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训练是在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我们的驻地离大海仅有500米，是铁道兵九师的留守处，也是领导们安家生活的地方。
　　 清晨，在嘹亮的军号声中，迅速快捷地穿衣、洗漱、叠被，一般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然后，迎着朝阳，面向那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大海，欣赏着白色的、银灰色的、墨蓝色的海鸥上下翻飞，快乐地亲吻着波浪。
　　 “一、二、三、四”的号子声、“打靶归来”的歌声，搅动了整个海滨城市。那是1976年3月，我入伍后在大连金县新兵训练基地的场景。
　　 新兵连连长叫董井双，沈阳人，一口东北话，说话风趣幽默。
　　 新兵训练是一次脱胎换骨的炼狱，能让人终生受益。炎炎烈日下，正步踢出不准收回来，坚持住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有几个战友撑不住，昏倒了。我，一个108斤的小个子，虽然瘦弱但有毅力，不服输，咬牙坚持着。直到新兵班长喊出了“二、三”，才能放下腿，继续正步走。
　　 因为个小力薄，投弹成了弱项。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悄悄地起床，到海边的沙滩上练投弹。在一次投掷手榴弹演练中，由于心里压力大，用力过猛，掌握不住重心，摔断了右胳膊，住进了大连金县304部队医院。
　　 新兵训练结束了，战友们都走了，一个一个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原来属吉林省管辖，后来属内蒙古昭乌达盟。战友来信说，那是一片神奇得让人心醉的土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到的是牛羊在吃草，听到的是马头琴在诉说；绵延几十里不见人烟，偶尔有放牧的帐蓬在草原上显现，一座、两座，像一枚枚图章，摁在了辽阔壮丽的山水画上，这就是科尔沁草原。
　　 我在部队医院住不下去了，我给新兵连连长写信，要求出院回部队。连长来信说，根据你父亲的意见，想让你学点技术。原来被分在团部放电影，现在你不能报到，被人顶去了。我已把你改分在汽车一连，等你伤好后，直接去汽车连报到。
　　 1976年6月9日，我从部队医院出院，一个人坐火车西行二千余里，到达了师部驻地——内蒙古赤峰市89209部队汽车营一连。这里是山区，而我的战友多数被分在通辽市，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汽车营一连住在一个叫老府的二道河子，处处都是碎石子。在河床沙滩上，一座座帐蓬搭起了四四方方的军营，山坡的空地，大概有四亩地大小，停放着100余辆墨绿色的解放车和翻斗车。我们的任务，就是为施工连队服务，一是运输各种物资；二是到施工连队驻勤，运送战士们上下班；三是把机械连开山放炮、碎石机砸碎的石子运到铁路工地。我下连队是给一个山西籍贯的老班长当助手。他姓周，个子不高，白净瘦弱，爱干净，开车技术好。我们新兵蛋子到车上，只能是干擦车、涮车、摇车的活。在东北，十月天气就开始变冷，部队的车辆，晚上都要放掉水箱里的水，一直到第二年五月份才结束。这里的雪是常年不化，下一场积一层，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早起天不亮，我们这些新兵就要到停车场摇车预热。握摇把的那一刹那，手和冰冷的摇把沾在一起，那个刺骨地冷呀，直让人打颤！不停地摇动摇把，才能把沉淀的机油摇上来，起到润滑作用，然后再去锅炉房打开水，加水箱，烫发动机。等老班长来了，拿着调度的派车单上了车，一边打着马达，一边吆喝着我，继续摇动摇把。我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一圈、两圈、十圈、二十圈……马达轰鸣了，车轮终于飞转。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松了一口气，开始了一天的征程。
　　 每天出车的任务，是去山东运大葱，到河北运糖渣，到阜顺运煤，到盘锦运大米。我这个副驾驶基本是坐着，摸不着方向盘。因为老班长技术好，跑地都是长途活，我这个新手不敢把握方向盘上路。有战友给我提议，给老班长上上面子，我写信给我的堂姐，在蚌埠买了块钟山表，送给了老班长。随后的日子，慢慢地好过了。虽然继续辛苦，但隔三差五能摸到车开了。晚上车一回来，倒好车，首先想到的，是放水。打开水箱盖，打开发动机放水阀门，等水淌得差不多了，就用铁条捅一捅，再对着水箱吹几下，这就是我和战友们发明的“一放、二捅、三吹”的放水经。
　　 半年后，我拿到驾驶证，单独开车到一个连队驻勤，接送战士们上下班。有一个黑龙江兵，原是连队理发员，下来给我当助手学开车。我因为有过摸不着方向盘的切身体会，就尽量让我这个徒弟多开。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我萌发了重拾文字的想法。随着我地努力，一篇篇文章陆续在《铁道兵报》、《解放军报》、《志在四方》、《内蒙古日报》上发表。
