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两年前的那首网络歌曲红遍了大江南北。马拉在新年之际发来一句话的告白，简言意骇，让水水一阵阵心悸和惘然。
　　 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可拒绝么。生？
　　
　　
　　 水水是在姑姑家生活的。是父亲一个月给姑姑2000块钱，让她代他照顾的水水。水水在那里受到的待遇是，哥哥姐姐的打骂和姑丈的责难。水水很小就得学会隐忍和坚强。
　　 下雨天，榛生会在村口的亭子里等一个穿着红色雨靴的小女孩。她没有麻花辫子，没有好看的蝴蝶裙裳，也没有妈妈亲手缝制的帆布书包。但是，不管晴天还是雨天，生都会陪着她。以致于后来水水想起她的童年，总有许多欢乐足够她用来回忆。而带给她欢乐的叫榛生的男孩，随着她的成长，渐渐取代了所有人在她心中的位置。包括那个在她一出生就离开了她的妈妈和一直不在身旁的爸爸。
　　
　　 有一次好像是她生病了。早上睡过头，起来后脑袋又昏昏沉沉的。她没敢跟姑姑说，怕一旁的姑丈说她矫情，怕哥哥姐姐投来恶意的眼神。她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桌沿的水杯，水洒了哥哥一身。她害怕极了。像胎儿呆在妈妈的肚子里，一不经意就要把她箍灭掉的那种恐惧。
　　 她背起书包就出了家门，向村口的生跑去。生会救她，会把她护在身后。可是没跑多远，哥哥就赶了上来。他拦住水水的去路，并把她推倒在地上。离开的时候还说，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水水哭了。因为路上的石子儿硌疼了她的屁股。
　　 生见到水水红着眼眶就知道她又被欺负了。他牵起她的小手发现她浑身烫人。他说，水水，你是不是生病啦？
　　 水水在他眼里看到心疼，笑着说，哪有，我好的很。说着学小兔子蹦开了。生追着她，不行，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去上学了，我送你回家。
　　 不要，不要。水水又红了眼眶。
　　 生攥着拳头，怒气冲冲地说，水水，我帮你报仇。俨然一副行侠仗义的英雄派头。你打不过哥哥的，不要去。哥哥虽然只比他们大一两岁，可是高出他们一个头了。说不定，他以后会更加肆意地刁难水水的。
　　 水水，有我在，你不用怕。生把水水送回家后，又到学校替她向老师请了假。傍晚放学，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原来生和哥哥打架被揪到，生姨正气呼呼地拿着笤帚追打榛生。哥哥则被姑姑反锁在家里。
　　 水水看着生敏捷地躲过生姨，开心地笑了。并露出浅浅的酒窝。
　　
　　 生，爸爸说他在城里工作，他说我有新妈妈了。新妈妈很漂亮，我看到他们一起拍的照片。生，爸爸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你看，有薯片还有榛子糖。给。我以后也要去那里生活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水水以为生会为她高兴。可她不知道她的话刺伤了生，生在想，哼，臭水水，亏我还对你那么好，原来你早讨厌我了！生赌气回了家。不再理水水。
　　
　　 要走的前两天，水水被爸爸拉着去并不熟稔的亲戚家道别和道谢。谢谢他们这些年来对水水的关照。而爸爸始终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女儿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如果知道她受这么多的苦，他会心疼么？会像生那样替她打抱不平么？他一定会的吧。因为他是爸爸啊！
　　 车来了。水水盼啊盼啊，那个身影都没有出现。她急了。她对爸爸说，等等，生还没来，我还有话儿对他说。因为着急，脸蛋红噗噗的，眼眶也溢满了泪水。
　　 水水，该上车了。爸爸催着。
　　 姑姑，麻烦你告诉生，我会回来的，告诉他我会想他的。叫他别生我的气，好吗？她呜咽起来的时候，爸爸把她抱上了车。
　　
　　 在车上，水水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像早已知晓，这一离开就是几年几年岁月，心儿慌乱的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爸爸，希望得到满意的答案。
　　 水水，咱们不回来了。城里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你会喜欢那里的。
　　 咱们不回来了，水水说，不要不要，那里没有榛生。水水转过头，看着车后那崎岖的小路。弯绕着，萦回不止。眼泪就那么流下来，模糊她的视线了。
　　 那里有爸爸啊，还有妈妈，还有家......哄着哄着，她就睡了。
　　 水水睡着的时候，梦见了榛生。梦见生在油菜花地里扑蝴蝶，梦见他在村口的亭子里等她，梦见荡秋千的那棵树绿了叶又落了叶......醒来，闹腾的行人，琳琅满目的商店，繁华都市将她掩埋。新鲜好奇也让她暂时忘记了离开生给她带来的痛苦。
　　
　　 水水去北京之前常常回去看榛生。只是每次回去，她都悄悄地跟在生的背后或者只躲在角落里追随他的身影。她没有让生知道她来过。有时候恰巧碰上他投来的目光，水水就退缩了回来。
　　 水水是想念他了。一离开就开始想念。她想，她是喜欢生的。从他说自己的酒窝好看那刻起，她就喜欢上他了。这是多年后才领悟回来的。
　　 水水每每假装陌生人从他身边经过，生都没有认出她来。水水感到沮丧。几年来，她变高了，变瘦了，皮肤变白了，头发烫成波浪卷了，可她还是那个水水啊。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不敢走到生的面前，不敢对他说，嗨，生，我是水水。因为她害怕榛生会说，水水是谁呀？那样她会心碎地死掉。
　　
　　
　　
