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山里跑出来的一只恶狼，短尾巴黄狗嘴里叼着一片纸，直朝河西寨联防片民兵指挥长王元昌家奔去。
　　 当了20多年民兵的王元昌，从狗嘴里拿下纸片一看，愣了！
　　 王元昌：小心你的脑袋搬家！有朝一日，我们要来踏平河西寨，血洗你王家哨！
　　 越南人民军某特工队
　　
　　 恐吓！各种形式的恐吓，本是越南特工队扰乱中国边民心理的一种手段，司空见惯。适应了边界战争生活的河西寨群众，一律不予理睬。这一回不同，人们发现王元昌紧张了。
　　 王元昌四十七八岁，两鬓斑白，脸色油红，又长又尖的下巴，像个木楔子。他的儿子老大、老二和已被越军炮弹炸死的女儿，都是民兵。全家皆兵，故称王家哨。
　　 他看完那个纸条，尖下巴不停地颤动。他一直闷着，一手攥着尖下巴，一手搂住黄狗脖子，摸摸它的脸儿。
　　 脑袋搬家，还落在中国土地上，王元昌不怕！
　　 可怕而又可恨的是，这张条子出自王元昌妹夫之手。尽管写条子的人故意字体怪异，乱人眼目，烧成灰，王元昌也能辨认他妹夫的笔迹。
　　 王元昌要证实自己的判断，对黄狗问：“你从哪里衔来的东西？带我去看看。”
　　 短尾巴黄狗虽然不如军犬灵性，但跟主人十分熟悉。它“汪汪”叫两声，抖抖身子，就领着主人向前走。
　　 不错！黄狗在寨子西头的一座新瓦屋前停下了。这就是王元昌亲妹夫的安乐窝儿。
　　 大门上了锁。黄狗用嘴拱拱门，又用前爪扒几下，意思是：纸条是从这屋里叼出来的。
　　 王元昌血往上涌，两眼发花，双腿抽筋。
　　 2
　　 王元昌的妹夫是越南人，名叫黄文成。一星期前，他去橡胶林场做工，两人至今没碰面。
　　 难忘啊！那些年，美国飞机对越南狂轰滥炸。许多越南老百姓都跑到中国境内来避难。那时的王元昌才30岁出头，随时准备带领民兵去援越抗美。河西寨的群众不光热情接待越南难民和伤员，还在自家的猪、牛尾巴上，拴一块红布条，上写：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把成群结队的猪和牛往南赶，让它们到越南去随便找主儿、作贡献。
　　 8月的一天下午，王元昌刚刚放走他家一头200来斤的肥猪，正要返回寨里，只见国界边的深草丛中躺着一个人。不用细看，他知道是受难的越南兄弟。这人20多岁年纪，两个眼睛和腮帮处，都是大凹坑，就好像一张黄蜡纸蒙在骨头上。王元昌喊了声，他没答应。死了吗？王元昌把脸贴近他鼻孔前，感觉到了奄奄的呼吸。王元昌先用一张芭蕉叶兜来了清泉，往他嘴上浇了几滴水。不一会儿，他动了一下眼珠。
　　 这个越南青年就是黄文成。据他本人说，他想把年老的父母送到中国来避难，然后上前线去打美国佬。途中，父母都被美国飞机的机关枪射死了。侥幸逃命，又得了疟疾，就爬到中国来。如果王元昌不及时发现他，他也许会死在深草丛中，尸体腐烂，被野狠吃掉！
　　 王元昌和妻子、儿女，都把黄文成当亲人照顾、治疗，炖老母鸡给他补养身体。他对中国，对王元昌一家感恩不尽，不愿回越南了。王元昌一家听说他没了父母，可怜他。他就像其他越南难民一样留居河西寨，成了王家的一员。
　　 没有多久，黄文成被王元昌漂亮的妹妹迷住了，更断了回越南的念头。这里的边民，早巳互相通婚，跨界而居。王元昌干脆把黄文成纳为上门妹婿，王家也有了一门越南亲戚。过了几年后，他有了两个孩子，于是就分出去，另立门户。王元昌父子还资助了一笔钱，付出了劳力，帮黄文成盖起了新瓦屋。王元昌妹妹会持家，两口子感情特好。他们一家，还是河西寨的富户哩！
　　 黄文成！你为什么要砍“同志加兄弟”的脑袋？
　　 王元昌抬头一看，妹妹领着两个孩子，从供销社回来了。她三十七八岁，是河西寨头号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她给两个孩子买了布，打算自己裁缝衣服。一见大哥带着撵山狗坐在她大门口，就拉着两个孩子站住。呆了好一阵，她才支开儿女，独自回家来开锁，请哥哥进屋，关了大门，胸部一起一伏，讲不出话来。
　　 “黄文成昨天晚上回家了吗？”
　　 “半夜回来……天不亮，又走了。”
　　 “混账！”王元昌见妹妹吞吞吐吐，一声吼叫，在饭桌上拍了一巴掌。桌上的一个瓷碗震得跳起来， “黄文成变了，你为什么不讲？他去哪里了？”
　　 她不回答，还陶醉在昨宵的温情中。
　　 王元昌踢翻了一条凳子，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妹妹突然挡住他，哭叫着：“哥哥，那纸条是他在路上拾的，他好心提醒你注意……”
