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回味】菩提,在路上(散文)
一直对菩提心存敬畏。
最早得知这个名词还是源于佛教那句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当然对于诗中所说我大抵是知道的,心为菩提,人心即佛。但好奇心还是促使我查阅资料,这才晓得菩提原是存在的,它原是一种树的名字。菩提树原产印度,因此通称印度菩提树,别名觉悟树、智慧树、思维树等。看这名字,横竖总是和思想有些渊源的,也难怪佛教那么青睐它。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个词,或许仅仅是因为它所蕴含的思维与智慧吧。
1
幼时的天空是阔大的,大得无边无际。虽则乡村的浅鄙与落后,让这种阔大打了折扣,但对我而言,天空仍然是神秘而宏大的。那里面必然端坐着一尊菩提,我看不见她,但能感知她的存在。
村子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村外,一条通向田间。通向村外的路,宽而平,落落大方,车来车往,载着繁华的信息和欲望。通向田间的,窄而长,弯弯曲曲,像极了作文里的逗点,一个接一个地,倏忽就钻进泥土深处。
我的父亲、母亲、爷爷乃至更多的父辈们,习惯走小路。他们荷锄而行的背影,在晨曦或者落日的映照下,颇有些怀旧的意味。
小路两边,是一年四季不断变换的景色,乌油油的麦苗说着春天的情话、金灿灿的菜花吐露着热恋的秘密、波澜壮阔的麦浪拍打着远处的天空、一树一树长胡子的玉米察言观色,机警的豆角,涂抹着成熟的颜色。
那些或宽大或窄小的裤脚,擦着季节的眉睫,在田埂间游弋。他们弯腰弓背的姿态,多像一张弓。搭在弓上的汗珠,被撑得滚圆,而后滴溜溜滑落在田里。
一些稻穗正在拔节,一些麦苗正在灌浆,所有成熟的未成熟的事物,都正在路上。锄头或者镰刀的暖,映着一张张朴素的笑脸,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们的田里,是住着一尊佛的。
佛的明慧和通达,是我所艳羡的。曾经,我以为佛是住在城里的。那里的月色因了书香的浸润,应该更皎洁。所以,我一直向往城市,为着我的佛,倾其所有。
我和许许多多向往城市的孩子一样,踏上了通往村外的那条路。路的尽头,有我们希冀的月光和佛香。
我们被城市的声响和影像俘虏,钢筋水泥培植的花朵,在我们的眼里,一样芬芳四溢。我们的眼睛,盛满了市井人声,我们的心上,种满了这样那样的欲望。村庄,我们身后的村庄,渐渐被遗忘。
走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我开始格式化的人生。来处和去处,被圈定,被规划,被嘈杂的风声填满。成家立业,这个永恒的命题,在城市,被艰难地证明。那张从村庄里带出的白纸,一点点被城市涂抹成斑驳的灰。
路,似乎越走越窄,唯一能安身立命的,似乎只有自己的斗室而已。那些平日里在乡村被我颐指气使的花儿朵儿,在城市里有着尊贵的地位,我的目光被折弯,终于回到记忆里来。
我的佛无法救赎我的窘迫,于是,我开始想念村里那条小路。
我在文字里一遍遍呼唤那些熟稔的庄稼,就像呼唤我失散的兄弟姐妹。我想念她们身上的芳香,那是安恬而自足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亲乃至爷爷奶奶,如何评价她们脚下的这条小路,但我确乎能从她们脸上读到某种满足。我纸上的轻,总是敌不过他们镰刀,那种岁月里沉淀的厚重,总让我莫名地感到失落。
2
我一直试图通过文字尽快抵达我的故乡,我一直力图不落窠臼,不让自己陷入城市的某些怪圈,比如浮夸,比如故作清高。但,我必须承认,我的身上已经或多或少被城市的月光侵蚀,我留恋一些虚幻的掌声和光亮,这一点,很让我惭愧。
暗夜里,我的手指开满繁花,那是故乡的原风景,是我一直找寻的佛音。可是,我还是不敢如张爱玲面对突然而至的爱情一样轻呼: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呵!我不敢轻易吐露我的内心,给我苦苦寻觅的菩提。我的浅陋和愚鲁,让我无法对视菩提那清澈安然的目光。
我知道所有植物吐露的秘密,都是盛大的哲学。我浅薄的阅读终是苍白而无力的。尽管我一直自诩热爱故乡,热爱这方生我养我的土地。可我的爱终是有着口号式的空洞,对于故乡,对于生活在故乡的我的亲人们,我总觉得我的爱远不如他们的爱来的博大。
卡尔维诺说:“当我们在谈论某座城市时,我们在失去它。”那么,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谈论我的故乡时,是不是意味着我早已失去它了呢?失去,是一种无法复原的暗伤。
地域上的疏离,让我对故乡心存愧疚。
精神上的追寻,又让故乡成为我温暖的守望。
在城市,我一直找不到归属感,但是,又不愿回到故乡去。这种顽固的自我背离,让我很纠结。我在文字里一遍一遍呼唤故乡,又无数次在城市的月光里醒来。
母亲说,故乡越来越像城市了。母亲说话的语调是喜悦的,上扬的,充满了跳动的旋律。而我,面对故乡越来越少的小路,总有些怅然若失。
那些曾给予我无限欢乐和想象的狗尾草、打碗花、小雏菊……真的将成为永远的回忆了吗?那些劳动着、辛苦着、也幸福着的岁月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吗?
