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来时，山里草木根部的冻土还未完全消融。惊蛰节气之后的某一个清晨，人们抬眼望山，在枯黄的山坡间，眼睛突然闪过一种柔嫩的色彩，再定睛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山坡上已经是一处又一处的粉白，像一嘟噜一嘟噜的云。
　　 它们就是山桃花。
　　 这时，人们乐呵呵地转告：“看呢，春天到了！”大家都纷纷钻进山坡灌木丛间，折来山桃花，孩子们编成花环，姑娘和妇女们插入头发，连男人也在田地里倚着锄头望着山桃花，略带羞涩地笑着。
　　 儿时记忆里，这个时节，母亲是最忙碌的。拆洗全家的冬衣，在微暖的日头下晾晒足够长时间，叠得整整齐齐，码进衣柜。再趁一场春雨的间隙，匆忙把土豆种块播进年前就翻好了的地里。母亲的眼睛极好，总是早早发现山间的那粉白。一日清晨，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对我说：“山桃花开了啊。”不必多说，我知道她的心思，便匆匆吃罢早饭吆喝小伙伴一起上山，在临近中午饭时，在母亲的呼唤声中抱着一把山桃花下山。
　　 我在山桃花后面露出笑脸。母亲笑盈盈地说：“真好看，去插进玻璃瓶，记得装满水。”家里有大大小小好多酒瓶，廉价的酒，普通的瓶，母亲把它们擦洗得干干净净，插入季节里最漂亮的花。在春寒料峭的时候，我们家里每个房间的柜子顶上都会有干净瘦长、粉白清新的山桃花。简陋的农舍里，暗淡无光的柜子上，普通廉价的酒瓶里，插着那一束束的山桃花，成为最我童年最温暖最纯净的回忆。而母亲疲惫的笑脸在花的掩映下，闪耀着桃花般鲜艳的光泽。
　　 岁月流逝，我从一个红衣蓝裤的小女孩长大，为人母。琐碎的生活把青春一点点消磨，我渐渐成为一个邋遢的怨言满腹的妇人。就在这个春节，我回到母亲家，一直待到开春。那天，母亲突然说：“山桃花开了呢！”这熟悉的话语让我抬起头看山，却被近视的眼睛戏耍，便爬上山坡。果然，成片的山桃花正热烈地开放，地上落英缤纷，枝头还立着未及绽开的花骨朵。我立即动手折了一怀抱，欣欣然回到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瓶子，仍然是廉价的酒瓶。我们把花插进瓶里，山泉水的滋养让山桃花多了一份凛冽的英气。
　　 我抱着一束花走到落地镜前，拿起手机准备自拍，突然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桃花的缘故，格外反衬出我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我叹了一口气，把山桃花扔到桌上。母亲一边把山桃花插进瓶里，一边说，山里人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伺弄、更没有钱购买名贵花草，在历经一整个冬天的荒凉之后，便把这普通的山桃花当做宝贝。“比起城里人的名贵花草，这是不是也挺美呢？”她问。我环顾四周，屋子依然简陋，没有一件现代化家具家电，却如往年一样整洁，柜子和窗台摆放有廉价酒瓶，插着翠竹或者山桃花。而母亲，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痕迹，脸颊却如多年前一样闪耀着红润的光泽。
　　 我想起了童年时，母亲整天忙于农活，还要照顾四个孩子，在艰辛的生活中，她始终用野花点缀陋室。这么多年来，她在山野间辛苦劳作，为家庭操劳半生，没有把苍老刻在心里，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吧。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是完美的，不管如何清贫的日子，有平凡的野花作点缀，总能为自己创造一些美。而这，就是对生活的态度。
　　
　　 【月下母子】
　　
　　 山区的夜，静极了。半个月亮挂在天空，无云时是半个金盘，水洗过一般洁净；有云时四周散着浓浓的光晕，像化不开的思念。路上没有一丝风。霜降节气后的秋夜，空气像搁着冰。整个山谷里，仅有几户人家的灯火，点燃着夜的孤独。野鸟冬眠了，连同泥土中的昆虫也悄没声息。
　　 儿子的双腿紧紧裹在我的腰上，在屋前的路上来回转悠，接受这一片月亮的清辉。路上没有一个人，因为怕黑，他安静地趴在我的肩膀。尽管月亮的光芒晕染着夜的黑，却加重了冷寂。我有意制造出声响，说刚才我们追的那个白猫跳上了月亮。儿子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仰着头看月亮，看了好一会儿。我轻轻告诉他，天黑了有月亮，天亮了有太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他是我唯一的牵挂——尽管，他不会懂。尽管，等他开始懂得了，我已经开始失去他。
　　 想起严歌苓《红罗裙》和《约会》。尤其想起五娟为了与亡夫生的儿子约会，而与现任丈夫进行搏斗。“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女人对这个世界，就像孤身一人，唯有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这个人，他身上打着你的印记，他性格上映着你的性格，这便是女人活下去的唯一慰藉。可最终，晓峰背叛了五娟，他失约了，他害怕母亲这种少女与情人私奔般的决绝。
　　 我明白，终有一天，我与五娟的下场一样。把血脉相承的儿子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为活着赋予意义。而儿子最终比离开我的子宫时还要义无反顾。
　　 我就这样抱着他，他就这样抱着我，温暖在母子之间延伸在每一寸肌肤。这世间唯一的温暖，这才是我唯一的留恋。世界越是丰富，女人的心越荒芜。我常常梦着，在一片广袤无际的太阳底下，一个孤独的自己走在那火黄的平原，路是没有尽头的，而随处可见的是一个又一个不知深浅的坑。那种小心翼翼，让活着变得艰难而珍贵。
　　 母亲说，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的，你忍一忍，不然，万一失去孩子……那我还有什么？为了逃离这样一个荒芜的世界，我会一不小心丢了我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儿子。那一刻，我无比恐慌。
　　 我抱紧了儿子，母鸡琢食般吻在他脸上。我反复问他：“你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你爱爸爸还是爱妈妈？”“跟妈妈说我爱你。”就像儿时，别人要夺去唯一的玻璃珠，我护着它，成了一头小兽，随时啮咬争夺玻璃珠的人。那是夹杂着惊恐绝望的守护。若某一天，我能守护我的儿子吗？
　　 月依然只有半个。不够晴朗的天空，几颗星星隐隐约约地闪着光。儿子指着星星说：“星星，星星！”我便教儿子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忍不住，泪盈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