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四十度的气温下我看着他们都难受，可是这么大一片村落的工作却只有这几个人在做。县上说是“城乡改造工程”要把所有面向公路的墙都刷白，墙根处铺上砖。
　　 而几个人中，就只有他没有穿上衣，身上黝黑黝黑的，隐约可见几条肋骨挑起皮肉。我听见其他的工人都叫他老马，他是彝族人，有个彝族老婆在戈壁的荒地里当长工。原本他是和老婆是在一起做长工的，因有一次去荒地里做临时工的几个女人和他们一起干活的时候说了一些话，老马才出现在这里。女人们说：外面的工价高，地上的老板只给你们八十块钱，临时工却一百多，还要你们每天和临时工一起上班。你们不如到县上去“钓鱼”（钓鱼：清早到车站或者人多的地方举一块牌子写上“零时工”，等别人把你找去干活。一般称作临时工）运气好了，遇上个好人家，工钱可以翻倍。
　　 女人们说的这些话，老板叮嘱过不要和长工讲的，或许是她们看老板的心实在太黑，就忍不住说了吧！一样是劳苦的人总不情愿看到有人如此地剥削一家苦难的穷人吧！又毕竟老马是个男人，见的多，看看地头上土头土脸的两个孩子。他没有说话，埋头继续拿起手中的锄头除草，他的女人给了几个女人微微地一笑也继续干起了活。
　　 其实从卫星地图上看，若羌像极了茫茫沙漠里的一小片绿叶。我真的不知道，老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了解过，彝族是个憨厚质朴的少数民族，当然也有人说他们懒惰，但是哪一个民族没有邪与正、懒与勤呢？站在地上会烫脚的天气里，看看太阳底下的老马，心甘情愿地被太阳活生生地毒，我看不出他有一点懒惰的样子。
　　 下午回家的时候，恰巧几个人正在我们邻居的门前铺砖。我本想去和老马聊一聊，不料说了两句却发现他根本不会普通话。我也听不出他说的方言还是彝族话，他只是头也没有抬地回了我一句，然后继续往搅拌机里洒水。
　　 “如果缺了水，机器的负荷会加大，烧坏了谁也赔不起。”同在干活的一个老大叔看老马不是对我很热情便接了话。大叔头发稀疏，但可幸没有白的，脸上的褶皱很深，笑得却慈祥灿烂。
　　 “老马只会说方言，一般人听不懂……”大叔的话里带着浓重的河南腔调，但还算听得明白。于是我与他聊到了太阳落山，几个人下班。
　　 听大叔夸赞说，老马真的是个男人。
　　 老马的老家在四川，并且有一座老宅子，全村来看，还算是挺富有的一户了。老婆不但漂亮，而且还产检出了龙凤胎，幸福就像平日的生活。那些日子老马开始吃得肥了起来，嘴巴周围的小胡茬也不见了。大概这就是如意与快乐下给人的魔咒吧！他把家里的每个窗户上都贴了剪画纸，给老婆熬鸡汤，从前视如生命的酒也不再喝，因为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过，烟酒的异味对娃娃身体不好。仿佛一切像太阳，像月亮，像星星，这个火热、温柔、梦幻的世界实在太美妙。
　　 然而此后的一切竟不是我幻想的那样。世事好像总与我们的想法作对，给幸福的人以苦痛的打击，但又幸运总有人勇敢地面对着，接受着打击。老马的富裕日子最终还是被毁了。
　　 那年老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就要出生了，村长却带了一个胖子来到家里，胖子长得凶神恶煞，说要征用老马的座宅子建什么“富裕山庄”。老马当即反对，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态度坚决。妻子挺着大肚子，眼神里透露着可怜。那个胖子看眼前的房主人野蛮、刁钻、愚笨，根本没有机会，便给村长使眼色离开了。胖子走后，家中仿佛失去了原本的氛围。第二天，老马听人说村里有人搬走了，搬到开发区去，建“富裕山庄”的胖子会给搬走的人家一套房子，但愁的是没有工作。
　　 “没有办法，老马，你也搬吧！你的孩子快出生了，可不要出啥意外了。”村里人说的是无奈的话，但谁都知道老马倔，所以也只是这么淡淡地劝劝。老马心里明白，如果搬走，虽然可以有住处，但再也不能通过来老宅子旅游的客人获得经济收入。两个孩子一出生，想要好的生活万万便不能了。
　　 二月底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胖子的人每天都来村里，村里每天都有人离开。但老马还是死守着，他必须得守着，这是老婆孩子的命。
　　 一天晚上胖子带着几个壮汉亲自来到了老马家，“三月份春天就到了，我们要开工，你家必须搬走！”他背对着老马，冷冰冰的话让人既痛恨又无助。
　　 “老板，如果你把我赶走，就是让我死呀！我说什么也不走！”老马的声音听起来憨厚，真挚但又好像是在挣扎一般。话音未落，胖子突然转过身狠狠地看着老马。不料此时老马的妻子已经在几个壮汉手中，他们竟以肚子里的孩子相逼。
　　 大叔停下话叹了口气，望了望正在干活的老马又说，就这样一家人到了这里。
　　 二月末三月初的春风有些凉，老马希望带着家人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会活到如今这种地步。因为是第一次出门，在火车上，一个站在老马座位旁边的老大爷说，自己去看儿子，没有买到坐票。于是好心的他就把座位分了一半给老人，虽然老婆怀孕待产了，但也很乐意，微笑着没有说什么。事实上那不是一位老人，而是一头禽兽，也或许是流浪着的孤苦伶仃的人，但我想谁都不会原谅他，是他夺走了老马一家幸福一生的权利。
