它能长出不偏不倚的身躯,就像我对待爱情与家庭的态度那样,从根到梢一条心。
等待中,枣树根抽芽了,嫩绿的芽尖似乎在宣告新生的开始。我欣喜着,与母亲在地理上的距离似乎也缩短了。
冬季来临的时候,枣树苗只长到一尺高,细细的身躯不及吸管粗。我担心它抵抗不住冬季的寒冷,便找来布片和薄膜帮它层层武装,最后又围上厚土。呵护之至,使它轻松度过了冰雪季节。
到了第二年春天,枣树苗应我心思,从顶端抽出新芽,并极力向上延伸着身躯。没几个月,它就长了一米多高、小拇指那么粗,俨然一棵小树。我围着它,胸口激荡起一种莫名情感,《鲁冰花》和《父老乡亲》两首歌曲像赴我心情,一遍遍的从我心底飘出。
肥沃的土地,充足的水源,使得枣树越长越高。两年过去,它足有五米之高,轮生的小树冠与不足四厘米的树径搭配,尤显得“婷婷玉立、飒爽英姿”。我喜欢在枣树下驻足,好让心绪随它在枝头摇曳。
今年,枣树开花了,每处叶柄基部至少有一枚鹅黄色的五星花。我兴奋得心跳都在加速,于是冲孩子们欢呼:“快来看吧,枣树开花啦!”小女儿闻声赶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一看,直摇头:“妈妈,花不是这种颜色,也不是这种样子。”在小女儿印象里,色彩鲜艳、朵朵簇簇的花才叫“花”。也难怪,她小小年纪,怎会明白每种植物的“个性花”哦?我讪讪地笑着,不想跟她磨嘴皮,却貌似胸有成竹地告诉她:“别看这花儿不起眼,每一枚都能结出一颗大红枣呢。咱家枣树花多,收十斤大红枣不成问题。”我见过邻居家的枣树,是花就结果。
只是,枣树花后来的情形,很出我意料,它们散尽芳菲后十有八九都凋落了。我还期待“十斤大红枣”呢,唉!
夫见我沮丧,随口撂出一句:“枣树从山区迁徙到平原,气候和土壤都不适应,就算是人也要‘换水土’的,你就别高要求啦!”
“迁徙的生命?”我望着夫,呓语般喃喃着,思绪在瞬息间飞出去很远……
四十二年前,我出生于晋东南地区一个工人之家。母亲已有三个孩子,为了不影响工作,她把刚满周岁的我送到姥姥家寄养。那时候,喂养婴幼儿的乳品是羊奶加工的“炼乳”。我喝不惯羊味儿,姥姥只好在砂锅里熬上米汤,一口一口地喂我。长大后我常想,姥姥熬制的米汤不仅营养丰富,而且醒脑益智。不然,我不会长成胖子,也不会在入学前就认识好多字。我的启蒙老师赵玉萍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学习吧,将来好出息!”我不晓得“出息”为何物,只知道方圆十几里,都知道我姥爷的名字——他外孙女脑筋真好,能考全联区第一名。
在那物资匮乏年月,我偏偏喜欢上读书。农村没有课外读物,偶尔收到母亲从小城捎给姥爷的书报,我总要和姥爷抢上一番,然后顺着句子给那些生字“造音”。用这个办法,我阅读了母亲捎回的厚书《山西民间文学》和白话《聊斋志异》。有些印象深的故事,直到我做了母亲,还给孩子们讲过。
姥姥家村里的小学极其简单,四间平房里,一端是老师的卧室兼办公室,一端是坐着二十多学生的教室。学校里仅有的一名老师教着三个年级。往往是老师讲三年级的课,一、二年级也在听。
三年级下半期,我转到母亲单位的子弟学校读书。这里,每个年级是单独教室,每门课程有专门教师。我喜欢这里,课余时间可以读到很多儿童读物。有时候读得眼睛发累,我便仰望蓝天消疲,那蔚蓝深处好似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成长吧,孩子!你也能像作家那样写出好多故事!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因为人生路上有太多变数,总能左右你前行的方向,而你又无力抗拒。尤其是那些以“爱”做前提的变数,不容你拒绝……
就在那年,母亲被筛查出重病,她接受亲友建议,辗转数百里,到医疗条件较好的豫北地区住院治疗。
待母亲归来时,她带足了豫北印象: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交通便利,美丽富饶。这与当时交通闭塞、境内遍布河流但吃粮全靠老天的晋东南地区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爱儿女,就要为儿女创造较好的生活环境。”母亲抱着这种思想,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将儿女的户口迁移到豫北地区。
