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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慈悲的岁月


作者:浅影淡烟 秀才,1140.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32发表时间:2015-07-20 16: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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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意地,筛一筛,流年的沙漏,便能筛出一段的往事。深情的,伤感的,有故事的,没故事的,如黑白电影,无声地放映着。有时候,竟筛出十分久远的时光,那似乎还是没什么记忆的年龄,但竟然忆起来了,一点一滴,那慈悲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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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慈悲的岁月中,最先筛出沙漏的,是冬日晴天里,一抹温暖的阳光,它总是在临近午时,才姗姗来到何家大院的上空,斜斜地穿过天井里的一棵树的枝叶,暖洋洋地洒在大院的厅堂前廊上。六女躺在前廊的摇椅上,摇呀摇。被枝叶扯得一缕一缕的阳光,如一床破旧的棉被,暖暖地盖在六女的身上。吚吚呀呀的摇椅声,回荡在这个凹字形的大院里,使时光变得十分地悠长。
   六女就这样在光影交错中,把时光慢慢摇老。我也在这吚呀的摇椅声中,由一个满地滚爬,才几个月大的小肉疙瘩,成长为一个可以十分娴静地坐在小矮凳上三、四岁的小女孩,耐心地张着嘴,等待七婶将白米饭送到我嘴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像两只碌碌的苍蝇,盯视着七婶手中的汤匙,唯恐七婶把饭送到她自己的嘴里。
   那是七十年代,镇上的人,能吃上一顿纯粹的白米饭,是多么地不易,大多数的人,只能勉强吃得上地瓜饭。我嘴叼,又爱生病,吃不了那种有着隔夜酸味的地瓜饭。那时,母亲只养我一个,自然得天独厚,她总是想尽办法多弄些米来,嘱七婶另外煮,但还是不能将我小小的胃填满。
   午间,坐在大院的天井里,七婶用小半碗的白米稀饭,哄骗着我的胃,白米饭配酱油,就是十分美味的一餐。喂完饭后,便拿了一块软软的手巾,把我的嘴细细地搓了一把,就收拾碗筷去了。而我总闻到唇边的酱油的味道,于是拼命地用手擦拭着嘴唇,猫洗脸似的,把脸抓出一道一道的红痕,这时,躺在摇椅上的六女见了,就会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抓了。
   那时的六女,在我的眼里,就已经老得十分的可怕。黑白掺杂稀疏的头发,勉强地拢在一起,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圆髻,插着一支十分漂亮的凤头银钗,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爬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让人不敢多看一眼,但眼尖的,还是可以从她的老皱的脸上,窥见她年轻岁月的美丽。冬日里,她总穿着一件宽大的蓝底绸缎绣花袍,富贵的牡丹花,大朵大朵地点缀在袍子上,长年不洗的袍子,油亮亮地,飘出一股腻腻的油垢味。由于她太过瘦小,牡丹袍子罩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只是挂在衣架上,显得有些飘忽,袍子下又穿着肥大的红棉裤,裤腿上飞着金线凤凰,裤脚下,几乎看不到她的脚,这让我奇怪。为这,我细细地研究了好几天,才发现她的脚并不比我的小脚丫来得长,她小小的脚上套着一双小巧精致的蓝色绣花鞋。七婶说,那双脚叫三寸金莲。多好听的名字。六女的那种妆扮,给我的感觉就是怪异,就好像从古墓里走出来的鬼婆婆。三寸金莲的六女,走错了时光的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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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大院里,除了认认真真吃完一餐的午饭,其余的时间均无所事事,把一张矮凳子当马骑,或者像只小母鸡,叽里咕噜地在天井兜来转去。六女也是个无所事事的,她不是躲在她那间阴暗的小室里,就是躺在摇椅上,两只眼随着我的身影飘来移去的,发着幽幽的光,我在这幽光中快乐着我的快乐。