　　 一切都不可预料地发生了，深夜老马睡着的时候，老头摸走了他所有的钱。再次睁开眼睛时座位的那一半空荡荡的，随即老马也开始了一贫如洗的生活。
　　 听大叔在说，我看了一眼老马。他胡茬黑黑的和黝黑的皮肤差不多，已经很长了，头发也没有形状，好像故意在搞非主流一样，眼睛里许久也闪不出一丝笑的痕迹。不知觉间夕阳已拉出了影子，我不自然地想到的马致远的一首词，
　　 《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瘦马倒好，也是马致远在骑着。瘦马只是为自己的饥饿难受，而老马的却连这匹瘦马也比不上。马致远在思家，而老马却连一个家也没有，妻子在戈壁的荒地里做无期限的长工。两个聪慧可爱的孩子呀！本该是和同伴玩耍嬉戏的童年，却在荒野的地头和泥土打着相同的交道。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这算不算苍天给这两个孩子的一种高贵的磨练，给老马的一个莫大的玩笑呢？我只能祈愿，这一家能尽快地好起来。
　　 晚上单位突然打电话来通知我，上级要来检查，让我收拾一下，接下来的几天可能要加班，必要时就住在单位。几天都在单位整理编造材料，但心里还隐约忘不了老马的故事，我还是想回家，路过时看见老马了解更多，看能不能帮助他什么。
　　 终于到星期天中午，工作组走了，检查结束。我本以为今天工人们应该休息了，但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又遇见了他们几个人。七月四十多度的气温他们竟没有休息日。我停下车仔细扫了一遍，但没有发现老马。
　　 “大叔，老马今天怎么没有来”大叔见我下车，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昨天晚上老马的老婆中暑了，地上的老板打来电话，说很严重，送到了医院，让老马过去看看。”我的心里一如既往地平静去了，预感不是好事。七月的毒辣是没有人能比的，有时候狠毒的人还可能被感化，但天气不一样。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独自享受着偌大的空域，或许他孤独，但我们无能为力，无法给它爱或者关心与呵护。正如我们对它一样，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太阳每天对着老马的皮肉毒了又烧，越烧越黑，人也越痛。但无论怎么痛，太阳永远不知道，无法自身感受。太阳和老马缺少交流，他们不缺关爱。
　　 当我再一次听到老马的消息，是一次出差回来。灰色的砖头已经把村里的墙根占据完了。所有面向公路，面向行人的墙壁是一色的纯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老马送行。
　　 那是一个死讯，老马的妻子在中暑的那天晚上死了，老马第二天铺砖的时候死了。他们的孩子被送到了县里的孤儿院。听说老马的死相悲惨，妻子走了的第二天工友们都劝他在家休息一天。可老马哪里有什么家？明明已经魂不守舍，疲惫不堪了，可他还坚持要干活，念叨着要为两个孩子挣钱。结果就在那天他死在了厕所里，农村的露天厕所在四十一度的天气里真是个火炉，工友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尸体只在停尸房停了一天就火化了，火化的现场没有一个人为他送行。当时只有几个工作人员默默地献了一束花圈，工友们都在刷墙、铺砖。世界上最孤单的两个孩子不知道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一直在哭。
　　 七月快要走了的时候，我去火化老马的那片戈壁看了这个痛苦、贫穷，终于去了天堂的男人。沙土冒着热气，方圆之内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有干枯的胡杨被太阳毒得裂开了缝，我突然想老马当初是不是也是被这样毒的呢？我突然想当初在太阳下老马不穿衣服，一定不会是为了凉快！或许他是怕把衣服晒烂了。
　　 此后的日子我都在想老马的一生，他究竟是欢乐还是痛苦？到底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在幸福猛然到来时，我不再只是欣然接受。我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群老马，他们比我更需要幸福；而苦难降临时，我不再躲避、恐惧，我知道这些苦难都是因我们自己而生，总要勇敢面对。在面对的时刻，或许是去为自己赎了罪，或许是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被茫茫戈壁包裹的若羌县在远古的时代是一个国度，名曰“楼兰”。有人说楼兰因人类破坏环境被风沙埋了，有人说是一场瘟疫……说法众多，好似在曝光某位明星的绯闻。但有一个说法众人却一致认同：茫茫戈壁上这或枯死或生长的胡杨是历史唯一的最长久最传奇的见证。老马，终究是不孤单的。去天堂，在他所处的生活环境里，是令人欢喜的事，只是……只是那两个孩子必须独自走过有些苦涩的童年。
　　 我祈愿，两个孩子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坚定，永远不要听诸如此类的故事，得到应有的幸福，向前，永远顽强不屈，像胡杨几千年也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