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前一天，天上落了雪。山城长途汽车站，里里外外，满眼都是人。
　　 候车大厅里，一个身体粗壮的女人脖子上面挂着皮包，在人缝里来回挤着。她的脸又圆又大，满脸都是肉，两只眼睛都给挤成了细长的两道缝儿了，加上带点儿高原红，一张脸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一张烙得焦黄的发面大饼。她是长途汽车上卖票的。
　　 粗壮女人在人缝儿里挤来挤去，嘴也不闲着：“走喽、走喽，快走喽。还差仨，还差三位、还差三位，就差三位、就差三位啊。”看一个年轻女子抱了孩子挤向售票窗口前排起来的长队，她马上挤过去，拉住年轻女子说：“大姐，是去坝上吗？马上走了，不用买票，直接上车。”年轻女子回头看看，没说话，挣脱她的手，排在长队后面了。粗壮女人自言自语，还不领情，愿意遭罪。活该。粗壮女人继续挤着，又大声嚷嚷：“回坝上过年去喽、回坝上过年去喽。最后一班，最后一班啊。再不抓紧，雪大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啊。走喽，坝上，坝上，走喽……”
　　 几个肩上扛着大包、手里拎着小包的男人听到粗壮女人喊叫就挤过来，还没到跟前，其中一个喊：“去坝上，四个人，能走吗？”
　　 卖票的粗壮女人看到一下子来了四个人，脸上细长的两道缝立马严了：“走、走。能走、能走。马上走，马上就走。”她老远就伸出两只大手，拽下喊话的人扛在肩上的大包，一把甩到自己的肩膀子上面，一只手拽着肩上的大包，一只手扒着人缝儿，朝检票口挤过去。检票的瘦小男人问：“又捡到几个？”
　　 “四个，就四个。”
　　 “超了吧？票呢？”
　　 “不超。超了也不归你管。我先把包放到车上去，回来补。”
　　 粗壮女人说着，伸出一只手，在瘦小男人的脸上掐了一把。瘦小男人抬起柴鸡爪子一样干巴巴的手抓抓粗壮女人的胸脯，粗壮女人并不反抗，瘦小男人又顺手揉揉，才挥挥手躲开了身子，边上有人笑出了声。粗壮女人一边喊着跟上、跟上，扛着大包走过去了，四个男人人紧紧地跟在粗壮女人身后。瘦小男人在后面喊：“记住了，过了年回来请我喝酒啊。”
　　 粗壮女人不回头，大声答应：“记住了，回来你请，吃饱了喝足了咱还睡你呢。”又说，“大雪的天儿，还补哪门子的票，等着吧。”
　　 瘦小男人咧咧嘴，苦笑了一下，小声说：“他妈拉个巴子，又糊弄老子。都几回了，啥时给你睡过了？指望你老子早他妈成太监了。”
　　 粗壮女人带着四个人走到候车大厅后面的大院子。里面排满了车，她把肩膀子上面的大包扔进一派汽车里的其中一辆汽车的车门，回头向跟在后面的男人们喊：“快。快上。到点儿了。走了、走了、走了。回家过年去了。”边喊边把四个人推进车里，自己也挤进来了。
　　 刚刚上来的四个人把大包摞在司机边上的发动机盖子上面，其中有三个人找到了座位，坐下了，还有一个人在过道里站着，粗壮女人费了老大的劲儿猫下腰，在司机身后面的座位底下拉出一个马扎，打开放到过道里，对还站着的人说：“坐下。”那人想张嘴说话，看看粗壮女人，犹豫了一下，没说，虽说有些不情愿，还是在马扎上面坐下了。粗壮女人高喊：“关门，走人。”她喊完了才看坐在驾驶座位上面的司机，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马扎上面的人，说：“超了，走不了。”粗壮女人斜楞司机一眼，张嘴就像连珠炮：“不就他妈多了一个吗，是让你背了？还是让你扛了？咋就走不了？下不去了，你没看出来，四个是一起的吗？马扎都坐上了，走，我花钱雇的你，你就得听我的，我他妈就得说了算，我说走就能走，罚钱是我的。”
　　 “罚钱？那还用说，罚钱就该是你的。平常行，现在不行。交警就在外面等着呢，吊销了驾驶本儿能算你的吗？我这可是大客车的本子，再办，得一万多块钱呢。不走。平常是你说了算，现在，我说了算，我说不走就不走。”司机也不示弱，说着话把刚刚打着发动机的车又熄火了。
　　 粗壮女人气得大骂：“他妈拉个巴子，还反了你了，小尿熊蛋子，算你狠，这回回去非开了你。”
　　 司机更不示弱了，又回过头看着粗壮女人说：“开吧，你开吧，现在就开，我马上下去，坐后面的车回去。我还不伺候了，这一年我受够你的气了。”
　　 司机说完推开驾驶室的车门，做出要下车的样子。粗壮女人赶紧说：“爷爷、爷爷。你别马上给我撂挑子啊。你是我爷爷，我怕你了，我求你，现在你说了算。”说完，伸手把司机身后座位上面一个酒气熏天，正在打着呼噜的半大小伙子揪起来，说：“你，小醉鬼，你先下去凉快凉快，醒醒酒，一会儿坐后面的车再走。”
　　 喝醉酒的小伙子红头涨脸地，怎么都站不稳，强睁着两只迷离的眼睛看着粗壮女人，满脸惊愕，很快又害怕了，脸上抽搐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粗壮女人高声说：“等着走呢，下啊。都是爷爷。”