原野鸿蒙,所有的问询,只能交给风一一打理。
我把故乡迁移到心灵深处,就像鸟儿筑巢,一点点地,蓄积阳光。丰沛的光,是一条河,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
我要做的,仅仅是造一条船。
3
我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
山水的相亲相爱,相互依存是自然的法则的。“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一个只有山而无水的地方嫌粗糙,一个只有水而无山的地方则不免太过柔媚。有人说,山是男人,水是女人,所以男人重骨骼,女人重性情。如果界定一个地方,我更喜欢用和谐来定义。山也好,水也罢,都是自然的一种气象,如果山代表阳,那么水就代表阴,阴阳平衡,才能花好月圆。
去过龙潭峡,那里水流平缓,视野开阔,山势自有其独特之处。在那里,一路有水的倩影相伴,山的棱角被柔化,即便是雄奇,也有了某种铁汉柔情的意味。山是主题,水是插曲,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大自在,一种疏朗大气的美,有佛学的韵味。也去过重渡沟,那里悬泉处处,三步一潭,五步一瀑,潭瀑相连,蔚为大观。它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首气势磅礴的抒情诗。水在这里是主角,山反而是一种点缀,一种背景。前几日,闲游龙潭沟,却发现那里山势算不上多险峻,水流也算不上多湍急,但因为许多巨石的参与,更像是一场山与水的对决。水声哗哗,岩石庞大,一个跃跃欲试,欲与天公试比高;一个不怒自威,虎视眈眈,抽刀断水。
无论哪一处,皆游人如织。于是山水的府邸,静谧被人声打破。有人争抢着与山水合影,有人干脆赤脚跳入水里。即便落水,也是虚惊一场,因为周边有许多热心游客的帮忙。空气里弥漫着清香,甜甜的,好像是蜂蜜的味道。
其实,所谓的一个个景点,如果没有文字介绍,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也许正因了文字的映衬,那些山水似乎厚重了许多,加之一些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再看那山水,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神秘。如果隐去所有的文字和故事,还山水以本来面目,我相信,我们的第一观感很大程度上和传说风马牛不相及。
我并不看重那些所谓的文字介绍,浏览是出于习惯,大致了解一下即可,没必要对每一个图片和名字拍照。我所深味的是文字之外的山水之清冽,山水之外的灵气相通。
我确信,每一处山水都有自己区别于别处的特质,每一次远足,都有区别于上一次的感悟。这种感悟,在路上,在心里,在灵魂照拂的地方。
4
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气息,纵然面目看起来都差不多,但神韵是有差异的。石头与石头的排列组合,流水与流水的分分合合,以及山势和亭台楼阁的勾连,造就了不同地方山水的气质差异。但不管哪座山,当你打开心灵去看,去聆听,总能听到共同的心跳。
我喜欢看阳光透过密林的质感,像一匹绸缎勾勒的金边,像衣服头发上的一些精致的配饰,像某篇文字的题眼……,行走在树荫里,阳光撒到身上,清洌洌的,很优雅,像一帧意境深远的杂志封面,清新而质朴。这些姿态各异的树,是山的衣服,也许正因了这些衣服的存在,山才具备了勾留人心的资本。我总觉得,树,让山更有层次,景致更深,更见风韵。
水呢,是山的灵魂。一座没有水的山,就像一双没有灵气的眸子,黯淡无光。我喜欢泉水流淌在石头上的哗哗声,那是一种生命的律动,是刚与柔的和谐统一。水里的游鱼啊,虾蟹啊,应该是流水的心跳吧,鲜活,个性,还有点原始的纯粹。我们不就是冲着这份纯粹来的吗?流水不腐,站在岸上,你会看到历史无声的厮杀,光与影在水里投射,一些幻影呈现、消隐。时间只告诉我们,沧海桑田,而有些痕迹,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也许,发现就是一种光,上帝说,光是好的。我认为光是万事万物投递给我们的信笺。如何开启,得问灵魂。
那些石头,沉淀着时光。我不是地理学家,无从考究不同岩石的质地和年龄,只能从视觉和触觉上感知它们的纹理和气息。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风向标,自然地、历史的、地理的、人文的,所有的呐喊和证词都收敛在石头的腹地,像达芬奇密码,等待解码的灵魂。那么多的脚印和目光,为它们停留过,但都不是它们要等的人。花有解语者,石也一样,我们作为游客的身份匆匆一过,是无从触摸到石头的灵魂的。
5
我是个静到极致的人。
喜欢临水而立,浮想联翩。水之远,有历史的空间感,也有文学的柔软。从朝代的更迭到词句留香的唐宋年间,水之声,水之色,水之态,水之味,一痕一波,绵延的是思维的无极限。
喜欢静静地和石头对视,就像和另一个自己对视。而喧哗是风,一次又一次打断这种交流。我只好在每一次蜻蜓点水之后,努力回想期间的每一次勾留和対语。
如果可以消弭掉那些人声鼎沸,还山水一个清静世界,我是不是可以近距离地和它们做一次深刻的交流?当这些抱怨的话一出口,我就发现我错了。因为,大凡成为景点的地方,永远不可能只为某一人守候。过滤是心灵的事,不是山水的错。相对于山水,人始终是个凡夫俗子,总是期冀他人为自己改变。而山水面对一拨又一拨的游客,始终安之若素,它们不急不恼,水长流,石常在,阳光和鸟鸣,一样干净。
每一处山水都有佛性,只是看景的人是否有佛心呢?这许多年,多数人都有一个感觉,我们越活越想往里活了,一种反刍式的精神追寻,悄然兴起。
所幸,我还能找到通往故乡的那条路。从村外走出来的时候,我懵懂无知,而今天,当我决定要从村外走回村里,我至少还不会迷路。虽然这期间隔了许多个春秋的轮回,可今夜的月光,和若干年前的月光一样,光明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