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上班，必经过夜市的位置，聪聪和奶奶一定在那里等我。总是我一转弯儿，聪聪便撒开奶奶的手，高喊着老师，飞奔而来。我们俩儿隔空喊话，同样的问候：早上好。然后亲密拥抱，大手牵着小手经过奶奶，去往幼儿园。奶奶势必要在身后叮咛一句：要听老师的话啊——聪聪哪里会听，他只顾着兴奋，偶尔会大声地应一句：嗯，知道啦——我只是笑。
　　 聪聪的话很多，我带着他走这一程，其实不到十分钟，他会叽叽呱呱一直说到进了园门，看见保健医为止。其时不是没了话头儿，而是他要跟保健医问好。同事常笑，你又捡了个孩子。我也笑，嗯，天天能捡到孩子。有时碰到园长当班做晨检，检完之后必定将聪聪搂在胸前疼惜地呢喃一句：“这个可爱劲儿！”每听到这话，心里就不是滋味。
　　 全园的老师都知道，聪聪的父母，远在沈阳，一年之中只能回来几次。从王老师微信上看照片，他妈妈似乎是军人，身着迷彩服，姿容俏丽，年轻活泼。我不禁生出一丝敬意。军人，这个词在我心里荡漾出一丝异样，又甜蜜又疼痛。军人子弟，着实不易！六一儿童节时，为了排演亲子节目，妈妈特地提前请假回来排练。那期间，我听不得“世上只有妈妈好”，眼里心里总是浮现聪聪在运动会上含泪赖在妈妈怀里，不让妈妈参加家长组单项比赛的画面。后来，到底陪着妈妈上了运动场，在候场的位置，泪眼巴巴，满怀期待地等着妈妈下场。妈妈参加完运动会后，过了三五天便趁着聪聪上幼儿园，悄然坐上回沈阳去的高铁。
　　 听说，聪聪父母原就是沈阳人，聪聪跟着奶奶生活在大连是因为要照顾年高体弱的曾祖母。坚持几年，送走了老人，两人还要回沈阳和他父母一起过生活。
　　 听罢这话，心里涌起一阵怅惘。沈阳这个城市，是我心里一直的牵念和疼痛。二十岁时总想流浪，总期望脱离家人、远离父母，去到一个异地他乡，邂逅一伙陌生的好人，一起过相亲相爱的生活。以致，被同学几句话忽悠到沈阳……隐痛像是顽疾，多少年依然根深蒂固。这个城市，每每念及，总觉清冷。直到牵挂一个人，这座城市在心中的影像才日趋暖意通达。运动会上望着聪聪妈妈的背影，眼眶内的潮汐涨了又落，落了又涨。这个人，来自我牵挂的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和我牵挂的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看到她，似乎我和那座城莫名又近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份无端的关注。正是这份关注，逐渐逐渐拉近了陌生工作环境的隔阂感。也由此注意到聪聪。
　　 聪聪每天早上来得都很早，时间估摸在七点左右，跟我总是前后脚。偶尔，奶奶跟进来关切地叮嘱几句“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哭”。我笑盈盈地应：放心，他很懂事，也不哭。同时觉得老人带孩子的弊端就是，她总不安心，溺爱得紧。我们说话的间隙，聪聪已经欢快地跑进教室，帮忙搬起椅子，给每个未到的小朋友准备好。
　　 聪聪就是这样，在幼儿园里像个仅次于老师的小哥哥，小朋友们时不常会受到帮助。谁的玩具掉了，他帮忙捡起来；谁的水没喝完，他端起小水杯，模仿着老师的动作，缓慢又温柔地给小朋友喂水，边喂边拍小朋友的后背。不过有一次太急了，竟把小朋友喂呛了，咳嗽不止，吓得他脸色涨红，急忙放下水杯，缩回手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眼神怯怯地望着老师。我们都没说他，只是嘱咐他以后要小心。他便即刻露了笑脸，欢欣地点头。
　　 因为聪聪的勤快、热心，我们常给聪聪分派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分勺子，分水，收玩具，收书……每一样，他都能完成的很出色。
　　 我说，这孩子真懂事儿。人家说从小看老，估计长大也是操心的命。王老师说：“他刚来的时候你没见，可黏人了！尤其喜欢黏着园长，他也知道谁疼他。那时候天天哭，园长还得在教室里陪他上课，一动窝儿他就闹。这才好不长时间……”我不忍看他。因为怕见到一株生机勃发的小草，因为怕见那种草茎里无意之中过早摇曳出来的韧性。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带着聪聪开始在半路等着我。然后，一个简单的移交，她便转身回家。这种交托，让我感到一种深切地信任，继而在心里感动很久。奶奶很遗憾地说：“聪聪妈妈特别想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特别想和聪聪一起为大班的哥哥姐姐表演节目。可是，没时间。”我也遗憾地笑笑，等下次吧，回来一次不容易。奶奶叹口气：“是啊！我常念叨，你们俩儿赶紧回来吧，要不你家孩子都快成了留守儿童了。”我忽然就想到朱子治家格言里一句：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忽然想到那个冷清的夜里，听人讲军旅故事到泪流满面。军人，总是身不由己。一时思绪混乱，竟然语塞。
　　 短暂停顿。我问，你们以后还要回沈阳，是吗？奶奶摇摇头：“不回了，我们就在这儿待着。我们一家人，从沈阳搬过来十几年了，不再回去了。”
　　 我不由地走神儿。一些人从这里搬去了沈阳，再不回来；一些人又从沈阳搬来这里，再不回去。牵挂，是你在哪儿，心就在哪儿。那么，十年之后，几十年之后呢？只有亲情，它还会在那里。
　　 奶奶自顾自地继续述说：“他们俩儿啊，在同一个大酒店工作，妈妈是客房服务，爸爸是大厨。”奶奶很自豪。“两个人，一个月也都是一万多元呐！”
　　 我有些错愕。难道不是军人吗？不礼貌的问话脱口而出。
　　 “不是啊……”
　　 我想说点儿什么。望了一眼奶奶手里拖着的，妈妈刚从沈阳邮寄过来的滑板车。只好张了张嘴，尴尬地作罢。军人的情结终于从聪聪这里跳脱了，但并不因此而解开，也许某天还会嫁接到别的事物之上。可是，又忽然有种莫可名状的怜惜。
　　 对于一个孩子，陪伴才是最好的爱。也许，爱之聪达，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