　　 王元昌一手拨开她，说：“躲一边去！”
　　 她又跪下去，抱住哥哥两条腿，哭道：“你相信他呀。他要做了错事，求你手下留情。”
　　 “哼！”王元昌第一次感到妹妹没有骨气。她的紧张、惶恐，更说明黄文成可能和潜境的越特挂钩了，成了越南的克格勃！
　　 王元昌脚一伸，把妹妹蹬开，寻找黄文成去了。算账，算账！
　　 3
　　 橡胶林场的人反映：黄文成在林场劳动时，总喜欢离别人远远的。他躲在草地上呼呼大睡，一睡就是整半天。最近两三天，他一直在县城里逛荡。王元昌肯定：他妹妹知道黄文成的反常表现。她太重个人感情，可能把男人窝藏在家里。
　　 晚上一点钟，王元昌悄悄地摸到了妹妹住房的窗外，只见房里还亮着电灯。他在窗户上轻轻弹了三下，又模仿黄文成的声音，叫妹妹给他开门。妹妹真以为黄文成摸回家来了，很快出来开了侧门。黑暗中，她来不及仔细辨认，就轻声叫着：“不得了呀，求求你不要往外跑了！”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屋里拉。关门时，一丝丝声音也没有。
　　 王元昌故意躲在门后。
　　 她不开灯，只是说：“快进屋去，吓得我不敢睡觉。”
　　 “啪！”王元昌拉开了电灯。
　　 她一看，惊叫一声，浑身打哆嗦。
　　 王元昌质问她：“你以为我是黄文成吗？”挥起巴掌，要向妹妹脸上扇去。手腕子发抖，又落下去了。
　　 “哥，你先不要生气。我想等他回家，详细问问他。他要真干了坏事，我就劝他，拦他，叫他去找你投降。我还要好好跟他过日子的，他也讲过，他不能回越南，越南不会相信他了，他家里没有亲人，中国的河西寨就是他的家……”
　　 她还要表白，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
　　 王元昌眼尖，看清是黄文成，背着一头红一头白的马桶包。见王元昌在屋里，忙喊一声，“大哥！我急着回来找你。我在城里找了一个包工活，寨子里可以去二三十人干。”
　　 王元昌细打量，他很疲乏，肚饿，口渴。不像干特工的样子。他又说在县城一个建筑工地当临时工，拌水泥，一天干12小时，实在累不动了。妹妹让大哥和黄文成谈话，自己跑到伙房里去做饭菜。
　　 黄文成又殷勤，又体贴，拉着妻子说：“我带了一些吃的，今晚跟大哥喝一杯吧。”他从包里拿出一瓶酒，在妻子面前晃晃，接着把她拉进住室去，看他带回的东西。
　　 王元昌看他不像干过坏事的样子，打算跟他喝点酒，好好聊聊，探探虚实。
　　 妹妹和黄文成关了门，在房里有说有笑。
　　 王元昌在堂屋里等着，心里想：莫非自己怀疑错了？过一会儿，房里没声音了。当哥哥的，不好冒然撞进房里去看，只喊了妹妹一声，两人都没答应。奇怪！两口子亲热，总不到这种程度吧？
　　 他起身去看，房门里边顶着，有人在房里挣扎，闷叫。这才知道情况不妙，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只见妹妹被五花大绑，嘴里塞块枕巾。黄文成早巳跳窗出去了。
　　 王元昌给妹妹松了绑，拔出嘴里的枕巾。她指着黑暗的窗外，哭道：“他坏了，真坏了！”
　　 王元昌跳出窗户追去，只见屋后猪圈起了火。圈旁边堆着的稻草，柴禾，哔哔剥剥地燃烧。
　　 黄文成带回的不是一瓶酒，而是汽油。他随时准备放火，趁机逃跑。也许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没露马脚，偶然撞上王元昌，做贼心虚，慌慌忙忙地逃窜了
　　 王元昌顾不上救火，也来不及带老黄狗，挎起刀，拿上手枪，上了顶膛火，一口气追到73号界碑前，几路民兵陆续赶到，都没见黄文成的影子。显然，黄文成逃出国境了。
　　 王元昌的妹妹被黄文成当心一拳，打得头晕眼花。人们帮她家灭了火，等到王元昌回来，她除了哭，还是哭，骂自己瞎了眼。
　　 王元昌劈一下手，说：“哭，骂，没用！等着吧，只要他撞在我手里，要叫他分成两半！”
　　 说罢，他扬起尖下巴走了。
　　 4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民兵们包围了三个越特。三个越特潜藏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丛里。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有一个用中国话喊：“我们身上都捆了手榴弹。谁敢接近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上西天去！”