   七婶总是嘱咐我,离六女远些,我点头,但还是不知不觉靠近了六女,痴缠在她身边。这时,六女会低低地在我耳边叫到:“妹妹,乖乖,回来啦!”那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似暖风吹在我的耳际,温温的,痒痒的,令我咯咯地笑,回过头去,看着她那张尖瘦的脸。那深深下陷的干如枯井的眼眶,深褐色的瞳,从枯井里探出两道柔和的光束,照在我小小的脸上,在冬日的凛冽里,让我感到温暖!此时的我,极愿意靠六女近些,再近些,挨在她的摇椅的扶手上。有时,她会伸出苍白枯瘦纤长的手,把搭拉在我眼睑上的刘海往旁边捋,再别上一支桃花样的小娟花,然后,美美地看着我,看着看着,那双干枯的眼井竟泛起水光,水光中含着淡淡的哀伤,我在这忧伤的水光中柔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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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院里能翻腾的地方,在慢吞吞的岁月中,已经再也翻不出新意了。孤独而又寂寞的我,必须为自己找些乐子,来挨过这又无聊、又漫长、又饥肠辘辘的日子。于是,我的视线,越过了厅堂,穿过厅堂后一间间房屋连成的走道,来到一个荒芜的后花园。
   后花园荒凉得连阳光都不肯光顾,阴阴的,残垣断壁冒着冷烟,墙角几株的芭蕉,似乎也无法忍受这样的阴冷,团团拥抱在一起,破碎的芭蕉叶,如褴褛的衣布搭拉着,在冷风中晃荡着,烂叶子堆在地上腐烂着。一口加了盖的古井,在花园的正中间,灌木,野草和几株月季,牵牵扯扯地,围绕着古井,纠缠不清。这个被时光遗忘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阴阴的,但我还是在这里找到了属于我的乐趣。我在灌木草丛中钻来转去,对着月季吚呀自语,围着古井转圈,从腐烂的叶下翻出蚯蚓来。但这些都必须背着七婶和六女,偷偷摸摸地溜进来。
   七婶几乎不到后花园,也不让我来。如果发现我在后花园玩耍,她总是一声不吭地,蹑手蹑脚地把我拎出后花园。七婶从不骂人,最恼火的时候,也就只是皱皱眉,她是个极安祥的老妇人,白天时间,除了照看我,还替人家打毛衣,补衣服维持生计。
   有时,被六女发现我溜到后花园,她也会悄无声息地随尾而来,然后坐在古井盖上,痴迷地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我,但她会突然间又哭又笑了起来。我十分害怕六女这样疯癫的样子,所以,总是趁她不注意,又偷偷地溜开,但我更害怕我离开的后果,六女发现我不见了,她便一阵一阵地哭喊着:“妹妹啊!妹妹!回来!回来!”凄厉的叫喊声,令人毛骨悚然。晚上,我也会在恶梦沼泽中哭喊挣扎着醒来,一身虚汗淋漓,母亲总认为我撞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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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去后花园,母亲和七婶总是紧张兮兮地。晚上回家,母亲烧着黄符,在我头上绕三圈为我趋邪。第二天,七婶就会把我关在她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作为惩罚,同时也叫我长点记性。
   七婶的房间有个小窗台,窗台上安着一根一根的木栏杆,正好塞得下我的腿。于是,我就爬上窗台,坐在上头,把腿塞进木栏杆,垂在窗外晃荡着,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滑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打扫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现在总算有空,能够安静下来,把这大院细细反刍一番。
   这拥有白墙黛瓦的凹形大院,从围墙的大门迈进,便是方方正正的大天井,凹字凹进去的部分,天井的左边,立着一棵不知名的树,长得异常的高大。荫荫郁郁的,树下有石磨、石桌和石凳,夏季里十分的阴凉。凹字凸出来的两边,是侧廊,两侧廊各有七八间雕花木门房,分为上下两层,所有的门都是上锁的。七婶说,那些都是大爷二爷的,但这两个爷,我都没见过。从天井往里走,要爬上几级台阶,才能到达厅堂的前廊,六女就住在厅堂左侧的屋子里,与七婶的屋遥遥相对。有时,六女会倚在自家的门框上,向我招手,轻轻地唤道:“妹妹,来!”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为了不让七婶听见。本来还像只快乐的小鸡仔,在天井里兜来转去的我,便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因为,七婶不喜欢我离六女太近,但六女手里有可能会握着一粒糖。想到糖,我的胃便像飞了只咕噜咕噜叫的鸽子。我瞪着眼,判断着她的手,是否握着糖,六女似乎知道我的意思,总有意把五彩花色的糖纸露出一点来。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接过六女手中的糖。有时,我会十分亲妮地坐在六女的膝盖上,快乐地剥着糖衣,任凭六女抚摸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小声地呼唤着:“妹妹!妹妹!”
