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六天，美称穿林虎的三连钻进了没有人烟、没有道路、没有向导的莽莽丛林中。连长王进的行军皮囊里装着指北针和地图，手握锋利的砍刀，率领第二班战士走在队伍前头，为全连开路。
　　 “同志们，拼死拼活，也要按照上级的规定，晚上八点钟以前穿出去，赶到虎山口。”王进一边走一边鼓动着战士们。
　　 “只要你把方向掌握好，不成问题！”
　　 “放心，有师长跟我们走，错不了。”
　　 师长刘有群和开路班一起前进。他这次跟三连走，是来摸索在深山丛林地区行军训练的经验。他两条腿都负过伤，抗日战争时期，和日本鬼子拼刺刀，左腿被戳过一下。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右腿上又中了美国侵略者的四块弹片。指导员李大前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替他削了一根实心竹拐棍。师长左手拄着拐棍，右手也握着一把亮晃晃的砍刀，劈开一个又一个障碍物，勇往直前。
　　 钻进丛林深处，战士们都感到新鲜，师长也不时抬头看看。顶上全是浓密的枝叶，望不见天空。眼前，只有粗大的树干。那些树，恐怕有些植物学家也叫不出名字。树干上长着苔藓和小植物，缠着藤子，网一样。地面铺着厚厚一层腐烂的树叶，脚一踩，就好像搅动了粪堆，放出呛鼻臭气。“啊嚏！啊嚏！”师长接连打了几喷嚏。衣服很快就被叶子上的水濡湿，脸上也蒙了一些蜘蛛丝。他抹一把脸，越走越轻松。他跟年轻的战士一样，把枯树枝踩得喀嚓喀嚓响，时而弯腰拱过藤网，时而抬腿跳越沟壑，真是轻捷如燕，矫健如虎。
　　 “王进，注意方向！”师长不断地提醒青年连长。
　　 这方向的确不容易掌握。许多地方，二三十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王进每查对一次地图，就得花费不少精力。当师长这次提醒时，他把地图铺开，指北针转了几次，失声一叫，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歪了！往后传，停，原地待命！”
　　 队伍离开路班有二三十米远，战士们听说走错了路，就议论纷纷。王进顾不得听，急忙纠正了偏差，叫开路班后撤了十多米，准备寻找正确的路线。只见前面茅草挡住去路，茅草有两人高，密得连狐狸、穿山甲也钻不进去。它的叶子，像千万把利刀，你挨挨它，它就要你献出鲜血。草地纵深，一丛丛荨麻，一蓬蓬刺竹，它们那些像针尖、像锥子一般的刺儿，威胁着战士们。这样的地方，有时花好几个钟头，也难得前进一公里。可是，战士们从来不讲价钱，刀山也能上，火海也敢跳。
　　 王进记得师长反复叮嘱过：不要有依赖思想，要独立思考，干脆果断地作决定。所以，他没有请示师长，瞧准前方二十多米处的一蓬刺竹，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命令一声：“开路，从这正面突破！”
　　 开路班的同志们刚要动手劈斩刺竹，后边一个战士递了一片芭蕉叶子给连长王进。王进说：“等等，让我看看这是什么玩艺儿。”
　　 2
　　
　　 芭蕉叶子上写着几行清秀的钢笔字：
　　 指挥员同志们：
　　 我觉得你们今天只顾朝前走，没细致调查研究吧？所以方向走错了！希望认真选择好路线，保証按时走到虎山口。
　　 张春华
　　 在王进看这芭蕉叶字条的时候，队伍里有人提出了意见，师长站在一个枯树墩子上扶住柚木树，面向队伍，侧耳倾听着：“连长，张春华的意见值得考虑！”
　　 “多踩几次路，以后再不能走错啊！”
　　 “开路班退回来吧，最好从这里向左走！”
　　 “喂，由这里下崖子，去试探试探。”
　　 一下，战士们好像发现丛林里有无数条道路通往四面八方。师长知道，三连的战士爱提建议，爱发表意见，只要想到的，他们就会像机关枪一样哇哇放出来。他瞟王进一眼，故意不表示态度。
　　 王进看罢张春华的芭蕉叶字条，心里就发毛。听到同志们这片叫声，他站不住了，真想拍手顿脚大声喊：“嚷什么，能嚷出路来？”因为师长在身边，他克制住了。他想：如果师长不在前边，你们怎么批评也行。有师长在，还能错到哪里去？真不懂事，对着师长放炮！王进尴尬地看看师长，见师长没有注意自己手里的芭蕉叶，就悄悄地把它扔在草从中，喊道；“开路班，跟我上！”
　　 “慢点慢点，丢掉了什么？”师长上前几步，弯腰拾起那张芭蕉叶。看着看着，眼上的笑纹一下子变密、变深了，两眼显得格外明亮。开始长出白发的两鬓，也闪耀着光彩。
　　 “师长，张春华是批评我，他不知道您今天走在头里。”
　　 “嗯。”师长点头答应，目光还停留在蕉叶上。
　　 王进又说：“我们连里有些同志不大懂礼貌，对谁都爱提意见。机枪手张春华更乱来，说话跟打机枪一样，有时老脱靶。”
