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丑到了极致便也成了精品，女人大致可以用“猪扒”这个词来形容，而男人呢？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我是一名高中语文老师，高考后的时光是我一个漫长的假期，不给学生们唠叨了反而觉得浑身不舒服。前些日子，在家闲着无事，就翻了翻以前的东西，怀念以前的一些故人。看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有抽屉里一封封未回的信件，觉得那个时候的人最真实。虽然照片里的人穿着都很土里土气，但是他们还原的是一个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的世界。
　　 我拿起一张以前的毕业照，照片上有一个人缺了席——丑人，我当时并没有察觉到，而是后来整理照片的时候才想起的他。
　　 周末的晚上，我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妻子正在厨房做饭。我趁着这会闲工夫就向儿子讲述我年轻时候的英雄事迹，一边翻着相册一边说，五岁的儿子望着我，似乎觉得他老爸年轻的时候特别牛。儿子对我说，“我长大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我笑着说，“傻儿子”。厨房里的妻子打岔到：“一天就知道贫嘴，把儿子教坏了咋办”。
　　 相册的末端是丑人，每当我翻到前一张就不想往下翻下去，我知道故事的结局，却怎么也猜不透故事的开端。思维的神经短路碰起的火化，阻隔着伸出的双手，手停留在半空，不想进也不想退，就这样僵持着。只有等到维修工清理了障碍，手才缩了回来。可是这次我鼓足勇气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的确是丑人，从我三年前整理到现在，中途加了不少新的面孔，它们的入住并没有改变原来的格局，丑人一直在相册的末端，从未变过。这或许是出于我的私心，我不想或者说是我不敢看到他吧。这样的想法在心里打下了一个结，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儿子指着照片问我，“爸爸，这人是谁？怎么长得这么丑啊”。他是爸爸的一个初中同学，人们都叫他丑人。
　　 照片上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五左右，鼻梁凸起，双眼下凹，就连嘴巴也不好看，他的嘴是歪的，露出两颗大大的龅牙。我承认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人啦，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丑人是我一个初中同学，记得当初我私底下逗他，“你这般丑，实在是丑到了极致，现在都流行选美大赛，如果有一天搞一个什么比丑大赛，冠军非你莫属”，“或者去还会创下世界纪录”。他没有理我，只是笑了笑。我记得我曾经多次要和他合照或者是帮他拍照，他都严词拒绝了。相册里的这张照片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那是在我婚礼上拍的，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愿意，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才拍下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拍照了。毕竟他是我婚姻的见证者，当然得留个纪念。
　　 丑人是老家集镇不远的人，还记得初一开学的时候，他来上课，很多人都嘲笑他。他只能躲在角落里，等放学后其他人都走完了，他才回家，从小学到现在都是这样。他只要走在路上都会引来同学们鄙视的目光，个人觉得他还是挺识趣的，尽量少让别人看见他。我是丑人唯一的朋友，他家附近的小伙伴们都不和他玩耍的，他们都觉得他丑，我也觉得他丑。当初只是对他的同情，不料后来发展成生死兄弟。
　　 我是丑人的朋友，起初是没人知道的，其实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不然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因为我怕，我怕我和他是朋友的话就交不到其他的朋友了。事实也是这样的。学校里面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每天在放学和上学的路上，专门收取别人的保护费。他们从不收取丑人的，觉得他人丑，他的钱别人也不要的。他们不是做慈善家的，接下来你会看到他们暴打丑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说打得好，没有一个人出面帮忙的。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不敢说话也不愿意出去帮他。结果他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家长从来不过问这些事的。直到有一天，这种不幸的事也落在了我身上。那几个小混混把我围了起来，向我要钱，不给就动粗，这是他们的习惯。我当时的确没有带钱，他们生气了要开始打我，谁想到丑人冲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我的救星的，看见是他我就死心啦。我大叫道，“谁叫你来的，你快点给我走开”，结果是我和他都被打了，他比我严重。我并没有感谢他，而是开始讨厌他。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一去上课，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们谈论的话题都是我和丑人是朋友，我成了第二个丑人，就像一些明星一样，一夜之间我红了，比丑人还早红。自己感觉像是做梦一样，我正在接受不一样的目光，带着些屈辱和不甘。此刻，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也没有用，而我像个罪犯，正在接受公众的审判，我即将被关入漆黑的地牢，永世不见阳光。我的内心矛盾级了，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和丑人说话。丑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没人的时候坐到我旁边给我解释或写小纸条告诉我，我都没有理他。我悄悄的恨上他。