   往往在我还未吃完糖,就被七婶发现,她对我这贪嘴的行为十分不喜,而且又与六女这样的亲近。但七婶并不发火,她会站得远远地唤我,满脸的慈祥,让我无法去拒绝她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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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婶很少同六女讲话,但六女生病时,七婶会为她送去米汤,这米汤还是从我的白米午饭里沥出来的,七婶会一边沥米汤,一边跟我商量:“米汤分些六女姑姑喝,她生病了!”
   我知道生病的难过,尽管我也分不清自已对六女是亲还是疏,但长期共处,对她,我还是比较依赖的。有她在的日子里,在她幽幽的注视中,我内心会十分地安然。
   六女一生病,就躲在她那暗暗的屋子里不出来,时间一久,她屋里便会飘出难闻的气味,她还会不住地呻吟着,呻吟中夹着她悽悽地哭喊声:“妹妹!妹妹!妈要去找你呢!”招魂似的。
   我恐惧极了,紧紧地扯着七婶的衣角,寸步不离,小小的心脏,如一只慌了蹄的小鹿,惊恐不安地乱跳。
   “妹妹是谁?六女姑姑是在叫我吗,七婶?”我害怕极了,平日里,六女就这样“妹妹妹妹”地叫着我。
   “不是的,妹妹是六女姑姑的女儿,三岁的时候,掉到后花园的井里淹死了,那时,六姑爷是奉命娶六女的,他自己有相好的,死了女儿,就有借口离婚。你六女姑姑受了刺激,就疯了,唉,疯疯癫癫的,也没人再要她了,就这样住在娘家,四十多年了,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七婶就这样,不问她,她什么都不讲,只知道埋头补衣服,我只问一个问题,她便会抖出一堆的陈年旧事,而且说着说着还会泪流满面。我还没到去明白何谓生死的年纪,也不懂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但七婶的泪水,也叫我伤心。我的眼也会蓄满了泪水,这叫七婶很感动,她觉得我是懂得慈悲的女孩,她会为我揩去泪水,说她没白疼我。
   那时,七婶大约也有六十多岁了吧,我不大记得,她是专门替人家带孩子的,但镇上的人都传何家大院闹鬼,所以一个个都不来了。我六个月大时,就被送来了,七婶工资开得低,也是我母亲唯一能付得起的工资。于是,母亲只好把我扔在何家大院,早来晚回,一直呆到上小学的年纪。
   生病的六女哭喊着妹妹,又哭喊着香姐来:“香姐,回来,你为什么也要死啊!我没有怪你啊!”