　　 喝醉酒的小伙子被粗壮女人揪到车门口，他一条腿迈下车门，另一条腿刚刚落地，就趴在地上了。车下地上已经有了积雪。
　　 粗壮女人站在汽车门口，向并排着的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长途汽车喊：“我少拉一个，给你了。”
　　 坐在车里的人，有人眯着眼像是在睡觉，有人在低头玩儿着手机，也有人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没有人吭气，还有人笑了。粗壮女人喊司机关了车门，汽车开走了。
　　 风从山城西北面的山里刮过来，更紧了。雪也大了，山城周围的山都给雪包裹住了，变白了。
　　 2
　　 有几个人围过来看趴在地上面的喝醉酒的小伙子，小伙子两只手支撑着身子想爬起来，身子还没离开地多高，又趴在雪地上了。他又爬了一遍，还是没能起来。他就那样趴在雪地上面，不动了，不一会，就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人越围越多，人们都看着，没有人去扶趴在地上面的小伙子。有一个女人说：“哎呦，这不是那会儿刚刚被另一个小伙子送进来的那个喝醉了酒的小伙子吗？”
　　 “是啊，我也看到了，两人还打架了，都动手了。”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附和说。围着看的人都来了兴致：
　　 “这个打不过那个，吃亏了。不过，刚刚明明好好地坐在车上了，咋就又下来了。”
　　 “你没看是给扔下来了吗？”
　　 “趴在这里没人管，这又是风又是雪的，还不给冻死了。”
　　 “有还认识的，找找那一个哪去了，叫他给弄回去吧。”
　　 “那一个也醉了，没见他还狠狠地扇了这一个几个大嘴巴子吗，扇完就走了，眼睛直直地，走道都没脚后跟儿了，说不定早就回家去了。”
　　 “把他扶起来吧，趴在雪地里多凉啊。”
　　 “管那闲事干啥，你又不是警察，这大过年的，不怕粘在手里啊？”
　　 “就是、就是，就是啊，要是有个好歹地，有理都说不清楚，事儿就更大了，得吃不了兜着走。”
　　 “放着好日子不过，干那傻事？”
　　 雪下的更大了，趴在地上的小伙子身上都白了。人们正要散开，挤进来一个身子瘦小的女人，肩膀上面斜背着皮包，女人有三十多岁，她的脸很白，黑头发在后脑上面盘了一个大卷儿，那卷儿毛绒绒地，上面落上了雪花。她说：“大家先别走，帮我一个忙，把他扶到我们车上去吧，这趟就轮到我们发车了，我把他拉回坝上去。”
　　 有一个人认出，她也是坝上和山城之间长途汽车上面买票的，车也是自家的，开车的是她的丈夫，已经在坝上和山城之间跑了十几年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和丈夫两个人还没成婚呢，都是养车的老板雇来的，跑到后来两个人成家后就买了老板的车。
　　 认得她的那个人说：“人家都从车上给扔下来了，你管那闲事干啥？再说了，拉回去你知道他家在哪，弄你家过年去啊？你又不缺儿子，再说当儿子也太大了，相好又太小。”
　　 人们都大笑起来。瘦小女人脸红了，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你少胡咧咧。那会儿我听送他的小伙子对前面走的那车上面的人说了，他的家里人晚上到坝上的车站里接他。大家帮帮忙吧，就边上这辆车，转过去就是车门。他还是个孩子啊，把他扔在这里没人管太可怜了。”
　　 还是没有人伸手。瘦小女人一着急就一个人去抱趴在地上面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子挺大，又喝醉了酒，都醉得不清醒了，和一个死了的人没啥两样——“死沉的”，她怎么用力都没抱起来。她就那样弯着腰，两只手还搂抱着趴在雪地上的小伙子，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围着看的人们，里面汪着水。她又说：“大家行行好，来一个人帮帮忙吧。”有一个人向前迈了一步，像是想伸手帮忙，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说：“看看，雷锋来了啊，有人要做好事了啊。”那个向前迈一步的人又退了回去，也不动了。这时，一个女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在汽车站的喇叭里说：
　　 “回坝上的乘客和司乘人员请注意，接市气象台天气预报，今天傍晚坝上地区将有大风雪，局部地区可能有‘白毛风’，请乘客们抓紧时间上车，请司乘人员抓紧组织乘客上车，每辆车满员后即可发车，一路上要注意行车安全……”
　　 瘦小女人着急了，咬了咬嘴唇说：“有回坝上的过来帮忙，我不要钱白拉他回家。”
　　 “我已经买车票了啊。”
　　 “是啊，有这好事你早说啊。”
　　 “晚了。早干啥去了？”