　　 按理说这件事不怪丑人的，他帮助了我，我应该好好的感谢他才是，怎么能摆出这副嘴脸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丢脸，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向他赔礼道谢啦。或许是当初觉得他长得丑，对他这样也是应该的。他并没有生我的气，一如既往的写小纸条给我，我始终一个字都没有回。每天垃圾桶里面最多的就是他写给我的小纸条，扫地的同学能看见清一些字的轮廓，大声地念出来，像是诵读四书五经似的，阴阳顿挫、节奏分明，带着一声声嘲笑的语气。这时我早已背起书包回家了，而丑人却还在教室。丑人听到他们阴阳怪气的念自己写的小纸条，便冲了上去，把一个同学放倒在地上，扫地的几个同学不服气了，就打了起来，每一个人都挂了彩，这个瞒不过班主任的啊。丑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矮矮的个子爆发了小小的宇宙，把他们打得屁股尿流，或许这还要归功于那几个收保护费得小混混，把他锻炼起来了。第二天，班主任问起这事，他们几个参与者，包括丑人，一个都没有漏网，全部被罚啦。班主任狠狠的说了丑人几句：“王二牛，不是我说你，都长成那样了，你还不好好学习，整天在学校瞎混啥。”
　　 班主任这番话深深的刺疼了丑人，他立志他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从那天起，丑人每天都回家得很晚，他努力学习着。
　　 班上的人渐渐离我远去，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啦。我成了第二个丑人，和他一模一样的。我和丑人都没有朋友，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开始说话，只是关系没有以前那么好啦。后来，他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而我依旧是他唯一的朋友，这一点我感到非常的荣幸。丑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们坐在一起聊天谈心，一起畅游我们未来的梦想。
　　 直到有一天，丑人没有来上课了。我去问班主任，班主任说是他父母让他转学啦，他在这个学校里面爱惹事。我当时也没多问，觉得有一点不开心，我的丑人走了，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其实我大可不必这样的，丑人走了我应该高兴才是，我可以不再做丑人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再接受别人看待丑人一样的目光。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心里丢了一点什么东西似的，对，对，丢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丑人。
　　 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班主任说的那样，丑人的父母出车祸死了，他没有经济来源，加上家里的田地不能荒废，他就辍学在家，与家里唯一的那头老黄牛为伴。
　　 我们初中的毕业照上没有他，就算他没有辍学也不可能有他的。他的确长得太难看了，除了我，我保准没有人愿意和他站在一起。如果说当时丑人还在学校的话，毕业照的发展趋向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没有他，另一种就是只有我和他，我想班主任会选择前一种的。总之不管他在不在场都不会有他的。初中毕业后我很顺利地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县城离家很远就很少回家，只有放假了才回家看看父母。由于上的是县里面最好的高中，所以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的，比如学费就要比其他的高中高出许多，还有假期放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回学校补课。高中三年时光很快就过去了，高考后，我被西南师范大学录取了。拿着通知书准备去报名前，我特地去看了看丑人。我们应该是四年半没见面啦。
　　 我来到离镇上不远那个村庄，丑人就住在那儿。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家，就在他家的坝子里坐着等他回来。过了一刻钟左右，丑人牵着牛扛着犁从田间回来，他看见我一眼就认出我来。我用眼睛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丑人，只是黑了许多，比以前更丑了。我们足足谈了五个小时，各自问问对方的处境。我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了，他除了祝福我也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我们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后来我学成归来，在县里最好的高中教书。