单位为康复中的母亲办了临时停职手续,母亲则利用这段空闲,托亲友将儿女的户口脱掉“山西”装、换上了“河南”服。
母亲的身体状况不稳,上班后时停时续。于是,她带着儿女时而呆豫北、时而回晋东南。这种无奈的折腾,两年不到头,让她正读书的儿女反复转学三次。
那时候,豫北的教学质量远不比晋东南。课堂上,老师只管讲自己的课,才不管下边的学生在干嘛。到了考试时,学生们明目张胆翻书抄袭,老师只当没看见。如此境况,令十一岁的我有些迷茫,曾在幼小心灵里植下的理想,开始游离体外。
最后那次转学,是我上学期间最糟糕的事情。当时,豫北地区没有“暑假”,我在晋东南地区度完暑假转学时,豫北地区已开学两个月。该上初中一年级了,我却误了订书。是二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我借来几本旧书。书中面目生疏的正负数绝对值、英语单词,像奇形怪状的魔鬼,将我包围在雾霾里,久久不得喘息。
更倒霉的是,《代数》老师病危,他让初中毕业的女儿代课。初中毕业生教初一学生,听起来像在编故事,而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黑板上,代课老师抄一遍例题,再读上几遍就算完事了。再看同学们,东倒西歪,十之六七在梦周公。初中数理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门不好,门门皆差。幸亏我的语文不错,作文尤数第一,才换来每次考试后“前三”的名次。
初中三年,时光在浑浑噩噩中一晃而逝。临到中考,刚好赶上班主任常老师忙办入党手续,他告诉我:“考高中就得上大学,花费高。依你情况,考小中专吧,三年后就能分配工作。”母亲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让我听常老师的话。
可怜的学校,只分到两个“小中专”指标。当年的“小中专”只允许应届生参加考试,而实际上,我和英语老师留过两级的儿子一同去市里应试的。应届生是“胜不过”复习生的——这种对比,到后来我才明白——迟迟等不来录取通知书,我去家里找常老师打听结果,他说,英语老师的儿子考上了了,我的成绩差得太远,没考上。我走出校门已近三十年,今生唯一一次“大考”的成绩至今是个未知数。联想着英语老师带着兴高采烈的儿子大步跨入“小中专”的情景,我的心会倏然掉进冰窖里。
有时候,我们受伤了,流泪了,说每句话都像怨天尤人。殊不知,悲哀的事情,只有身在其中才会感受其中之痛。
告别学校,走上社会。长大,走普通女子必经的人生之路,那就是成家、生孩子。
人常说,环境造就人。是的,在我生活的环境中,若家庭里没有儿子,别人就会说“这家没人了”。这样的环境下,除了努力生个儿子外,人生似无它求。可惜,“求子”十载,岁月掠走了我的健康和欢乐后,却宣告“儿子”与我无缘。我的小小心房,终是抵抗不住讥讽与鄙视的无形挤压,于2014年早春上了手术台。
经历了手术台的生命考验,我重审了曾经的苦乐年华,所有经历,却也是一种别样的财富。人生本无太多听众,我愿将“财富”诉与文字,在指尖与键盘间重启儿时的梦想……
前几天,连日风雨,庭院里的枣树只得摇曳起纤细的身躯。担心摇曳久了,它顶端细嫩部位会折断,我赶紧用绳子帮它寻找依托。没想到手刚碰到树身,挂在树梢的冰冷雨水便洒了我满头满脸。我本能地缩紧了脖子,心更是猛一阵哆嗦——莫非枣树在借雨挥泪?那么,它一定在怀念故乡,以及故乡的母亲!它一定在假设——如果生命不曾被爱它的人迁徙,或许,它早已结出了丰满的果实。
透过雨帘,我似乎听到母亲在叹息:今日的晋东南地区美丽而富饶,早知如此,当年说啥也不迁移儿女的户口……我疼疼地笑了。哦!我的母亲,别想那么多了,儿女们从未质疑过您的爱;当我们无法预知未来时,我们只做宿命论者,冥冥之中,是命运掌控着所有的一切……
忽然好感激那个风雨天气,竟让枣树与我相通了心思!天晴了,当我再次仰望枣树的时候,枝头那稀疏的青枣有似我在文学上取得的一些进步。呵!我必须与枣树共勉:即使是迁徙的生命,也莫忘身体里最初的梦想,莫忘开花结果……
习作于201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