   “香姐呢?七婶?”我问。
   “香姐是六女的丫头,带妹妹的,妹妹落井死了,也害得六女离了婚,她很自责,夜里趁人不注意,也跳井死了。那口井连死了两人,不太干净,老爷便命人把井封了,从那以后,后花园经常闹鬼,许多仆人夜里总看见,后花园古井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还听到妹妹的哭声,很可怕!所以你不能去后花园!”七婶不让我去后花园,原来那儿曾经闹鬼。
   鬼是什么?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连大人都怕,自然是可怕的,但小小孩子,是没长记性的,我总忘了后花园的鬼,依然常常溜到后花园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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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是吃不饱饭的年代,于是,时光显得晃晃悠悠,特别的漫长,我总觉得自己十分努力了,可老长不快。悠悠的岁月,漫漫的长河,我如同漏网的鱼虾,落在偌大的何家大院,被慈悲的时光包绕着。
   何家大院,上上下下二十多间的房子,就住着七婶、六女和五爷。本来,还住了个三姨太,我来没多久,她便逝去了,她不在我的记忆里。五爷出家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山上的寺庙里,有时也会回来小住一段时间。他会点武功,在天井中,挥起拳来,呼呼生风,带起落叶四飞,僧衣飘飘的,潇洒极了。我站在前廊上,咯咯地笑着,拍红了巴掌。这时,六女也是高兴的,我极少见过她笑,唯有五爷在家时,她才会露出笑颜,是那种真正的开心的笑,从她干瘪的嘴边,慢慢地绽放开来。七婶说,五爷和六女,年少时,十分的俊美,都是大太太生的,龙凤胎,兄妺俩感情极好。六女被离婚了,年轻气盛的五爷,还把六姑爷打了脸青鼻红的,闹得两家彻底了断了关系。
   五爷有着一肚子的故事,每次回来,都会坐在天井的石凳上,喝着茶,讲着何家大院的故事,有些故事连七婶都不知道,她也会坐在石凳上边补衣服边听。
   从零零碎碎的故事中,当年的何家大院,从灯红酒绿的繁荣,到家道中落、人去楼空的惨淡,在五爷手中的茶盅里,如杯底的茶叶,随着荡漾的茶水,慢慢地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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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的祖太爷在京城当过大官,清末时期,因不满慈禧垂帘听政,搞得朝庭乌烟瘴气,心生绝望,便告老还乡。为了躲避无端政事的牵连,祖太爷便举家迁徙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何家镇,隐名改姓为何。祖太爷有钱,又是聪明人,很快地便弄清当地生活习俗,做起了杂货生意来,而且生意日渐红火,铺子越开越多,何家镇变成了祖太爷的镇子。何家大院,别院,连成一片,天天客来人往,热闹非凡。这个何家大院,是最早的落脚地,也便是祖屋了,它只传给长子长孙。
   七婶嘴中讲的何老爷,便是祖太爷的长子,自然继承了何家大院。何老爷养尊处优,生意经不如他父亲,分到他手中的铺子,生意也就不红不火。但何老爷多情,娶了许多房的姨太太,一共生育了九个儿子,六女是唯一的女儿,万绿从中一点红,自然备受疼爱。况且,她还长得冰雪聪明,玲珑秀曼。
   何家人丁兴旺,大院住不下了,何老爷又建了别院,迁出去几房的姨太太和她们各自的儿子。大爷,二爷,三爷,五爷、六女,七爷均留在大院里,那时,他们还是何家未经世事挫折的少爷们,过着锦衣玉食,夜夜笙歌,侈靡的生活。还常常留连于花街柳巷,沉迷于温香艳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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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关于两个女人的命运的故事。六女和七婶,都是非常苦命的女人,六姑父奉命和六女成婚后,便恨透了六女。妹妹是六女姑姑的女儿,三岁的时候,掉到后花园的井里淹死了,那时,六姑爷是奉命娶六女的,他自己有相好的,死了女儿,就有借口离婚。你六女姑姑受了刺激,就疯了,唉,疯疯癫癫的,也没人再要她了,就这样住在娘家,四十多年了,一辈子就这样毁了。七婶嫁给七爷后,七爷竟卷了家中所有细软,与妓院的相好私奔了,从此不闻其踪。由于七爷没有休了七婶,七婶只能守活寡,十八岁一直守到老,她的那颗心,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儿。血气方刚的三爷,抗婚出逃,两三年后回来,竟是一名小小的军官,威风凛凛,羡煞了大爷和二爷。在三爷的鼓动下,全都抛妻离子,都随三爷而去,从此杳无音信。十八岁的五爷,已练了一身的武功,他出去寻找三位兄长,一去便找了三年,最后,终于在上海遇见一位乡亲,从他的嘴里,得知三位兄长均已战亡。那么美好的生命,竟然就这样地消失了,连遗骨残骸都未寻得。总的看来,这篇文章语言凝炼,人物丰满,富有质感,推荐到短篇小说栏目,与读者共赏。(编辑:湖北武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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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5-07-20 16:05:09
  在编辑完这篇文章后,感觉到这是一篇关于人物命运的短篇小说,故此转换到短篇栏目发表,同时问好作者,期待更多精品。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1 楼        文友:浅影淡烟        2015-07-20 19:50:06
  谢谢点评,以后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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