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宝山是个好人！鹿叉子沟的人都这样说。
　　 好人马宝山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被邻居们用担架抬出鹿叉子沟，送到县医院，可是医生一检查，说人死了抬来干啥？几个中年汉子哭喊着下话着叫医生再给看看，医生生气的说人早都硬了，还看个球！邻居们只好又把马宝山抬回鹿叉子沟，埋在了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那年，马宝山刚好五十岁。
　　
　　 一
　　 在莽苍苍的关山，山一座连着一座，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在关山的千山万壑之中，鹿叉子沟就是其中的一条，所不同的是，这条沟比较宽而平坦，并且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谁也说不清鹿叉子沟的第一户人家是谁家，反正逃荒要饭的，政治避难的，负案在逃的......各色各样的人，先后到了这里，看上了这块地方，就住下不走了。由于关山林区高寒阴湿，农人们所种庄稼不多，主要以种植药材为主，而药材里面又以大黄为重，每年的冬季，蜿蜒的山道上就有一辆接一辆的架子车拉着大黄到山外的药材收购点去交售，换回一沓子令山外人眼热的票子。山外人把这些在山里种大黄的山民称作“大黄老爷”。
　　 马宝山家在鹿叉子沟北面的夜猫咀，突起的山咀上散落着六七户人家。夜猫咀是鹿叉子沟的一个自然村，还有西面的柳林洼，南面的将军台都属于鹿叉子沟村，是深山老林皱褶里的一个小山村，人口结构复杂，来自天南海北，据说有六省十三县之多。由于地处僻远，交通不便，鹿叉子沟人住的大多是茅草屋，情况好一点的人家，那茅屋的架子就高大宽敞，人手少的人家，那茅屋就低矮窄小。马宝山家算是本地人，他大是邻近县的一个扫帚客，常年到关山老林里割毛竹，最后被夜猫咀的马家看中，当了上门女婿。马宝山是家里儿子里面的老大，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弟弟。
　　 马宝山自幼顽皮胆大。因为前面养了两个女子，马宝山的出生给马家增添了惊喜和安慰，在家里他可以为所欲为，五岁了吃饭还要他妈或者姐姐喂着吃，他大是一个很灵巧的篾篾匠，每个集日都要背一串子牛笼嘴或者笼子、背篼之类的到集上贩卖，换得的钱都给马宝山买了好吃的。家里的宠爱助长了马宝山的胆大妄为，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干了无数次，每次人家找上门来，都被马宝山他妈马大脚卷毛狮吼一顿骂街式的谩骂作为终结，久而久之，人人见了马宝山唯恐避之不及。
　　 到了念书的年龄了，马宝山被送进了学校。学校在中庄，算是鹿叉子沟的中心地带，两座三间土坯房里坐着三十来个娃娃，分为两个复式班，一个上面派来的公办老师王学儒，一个是村里聘请的民办老师冯书生，也是鹿叉子沟里的第一个中学生。
　　 马宝山从七岁开始念书，到十岁了还在一年级，数学上十以内的计算还行，可是超过十以外的算数就不行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短短32个字，别的同学十分钟不到就背会了，马宝山背了三年就是背不会。马宝山背课文的时候，鼻音很重，音调又拉的老长，老师说像个老汉一样，这样马宝山就有了个“马老汉”的绰号。
　　 马宝山虽然念书没门道，但是个子却猛长，再加上在家里吃的偏分饭，体格健壮如牛犊子一般。在同学们中间，马宝山自然而然成了领袖人物，夜猫咀只有他一个学生，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就采取给麦面饼子和好吃的等手段，把柳林洼、将军台的十来个娃娃都拉拢在他的旗下，和中庄、桦树湾的娃娃公开抗衡。中庄的十来个娃娃，在他们的娃娃头大球的领导下，仗着学校在自家门口的优势，故意欺负马宝山的小兄弟。在一天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冯老师还没来，王老师说是到公社开会去了，学校没有大门，一群娃娃就分成两派，簇拥在各自的领袖周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马宝山几步奔到大球跟前，左手撕住衣领，右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几声脆响，大球的脸上已经是鼻血长流，如杀猪一般嚎叫着，惊吓得一庄人出来观看。大球他大一看儿子成了这般模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马宝山一顿猛揍。马宝山脖颈硬直，不啃一声地任人捶打，等人家打完之后，他不晓得在哪里找到了一根绳子，径直走到大球家门口的一棵杏树下，说是要吊死在大球家门口。任凭冯老师怎样哄劝，任凭大球他大怎样下话，马宝山就是不为所动，坚持要在杏树上上吊。最后，大球他大给了马宝山一块钱外加两个煮熟的鸡蛋，捎带了不少的好话，才算是把马宝山上吊的念头打消了。
　　 从此，马宝山的声名大振。