我记起当初我们畅谈自己的梦想是，我说我要当一名作家，他说他要当一名人民教师，结果谁的梦想都没有实现。其实我听说他父母的事后，就暗自下决心我要帮他实现他的梦想，在我的身上实现了他的梦想，一名简单而优秀的人民教师。而我呢，离我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后来听说他家的土地被政府征收了，虽然赔偿了很多钱，但是丑人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便大哭了起来。我认识他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哭的。我安慰他，他才好了些。我把他接到城里我的家，还好学校正缺保安，我就把他推荐过去。他干事很勤恳也很踏实，学校领导都很喜欢他。他看上了我的另一个同事李芳芳，其实我们三个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的啦。李芳芳当时觉得他丑还说过他呢。
　　 那天下班后，他向我详细打听李芳芳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他啦。他暗地里偷偷的喜欢李芳芳，这种喜欢大概是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的吧。我没有问他，只是觉得他们在一起的话不现实。一个是大学本科生，现在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人长得还满漂亮的，而丑人他不仅人长得丑，又没有文化，她哪能看得上他呢。我没有告诉丑人，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愿意打破他对美好的幻想。
　　 直到有一件事发生了，我才改变我对他们的看法。芳芳的男朋友提出了分手，我看见丑人陪她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觉得他们有戏，决定凑合他们。在我的怂恿和鼓励下丑人终于答应我去给芳芳表白，我好像剧作家，为他们写好了剧本，耐心等待事情如我所愿的那样发展。我为丑人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给他买了一套帅气的小西装，还有表白用的玫瑰花和蜡烛，在西花园里准备了芳芳爱吃的烛光晚餐，还有一些小小的浪漫。我觉得我是天才的导演和预言家，正如我预言那样我正准备拍摄一部跨越时空的爱情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丑人约了芳芳，两人走进我精心设计的西花园，丑人不敢拉芳芳的手，两个人就那样走着看着对方。丑人开始表白了，还没有说出口，芳芳就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说了，我们不可能，我只是把你当作哥哥看待。”
　　 芳芳说完就走了，头也没回。我硬是把一部爱情片拍成了一部灾难片，我成了那个罪人，用锋利的剑刺穿丑人的心的那个罪人。之后，我好心安慰他，他到好像没事一样，感谢我为他做的这一切。
　　 我说我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拒绝了。我还看得出他对芳芳深深的爱意。丑人就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守护着芳芳。“芳芳又交新男朋友啦”，丑人兴高采烈的对我说。我说，“你没病吧，他抛弃了你，还交了个新男朋友，你还高兴成这样”，他说他可以看着芳芳幸福就好啦。我当时就没说什么了，只是觉得他太傻。
　　 后来我结婚了。婚礼当天我邀请了他和芳芳。芳芳是带着男朋友一起来的，丑人来了之后就在角落里喝闷酒，我敬了他两杯，给他拍了张照片。他先不肯，我说你是我们婚礼的见证者，我得拍一张留个纪念。他被我说动了，“只许拍一张哈”，他说。我也只拍了一张，怕他生气就不敢多拍了。他从来不拍照的，这也许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张照片，就好像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一样。
　　 芳芳的男朋友是吸毒的。芳芳起初不知道，后来她男朋友毒瘾发了在家里发疯，芳芳知道后，她男朋友哀求她给点钱，他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戒。芳芳心软，就给他钱了。他男朋友看见芳芳很有钱的样子，就决定敲诈勒索她。有一天就拿着刀威胁芳芳，让芳芳给他钱。芳芳说她打电话让她各给他送钱过去，她男朋友答应了。芳芳给我和丑人都打了电话，我当时忙，就叫丑人先过去稳定一下局面，我一会就过去。我随便就报了警。
　　 警察先到现场，芳芳的男朋友急了，拿刀比划着，让他们都出去。丑人也到了现场，瞅着她男朋友不注意的时候扑了过去，芳芳得救了。可是她男朋友更激动了，手起刀落，丑人被捅了几刀，血流不止。警察连忙冲了过去，制住芳芳的男朋友。芳芳打了急救电话，抱着丑人哭着：“你为什么那么傻，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丑人笑着说：“因为，我爱你。你能笑给我看看么，我想再看看你笑的样子”。话音一落，他就死了。等我赶到现场，看见的是这样的场景，我也哭了。
　　 我不停的责怪自己，要是当初和他一起去，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这也是我一直不敢面对丑人的照片的原因。
　　 丑人死了，带着他未尽的梦离开了我们。他把他身前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芳芳。丑人不丑，他其实也有名字的，他叫王二牛。
　　 前些日子，我拿着我们初中的毕业照和丑人的照片来到照相馆，哀求师傅把丑人披在了我旁边，他似乎高了许多，也不在那么丑了，和我一起站在我们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