　　 有一次，这个黑龙江兵的母亲来部队探亲，我开车去火车站接站，认识了这位叫马秀兰的母亲。她是齐齐哈尔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主刀大夫，说话有东北人的豪爽气，更有做母亲疼爱儿子的女人气。每逢星期天，我开车和战友一起，带着老人家去山里采磨菇、买鸡蛋、看风景。她听说我不但会开车，而且文章写得好，经常在报上发表，非常高兴，非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也没在意，告诉她，战士在部队驻地不能谈对象，也就没往心里去。这一年，我奉命调到师部宣传科通讯报道组，专职写稿。有了文字的力量，我就像插上一对翅膀，在东北大地上自由地飞翔。全师无论哪一个连队，我可以随意采访，随时能约见部队领导。随后，我到了内蒙古通辽市四十四团，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更有我新兵连一起从家乡来的战友。我兴奋极了，用什么语言也表达不完对战友的感情和思念。
　　 “四人帮”被粉碎后，邓小平同志三度出山，经济建设飞跃发展。当时，四十四团正在抢修通霍线，那是一个产煤量大、煤质又好的露天矿，叫霍林河。我们铁道兵的任务，就是把铁路修通，把这里蕴藏的大量煤炭运往全国各地，支援国家建设。战士们用推土机推下去，不到半米就可见到煤层。我和战友李昌明、宋怀亮、徐营祥同志连夜采访战斗在一线的干部战士，写出一篇篇真实感人的通讯稿件，发往军报和地方报纸。采访途中，送我们的大卡车过山路时翻车，战友徐营祥不幸壮烈牺牲，我和其他战友侥幸躲过一场灾难。铁道兵战士风餐露宿，打隧道、修铁路、扛钢轨。他们在渺无人烟的地方，一干就是几年，连集镇都没有去过，更不用说到县城去逛逛了。艰苦的条件下，危险的环境中，战友们不怕脏和累，有的战友为此还献出宝贵的生命。那一座座坟墓，留住了我的战友、我的老乡！它是耸立在我们心中的丰碑，永远铭记着他们。祖国不会忘记，我们更不能忘记。
　　 后来，我又参加了师部新闻培训班学习。结束后，全师选调我一人到《解放军报》社学习半年的采编，回来后，我留在了师部宣传科。每月是7篇见报稿件的任务，1篇《解放军报》的任务。因为写稿成绩突出，我曾连续二次荣立三等功。
　　 我的徒弟张建华发电报让我去他家，我从北京《解放军报》社回电报给我的战友，让他来接站。齐齐哈尔车站，在当时，我认为比全国的其它车站都好，那时候就有了电视屏幕。火车站古色古香，具有俄罗斯风情的建筑，让人耳目一新，心旷神怡。当我出了车站门，就愣住了，不见战友，不见来人，不知他家在何方，只有漫天飞雪，像鹅毛、像棉花羽，直往头顶上落，直往怀里钻。我只知道战友的母亲在齐齐哈尔市第一人民医院，叫马秀兰，其它一概不知。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硬着头皮问路，搭公交车找到了医院，一问傻眼了。医院的护士热情地告诉我说，马大夫的母亲在哈尔滨去世，全家人都回哈尔滨吊孝去了。热心人带着我，找到了战友家，一看我发的电报，被送电人贴在大门上，还没有人看到。邻居说，他们家小洁在商业局上班没有去，我去叫她。
　　 小洁来了，她开开门，把我让进屋，拍了拍雪，取下围巾。我看她个头有一米六五，双眼皮，大眼睛，皮肤很白，说话细声细气：“我爸、妈、姐都去哈尔滨了。”说完，她就忙着包水饺做饭。
　　 一连三天，没见她家的其他人，只有她陪着我逛公园、逛大街，晚上睡觉虽然不在一个坑上，但在一套房子里，我一个军人，感到特别别扭。
　　 晚上，她领我去看电影，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英雄虎胆》，王晓棠主演女特务。我看得津津乐道，但她趴在椅子上没有看。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她哭了，两行泪珠沾湿了脸颊。我什么都没说，起身就走了。她在后面跟着我，出了电影院门。因为这几天地接触也熟悉了，我说：“你怎么不看电影？”她没有回答，又朝前走了几步，才嗫嚅着说：“我妈从部队回来后，天天夸你这也好、那也好，邻居说，这小伙子好，你给他介绍个对象。你猜俺妈说什么，她说俺谁也不给，我给俺小洁留着的。”
　　 什么都说明了，一个女孩在心中隐藏着的秘密，赤裸裸地说出了口，我才知道，战友的妈妈给我介绍的对象，是她的女儿。
　　 时间已过了四天，我是出差在外，没有请假外出，我不能再等了，我要赶快回到部队。她送我到车站，在火车到来的那一刻，她主动抱了我一下，轻轻吻别。我作为一个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什么也没有反应，只是挥手而别，上了火车，返回部队。
　　 后来，部队大裁军，铁道兵全员兵改工。想到小洁，我想留在东北，但父母坚决不同意。几番决择下，只好谁也没告诉，逃也似地回到家乡，结束了部队生活。
　　 如今，虽然脱掉了军装，但每年的八月一日，我和战友们都会主动地聚在一起，高唱《打靶归来》，高唱《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我的个人情结，我的青春年华，我的成长经历，我的人生欢歌，都和当兵的日子分不开。
　　 回忆当兵的日子，真是念念不忘，梦绕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