　　 马宝山十六岁那年，新调来的朱老师为他破例，把他升到了三年级。朱老师对马宝山格外器重，不仅给了他班长当，还是路队长，还是给朱老师跑腿的。虽然三年级的马宝山还是不会算十以外的算数，还是背不会毛主席语录，但是身高体壮的他，手里拿一根教鞭，在教室里巡视的威势，足以震慑每一个学生。
　　 朱老师的烟瘾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焦黄焦黄的，每天要吸两包烟，所以每隔三两天都要派马宝山到山外的刘家店子的供销社门市部里为他买烟。马宝山的烟瘾也不小，只是一直卷老旱烟抽，没有抽过纸烟。每一次给朱老师买烟，马宝山都要嗅闻好多遍，感觉那纸烟的香味真好闻，渴望着啥时候能像朱老师一样，美美地吸那么一支，哪怕半支也好啊！
　　 由于朱老师的宠爱，马宝山可以随意出入朱老师的房子。刚开始朱老师觉着自己的烟盒里的烟减少的速度快了点，最后发现放在抽屉里的十元钱不见了，接着是有学生反映马宝山的衣兜里有满盒的香烟。朱老师就开始留意马宝山了，终于有一天人赃俱获——马宝山在朱老师房子里又拿钱的时候，被堵在了里面。朱老师并没有说啥，只是把马宝山他大叫来，说娃娃大了，不是念书的料，再念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早点回去，在生产队里一天还能混几分工。马宝山也死活不愿再呆在学校里了，就跟着他大回家了。
　　
　　 二
　　 辍学回家了的马宝山成了生产队里的放牛娃。虽然马宝山身高体壮的，但是毕竟才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娃娃，生产队长为了照顾他，就叫他跟上老放牛娃丑丑放牛，每天记八分工，算是很不错的待遇了，因为一个女人家出一天工才记八分工。
　　 在农村有个很有意思的约定俗称的称谓，只要是放牛的，那怕你八十岁了，还是叫你放牛娃，看磨坊的人，那怕你只有二十岁，也叫你磨老汉。
　　 丑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给生产队放了三十多年的牛了，对于每一头牛的习性都了如指掌。看着来了个小徒弟，丑丑高兴极了，因为五十多头牛他一个人放牧，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好了，有了马宝山善奔能跑，丑娃只需动动嘴发个指令就行了，上山跋洼，驱赶馋牛再不用他亲自跑动了。每天早晨，马宝山根据师傅的指示把牛赶到指定的地点之后，就回来吃早饭，大约十一点之后，师徒二人就上山看牛。如果是雨天，早晨早早吃过饭，师徒就赶着牛到大梁背后的凹坑里去放。马宝山最喜欢雨天和师傅放牛，把牛赶到凹坑里之后，师徒二人在一个石崖底下生起一堆大火，丑丑熬着喝罐罐茶，马宝山要么烧洋芋，要么烧松塔塔或者毛榛子吃，心身从未有过的自由，舒坦的连神仙一样。
　　 光棍丑丑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每天在山上都给宝山讲迷魂子迷人，山神爷发怒，老公公背媳妇以及他自己和王寡妇的纠葛。那些牛们吃饱了之后，年纪大一点的静卧在草地上，双眼微闭，嘴不停地咀嚼着；那些年轻气盛的精力充沛的犍牛，就追赶着发情的母牛，互相顶仗，失败者落荒而逃，得胜者就夿在母牛的尻子上不下来。丑丑看着不顺眼了，就指示宝山把那得胜的大卵子公牛用棍子驱赶开去，让那些犍牛夿上母牛的尻子晃动。这时候丑丑就裂开大嘴，露出几个焦黄的大门牙，宝山则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懂非懂。丑丑把宝山叫到身边，给他进行现场性启蒙教育：“狗狗，你就是你大和你妈这么个弄出来的呢！你以后娶了媳妇，把你的鸡鸡塞进你媳妇的窝窝里，就能弄出娃娃来了。”宝山听得脸红心跳，小腹鼓胀难受。
　　 跟上丑丑放牛，宝山的烟瘾急剧增大，两人一天一碗旱烟末还不够，宝山还从丑丑那里学到了许许多多以前不知道，也不会的本领，譬如怎么在雨天生火，怎么在秋天掏獾，阴雨天怎么把握时间，怎么救护刚生下来的牛犊子，当然，还有不少歪门邪道的事情。那年秋天，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到处泥泞难行，山道上的泥水一尺来深，没过人的腿肚子，那些体弱的牛犊子陷在泥水里几乎不能行动。一天晌午时候，丑丑说：“宝山啊，咱爷父俩吃点肉肉吧，把人馋的难受的。”
　　 “可是没有啥肉啊。”宝山疑惑不解。
　　 “你等着啊，狗狗！”丑丑手里提着斧头，狡黠地一笑，钻进林子里去了，紧接着听见两声沉闷的捶打声和几声揪心的牛哞声。就在宝山不知所措的时候，又传来丑丑的喊叫声：“宝娃哎，你快来！”
　　 当宝山钻进林子时，一眼就看见一头小牛犊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丑叔，牛娃子咋了？”宝山惊恐的看着垂死的牛犊子。