　　 现在水水适应故都的生活了。无论是胡同小巷的幽静，还是马路上的人潮拥挤；无论是夏天的闷热，还是冬天零下几时度的寒冷。水水坐在窗户边的时候，偶尔抬头看见蓝天中翱翔的鸟儿了，她会想起生，想起那些她远离了的岁和月。曾经的她和他，一晃，经年已过，人去两茫茫。水水会忽然想念，然后泪流满面。
　　
　　
　　
　　 我叫榛生。我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水水，她是那么充满野性和灵动。让人怜爱、心疼，沉沦乃至万劫不复。
　　 认识水水，我才清楚什么是钟情，什么是刻骨铭心，什么是相爱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和她是远眺的路线，终点看似相交，其实仍旧平行，且渐离渐远。
　　
　　 许多年前的一天，有一辆巴士停在村口，我和小伙伴挤在一起看热闹。我仍记得那是个夏天，天气炎热如火，车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开来，然后向西开去，直到下个目的地。水水就是那时候来到村子的。
　　 她躲在她爸爸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因陌生而充满警惕。后来，她爸爸把她留下，让水水的姑姑照顾她。爸爸离开的时候，水水不依，眼泪湿了裙裳。她哭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躲在他们家门口的大树后，清楚地看见，她爸爸把眼泪忍回眼眶，不舍地亲了亲水水的额头。
　　 水水乖，爸爸去找妈妈，找到了，爸爸就回来。
　　 我曾经问水水，你妈妈为什么不要你？水水说，妈妈不是不要她，只是去了一个叫天堂的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其实我知道她妈妈死了。因为爷爷被土埋掉的时候，爸妈也曾告诉我，爷爷是去了天堂。大人喜欢把死说成是去天堂享福，他们就喜欢哄小孩。虽然我明白，可我没跟水水说，因为她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水水在她姑姑家生活得很不快乐。总有人要欺负她。我对她说，我会保护你，她就很开心地笑。有一回水水玩的累了就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那时候我偷偷在她脸上亲了下。我没敢告诉她，我怕她因此而讨厌我。
　　 我喜欢水水。我想一辈子保护她。她跟我说她爸爸要带她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很难受。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她了，心儿就泛酸。
　　 水水走了，我没来的及跟她说再见。我跑出去的时候，车子早已销匿。
　　
　　 水水离开不久，我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家族遗传的。医生说我活不过25岁，因为心脏会先衰竭，然后死亡。
　　 我养了一只猫，叫它水水。水水很听话很乖。暗绿的瞳仁在夜里放光，棕色的毛柔顺如人的三千发丝。
　　 村子里的王阿伯说，猫有九条命，它的轮回没有经过奈何桥不用喝孟婆汤。跟它讲的故事它都记得，哪怕我们自己已经将所有过往都遗忘。
　　 王阿伯说，猫有灵性，能看穿人的灵魂。
　　 很多日子里，水水就躺在我的怀里，听关于榛生和另个水水的故事。源远流长，记忆大把大把划过年华的罅隙。我小心翼翼地生活，并等待那个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孩的身影，只一眼，只要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安心。
　　 有时候感觉身后一阵挚热，感觉到殷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我轻轻回头就看见那女孩。有几分妩媚还带有几分迷离的哀伤。她躲避着我的回望。我心疼。她是水水，我却不愿靠近她。或许她只是回来探亲戚的，或许她早把自己忘记。我敷衍自己，迅速远离，假装未曾发现。
　　
　　 终于，那年之后我失去水水的全部消息。水水的姑姑每家每户报着喜讯，我家水水考到北京的大学啦。
　　 那个夏末秋未至的傍晚，夕阳斜晖洒在青石板上，水水走丢了，我四处寻找。几年来，它成为我的快乐和寄托，在一个人的深夜它依然在身边，温暖着。
　　 我在巷角遇见她。我问她，你是谁，为什么我感觉你很熟悉？
　　 她笑笑，无语。转过身，离开。
　　 我看见她双肩抽搐，步履踉跄。只是我明白，我不能让她带有太多牵挂和眷恋。纵然我不忍心让她难过。
　　
　　 我再没见过她。我想水水应该在北京生活得很好。她的身影，她的微笑，她的一切一切，渐渐从我的记忆中遁去。就像有一扇门将我和她隔离，而门后是一片黑暗。那只叫水水的猫咪掉进河流，淹死。似乎昭示了命运的无可奈何。
　　 水水一定不知道，有个男孩一直喜欢她，喜欢了好多年。
　　
　　
　　
　　 马拉自西藏墨脱跑来北京。有天真无邪的笑容。皮肤黧黑，眼神波澜不惊的安定。青稞酒，酥油茶，蒙古包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马拉说，水水，那里空气清新。
　　 水水不懂得拒绝。就像多年来习惯思念生，习惯马拉的付出。只是她知道，这一生终有些人忘不掉，终有些债要去偿还。
　　 榛生在水水即将毕业那年死去。他等不及水水回去看他一眼。
　　 这个世界，奇迹的存在要看天意。有人说，上帝偏爱有情人。这谎言一戳便穿，让水水肝肠寸断。
　　 他们悄悄地出现，他们随着我们的视线消逝。岁月，沉重，年轮碾过一道长长的痕迹，却找不到方向。
　　 划地为牢，看谁把红颜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