　　 “哈哈，王进呀王进，你好像怕我受不了批评，是吗？”师长继续看下去，用指头点着芭蕉叶，“这分明是批评‘指挥员同志们’，我也有份，为什么不给我看？”他从王进手里拿过指北针和地图，认真查对了现场，没错，必须通过前边的茅草地，便对王进说：“快答复同志们，我们正在调整方向，请大家放心。”
　　 王进有几分自得，说：“我声明过好几次，有您在前边，这方向问题不用他们操心。”他把师长的话大声转达给了战士们，又命令：“开路，小伙子们，路是人走出来的！”
　　 “慢点！”师长一招手，阻止住战士们。他指着芭蕉叶问王进：“怎么不考虑这个意见？”
　　 王进不知道是什么意见。
　　 “认真选择路线，你不知道？”
　　 “师长，这，反正到处一样……”
　　 “必须细致地探看一下。哪里草深草密？哪里草低草稀？咱们有选择的自由嘛，想个办法，站到高处望它一望。”
　　 师长像钻鈇丝网一般，把身体匐到了地上，从藤子底下拱过去，不小心绊了一跤。站起来，又走到一棵十多米高、枝丫很多的大树下，抬头望着。
　　 王进看出师长把大树当“了望台”，忙说：“师长，我上去。”像猴子一样，攀着缠在树上的藤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梢。他跳到这个枝丫上看看，又攀到那个枝丫上望望，半天不发消息。
　　 “情况怎么样？”师长问。
　　 “望不出去！”
　　 “一点都看不见？”
　　 王进下来了，失望地说：“师长，就从中间突破吧，一边开路，一边瞧着点儿，时间……”
　　 “不行不行。同志们提出的意见很重要，必须认真选择好路线。走，再到下边去看看。”
　　 说着，师长向坡下边那刺蓬里钻去。树蔓挂住他的帽子，往上一弹，就把帽子吊在空中。他劈了一根长棍子，才把军帽取下。再往前走，时而藤子缠住脚，时而刺柴勾住衣襟，时而草叶险乎刺进眼里，好容易才走到一面两三丈高的陡崖前。崖上光溜溜，像一面墙壁，崖下却是密密匝匝的飞机草。王进伸长脖子向下望了一阵，挡住师长，说：“师长，让我下去探一探就行了。”
　　 师长知道：王进只要明确了必须干的事，是可以干彻底的。不过，他无论干什么，总要尽一切可能取得亲知，王进拉着藤子嗖嗖地下去后，他仍然向崖壁一脚一步地踩下去。刚下到崖半腰，“嘣！”藤子断了。王进在崖下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师长已经麻利地揪住了另一根藤子，两脚蹬住陡崖，一弹，就跳了下来。
　　 崖下的茅草还是那样密，还是那样高。
　　 王进说：“师长，恐怕下边也没有多大希望。”
　　 “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再往前拱一拱。”
　　 两人又拱进更深的飞机草里去。
　　
　　 3
　　
　　 后边，战士们在等待前进的命令。密林里空气沉闷，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谁都知道很快会有一场暴雨来临，但是，他们一点不惧怕。有的人互相谈心鼓励，还有人补衣服，磨砍刀，也有人在偷看树上的孔雀，或者用香烟头熏蚂蝗玩儿。有战士问李大前：“指导员，前边怎么还没有开出路来？我们班去增援一下吧！”
　　 “放心，师长会选出一条最好的路线，既从难从严，又合情合理，再等一等吧。”
　　 “路难走，我们也不怕。师长说，脑子里首先要有个‘敢’字，‘穿林虎’到哪里都要闯出路来。”
　　 李大前跟王进一般年纪，两人都任职不久。他忽然记起师长的话来：把任务交给群众，就好办了。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把虎山口当作敌人的老窝，来一个大迂回，神不知鬼不觉从这老林里钻出去，像一把尖刀插到敌人背上。我们已经走了六天了，这最后一天是关键呀！穿林虎，穿林虎，耐大劳，吃大苦，打垮美帝纸老虎……”
　　 “没问题，我们把困难踩在脚下！”
　　 “师长都在前头打冲锋，年轻人更能！”
　　 战士们争先恐后地向李大前表示决心。
　　 师长返回来了。他脸上带着一道血口，背上粘满草刺儿，鞋上、裤腿上都糊满了黑泥。路线已经确定了，王进在那里正领着开路班披荆靳棘。但是前边还会遇上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必须让战士们多想困难、多想办法。战士们见了师长，都争着挪出自己休息的地方请他坐下。他不坐，大声说：“同志们，刚才大家的意见都提得好，还要多提。光靠几个干部，就算我们有三头六臂，也不一定能够顺利地把队伍带到虎山口去。这样嘛，就得请大家都来当指挥员。”
　　 师长见战士们还讲客气，就说：“一切知识都是靠实践得来的。这几天逢山过山，逢水泅水，逢林穿林，你们的实践不比我少，真正有发言权的，还是你们。”