　　 听声音，喊话的人正是黄文成。连王元昌也没想到，这时候，黄文成竟敢带越南特工进入我国境作恶。
　　 王元昌打个手势，民兵包围圈一点点缩小。
　　 王元昌又指指草丛深处，拍拍短尾巴黄狗。狗在他身上蹭一蹭，匍匐在地上，向草丛里爬去。
　　 “黄文成，投降吧！”王元昌不断地呼喊。
　　 黄狗钻进草丛里，看见三个越特背靠背，紧挨在一起，他们只顾对付王元昌和他的民兵。老黄狗纵身一跳，扑到三人身边，咬住了一个越特的手腕。越特手一抬，老黄狗又用两条腿立着，两个前爪爬在越特胸上，咬住了越特的脖子。那两个越特慌成一团，来不及救人。被咬的越特挣扎不脱，喉管被咬断了，黑血喷涌而出，溅了老黄狗一身。它知道咬死了一个，又要去咬另一个。
　　 黄狗袭击的下一个目标，正是黄文成，黄文成咬牙切齿，搬起一块大石头，往黄狗头上一砸，狗头迸裂，血喷了黄文成一脸，老黄狗只哀叫一声就倒下了。
　　 黄文成只顾和老黄狗周旋，不防中国民兵早已乘机逼近了他。王元昌和他的老大、老二站在他面前。王元昌一手挥着雪亮的长刀，一手持着手枪。手起刀落，一眨眼，先劈死了黄文成身边的越特，后用枪口指着黄文成的脑门，冷笑了一声。
　　 黄文成本来不愿这么快就潜回中国境内作恶。他的上司可能要考验他，非逼他干不可。他知道王元昌的枪法百发百中，哀求道：“大哥，你打死我吧。让我见见……”
　　 “我不是你大哥！你是越南特工队员，我是中国民兵，我和你不是家怨，而是国仇！我命令你，先向老黄狗赔罪！”
　　 “大哥，两国交战，是政府、领导人的矛盾。我和你个人……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你放屁！保卫祖国领土完整，边疆安宁，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神圣职责。你们不断用大炮、机枪、地雷杀害我们，炸死了我女儿，还要我的脑袋！你老实一点，我还能饶你一条命！”
　　 黄文成跪下去，向老黄狗低下了头。
　　 王元昌的老婆和妹妹也赶来了。两人一个持菜刀，一个拿柴刀，嚎叫着向黄文成扑去。
　　 王元昌挡住两个女人，对黄文成说：“站起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让我……”黄文成盯住王元昌妹妹。
　　 “你是敌人！”王元昌妹妹举起菜刀，冲到黄文成身边，要劈开他的脑袋。王元昌看着，心想，她让黄文成吃一刀才解恨。哪知这个女人菜刀举得高，砍下去时，手臂瘫软，刀落在地上，自己倒闭上了眼睛。
　　 “王元昌！你收留我，让我当了十多年奴隶。你杀吧!”黄文成一边喊，一边往后退，企图夺路逃遁。
　　 王元昌把长刀一劈，嵌在一棵树上，举起手枪，对前边的民兵说：“你们闪开，让他跑！”
　　 民兵们果然让开一条路来。黄文成直往后退。
　　 “砰！”王元昌的一颗子弹打中了黄文成的左眼。
　　 黄文成用一手去捂眼睛，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他掉转身，猫起腰，直朝境外逃窜。
　　 王元昌喊道：“你跑吧，快去喊你的特工队长来收尸吧！”
　　 话停枪响，黄文成应声倒下。
　　 王元昌的妻子扶起她妹妹，抢到前边一看，黄文成断气了。
　　 5
　　 王元昌妹妹总算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黄文成早巳和他的表哥越军上尉挂上钩了。
　　 王元昌亲手把老黄狗掩埋在离73号界碑不远的向阳坡上，又默默地在狗坟上坐了一阵。他的下巴搁到了胸膛上，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精疲力竭。他累了，喘不过气来了，他慢慢取下旧军帽，露出斑白的头发。一边擦拭手枪，一边叫民兵们都回家休息，对自家的人说：“你们都留下陪陪我。开个家庭会，总结一下教训。我们王家哨，怎么会养一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回答问题前，王元昌宣布了一项决定：河西寨还需要王家哨。他把王家哨的权力移交给老大。但愿老大比他更强，脑子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