　　 人们嚷嚷。瘦小女人说：“谁帮我上车后我退钱给谁。”
　　 有五六个人立刻冲上来拉扯趴在地上的小伙子，他们把瘦小女人给扒拉到一边去了，瘦小女人差一点就倒在地上了。他们吵吵嚷嚷争抢着，膀大腰圆的男人冲在最前面：
　　 “我来、我来、我来。”
　　 “我来。”
　　 “我先来的。”
　　 “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
　　 瘦小女人站稳身子，胸脯起伏着，高喊：“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住手。”
　　 五六个人都呆住了，张嘴看着瘦小女人。瘦小女人喘上一口粗气指着刚才迈前一步现在还愣在那里没挪窝的那个人说：“这位大哥，你来。”
　　 那个人不再犹豫，走过来抱起趴在地上面的小伙子到车上去了。
　　 膀大腰圆的男人满脸失落，连连摇头：“他妈的，便宜那小子了。这百八十块钱，回家能卖十来斤猪肉呢。可惜了。”
　　 那五六个人之中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说：“看这小女人，还没看上咱。”
　　 “看她那干吧鸡似的小个儿，掐吧掐吧都不够一盘子，我还没看上她呢，要是搂着都嫌扎肉。”也是五六个人之中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说。
　　 人们又都大笑起来。
　　 3
　　 风还刮着，不紧不慢。雪也还下着。天空变成铅灰色的了。
　　 乘车的人陆续上了瘦小女人的车，车上的座位还没坐满，瘦小女人数了数，还差五六个人呢。她和坐在驾驶座位上的自己的丈夫商量：“还差几个人了，要不我们抓着雪下的时间短，路上的雪还不厚就赶紧走吧，好早点儿到家。车站也说了，我们不用赶点儿了。”
　　 “就是啊，赶紧走吧，要不赶不上回家喝老烧酒了。”说话的是眼镜男。他坐在司机后面第一排，同座的里面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眼镜男坐在外面。皮衣男和膀大腰圆的男人坐在第三排，第二排和车门相对，躺着那个喝醉酒的小伙子。
　　 “就是、就是，赶紧走吧。”皮衣男和膀大腰圆的男人在后面帮腔，“走吧，快走吧，连车站都说了坐上人就走，不用等点儿了。”
　　 司机回过头，拔高身子伸长脖子向车厢后面看了看，说：“大哥们，你们都没听到吗？车站好像还说了，每辆车满员后即可发车。这要是按点儿，可还差一个多小时呢啊。”又对站在车门边上的瘦小女人说：“你赶紧下去，也到候车大厅里面转悠一圈，看看有人再叫上来几个就走，我们不争不抢，每次都拉不满，总不挣钱哪行啊。”想想又说：“要不干脆我下去看看，你现在抓紧时间验一下车票，完了去出口对数签字，有人没人我回来就走。”说完推开驾驶的车门跳下去了。
　　 眼镜男说：“真麻烦。”
　　 瘦小女人走到车厢最后面开始验票，人们都把票根儿（副劵）撕下来递到她的手里，瘦小女人真的按票价给那个抱小伙子上车的男人退了钱，那人推让了几次，瘦小女人一再坚持，最后男人红着脸把钱接过去了。轮到皮衣男了，他有些不情愿，说：“你忙个啥。”瘦小女人也不客气，说：“我忙啥？是你们着急啊。验完了票好走啊。快，少废话，票根儿，拿来。”皮衣男只得把票根儿撕下来递给瘦小女人：“没看出，还挺厉害。”瘦小女人又验过眼镜男等几个人的票，看了一眼喝醉酒的小伙子，也下车去了。
　　 眼镜男说：“这小醉鬼的票还没撕呢。”
　　 瘦小女人没说话，车门被她随手关上了。外面，雪下大了。
　　 这时那个喝醉酒躺在座位上的小伙子咳嗽了几声，没睁眼，动了动身子，拿手扒了扒座位的靠背，又把两条腿都举起来了，其中一只掉了鞋的脚差点儿就蹬着坐在前面座位上的眼镜男的脑袋了。眼镜男站起来，伸出两只手把喝醉酒的小伙子的脚抓起来恨恨地向座位下面扔了下去。说：你给我老实一点儿。小伙子下半个身一下子掉到座椅下面去了。他眯着眼睛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刚刚坐在靠外面的座位上面，还没坐稳当，就一个倒栽葱头朝车厢后面，脸朝下扎在过道里了。车厢里坐在座位上的人们都佝偻着腰站起来伸长脖子看他。那小伙子使了很大的劲儿，跪起腿，屁股撅得老高，后背弓着想爬起来，可是他的两只胳膊根本支撑不起他的身子，他只能胳膊肘支着地趴在那里，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趴着的袋鼠。他又努力试了几下，都没用，最后他吐了，说是吐，其实就是顺着嘴里向外流，流在车厢的过道里一大滩、一大片，应该是吃到肚子里去的饭菜还有喝进去的酒都流出来了吧。他像是舒服多了，最后两腿一伸，侧着身子脸朝下趴在那里不动了，吐出来的东西都给压在身底下了。他睡着了，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