　　 李大前说：“师长，你坐着说吧。”
　　 师长坐在一棵倒了的大树干上。战士们看到他坐下去时那样吃劲，不再说话，都想让他安静地歇一会儿。师长对这突然的沉默感到奇怪，用他那和善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下，问道：
　　 “张春华呢？”
　　 机枪手张春华坐在坡下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他是个高中学生，共青团员，入伍一年了，人长得聪明伶俐，性格活泼。他把机枪靠在自己身旁，正埋头打瞌睡，没有听到师长问他。
　　 “师长，要他上你这里来吗？”李大前问。
　　 “不要叫他，我下去。”师长两手反撑在树干上，两脚往下一伸，就跳了下去。
　　 张春华一见师长走拢来，惊醒，连忙起立，敬礼。师长把他按下去，说：“你坐，你走了几个小时，多歇一会。”但自己却忘记了需要坐一坐，脚踏石头，手摸着张春华的机枪，先笑一声，说；“不错不错，你这机关枪打得挺准。”
　　 “首长，还不过硬呀，有一次没打上优等。”
　　 “哈，我是说你的另一挺机关枪。”
　　 张春华立刻想到那片芭蕉叶，红着脸，说：“首长，走了几天，我体会到掌握方向、选择路线非常重要，就想提醒提醒连长。”
　　 “也要提醒我呀！下边，我们还可能遇到更大更多的困难，把机关枪装满子弹吧。指挥有差错，不管什么人，都应当批评。”
　　 张春华见师长老是站着，自己却大大咧咧地坐着，忙起身：“我只要想得到就说，说错也不怕，首长不会见怪。我们连长说我常常脱靶。你来以前，就嘱咐我，最好把嘴闭紧一点，别乱放炮。可是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对胜利负责。这样，我的嘴怎么也闭确不住。”
　　 师长注视着那张带点稚气的脸孔，心里激动。爬上石头，和张春华面对面坐下，两手抱着双膝，和他亲亲热热地聊起来。
　　 ……不久，前边传来了口令：“前进！”
　　
　　 4
　　
　　 密林里越发显得阴暗，一眨眼，高空炸起了霹雷，电光在头顶上闪烁，树叶唰唰晌，暴雨倾泻下来了。长长的队伍，沿着新的路线，爬悬崖，跨深涧，顶着暴雨前进。
　　 师长插在队伍中间走着，还是一手拿着砍刀，一手拄着实心竹拐棍，拐棍下端都开花了。雨越下越猛，他被淋得浑身湿透，雨衣已毫无用处。小沟里的水一下变成泥浆，脚下的枯叶都泡在水里了。战士们看到师长步履艰难，便悄悄地商量起来：“砍根竹子，做副担架，抬着他走吧！”
　　 “你想的，他会让你抬吗？”
　　 “那，上去两个人，扶着他走。”
　　 “他也不会让你扶。”
　　 的确，师长当然不会接受这种照顾。他抬头看看，见前边的战士走得风快。王进和李大前走在队伍最前面，两人配合起来，像他们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前进”。他俩不断地往后傅下口令来：“顶着风雨，加速前进！”
　　 “是英雄，是好汉，暴雨下比比看！”
　　 “加油，坚决按时走到虎山口！”
　　 口号在队伍中传递着，鼓动组也活跃起来了，队伍里前呼后应，一片欢腾，哗晔啦啦地冲向前去。
　　 师长跨到路边，干脆把雨帽掀开，两手拄着拐棍，让它支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站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着一个个战士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说话，只望着战士们亲切地笑一笑。
　　 “啪哒！”一个战士摔倒在地上。另一个战士赶快扶起他说：“不要紧，咬紧牙关追上去！”他们在茅草里拱着，衣裳换挂破了，脸上、手上几乎都带了一点红。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只顾互相鼓励着：“前进！快，赶到虎山口，掀掉敌人的老窝！”
　　 师长望着望着，两腿都好像要弹跳起来。这些战士多可爱啊！他们身在丛林，胸怀祖国，任何困难也压不倒他们，任何艰险也挡不住他们前进。一股青春气息，引起了他对战争岁月的许多美好回忆。太行山的抗日烽火，淮海战场的枪林弹雨，朝鲜战场坑道里的出击……多少战斗场面，像电影镜头一般从他跟前掠过。他仿佛一下子年青了二十岁，浑身增加了无限的活力。这时，挑着行军锅的炊班长上来了，俏皮地喊：“师长，跟着核（黑）武器走走吧！”师长高兴地用拐棍在行军锅上“当”地敲了一声，跟着炊事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