　　 “病了，活不成了，咱把它给拾掇了改馋。”丑丑满不在乎的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准备剥皮。“把腿拽住，我给咱拾掇。宝娃，队长问开了你就说牛娃子从石崖上滚了，摔死的，记住了吗？说漏了嘴，叔就把你娃骟了！”宝山哆哆嗦嗦地拽住牛犊子的一条腿，他感觉到牛腿还在动，可是丑丑已经开始剥皮了。随着牛腿的颤动，宝山越来越害怕，最终松开手，“哇”地哭出了声。“看你外怂势，尻子松的连狼洞一样，哪像个儿子娃！出去拾柴生火，一阵老子给你烤肉肉吃！”丑丑对宝山的表现很不满意，怒斥开了。宝山战战兢兢地钻出林子，手还不住的在抖。
　　 那天下午，丑丑给他们把两条牛娃腿烤着吃了，那牛犊子本来就瘦弱不堪，哪里有什么肉啊，只是那肉很嫩，烤熟之后撒上盐，好吃的很。剩下的两条腿被丑丑用桦树皮裹包好，悬挂在一棵椴树上，说是第二天再烤着吃。晚上收牛回去，丑丑把一张小牛皮交给队长，说是一头牛犊子滚了崖，摔死了，也没个啥肉，就剥了一张瘦皮，留着生产队里扎连枷用吧。队长把目光转向宝山，宝山的脸一下子红得发烫，好在队长没有问宝山，只是说了句：“滚了就滚了吧，这狗日的天气，怕是人都活不成了呢，一个牛娃子死了就死了吧！”
　　
　　 三
　　 生产队为了完成最重最累的农活，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宝山经历了丑丑打死牛娃子烤着吃肉的事以后，就死活不愿意放牛了，三番五次的在队长跟前闹活着参加了突击队，一天跟上一帮子小伙子、姑娘修梯田。
　　 突击队里都是些三十岁以下的小伙子和姑娘，虽然干的是最艰苦的活儿，可是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总是快活。突击队里一共十五个人，九男六女，最小的就是不满十八岁的马宝山，女的里面最小的是菊花，她比马宝山大一岁多，刚满十九岁，负责给突击队做饭，因为整修梯田是以大队为单位规划的，每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一起修梯田。春夏秋三季，各生产队都忙着自家队里的播种收割打碾，每年修梯田的任务都推到冬季才完。
　　 关山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三个生产队的突击队集中在鹿叉子沟东面的狼儿子湾里修梯田，也就是要把一条干涸的河床铺垫成田地。河床并不宽阔，大约三十米左右，只是两旁都是石崖，铺垫的土要从四五里之外用架子车往来运。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承担的恰好是最重的任务——炸山运土。马宝山虽然人碎却胆子大，就跟上狗蛋放炮，当了炮手。炮手虽然危险，但是活儿轻松，等别的人打好了炮眼才装药点炮，只要胆大心细就足以胜任，还有一层因素就是狗蛋正和宝山的二姐菊香偷着瞅对象，在一搭蔓缠了一年多了，把宝山带上放炮，也算是落个人情，在菊香面前还能落个好。
　　 由于地冻得厉害，一天最多就是放两次炮。打炮眼的小伙子手磨烂了，虎口震裂了，血染红了钢钎和铁锤，运输队的姑娘小伙子也不松活，两个人一辆架子车，来去都是一路小跑，每个人的头上都像蒸笼刚揭开一样，热气腾腾。梯田工地上，高音喇叭里反复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东方红》，间歇的时候，就是公社干部给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任务落后的突击队，公社干部会在喇叭上点名批评，甚至队长还会遭遇无情的批斗。好在马宝山他们的突击队，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完成的任务量远远超过别的突击队。
　　 每天放完最后一炮，宝山就溜进突击队驻地的灶房，和菊花咣一阵闲话，或者帮菊花挑几回水，削一阵洋芋皮之类的，菊花知道宝山饿了，就偷着给他一个洋麦面馒头吃，或者偷着烧几个洋芋给宝山吃。突击队里的面、油、菜都是大家从自己家里带来的，谁多吃一点都不公平。菊花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子，她大是鹿叉子沟大队的支书，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是人家是建国初期的老党员，资格老，又是鹿叉子沟的老住户，德高望重，支书非他莫属。支书家的女子自然应该受到优待，所以菊花才能做饭，享受的工分待遇和其他突击队员是一样的，都是每天十分工。别的人都晓得菊花偏向着宝山，可谁也不愿意说穿，一则宝山年龄小，嘴头伶俐，惹大家喜欢，二则菊花是支书家的女子，谁也不想得罪，话又说回来了，十几个人嘴里匀出一个馒头还是没问题的。突击队每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多吃一顿黄面疙瘩或者黄面糁饭，后晌四点多就是洋芋疙瘩菜汤和洋麦面饼子。因为鹿叉子沟地处高寒阴湿的关山林区，小麦太娇气，种不成，适宜生长的庄稼就是洋芋、洋麦、荞麦和燕麦，主要的粮食是洋麦，可是产量却不高，一亩地也就产个一百来斤。洋麦面虽然比荞面、燕麦面好吃，但是家家户户都不宽裕，全凭洋芋蛋蛋和酸菜填充肚子。洋麦面吃上肚子极胀，每次吃完饭后，个个都肚子鼓圆，可是几个响屁放过之后，肚子很快就变得瘪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