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马君(微小说)
初夏,阳光灿烂。
折过楼梯,四楼南走廊头的第一间大屋是组织部。早上,上班来的十几个干部围在组织部门前看热闹,组织部的门上被人贴了大字报。其实,不算大,半张人民日报大的一张粗糙的宣纸而已,纸背透过门的玻璃,洇着早晨的阳光,墨色显得更浓更黑:“你懂文学吗?你懂历史吗?你懂物理吗?你懂化学吗?你凭什么当组织部长?……”一串的问号,排列得夸张显得那么滑稽,字形还算隽秀。落款“马嘶原”。
人们嗤嗤地笑……组织部王部长黑着脸走上了楼,应该已经有人告诉他了,围观的人让出一条道,部长腆着肚子,西服革履,夹着公文包,矮胖如墩。“部长早”,人们七嘴八舌问候着。他无视献媚的人群从腰里摸出钥匙,开门,哐当一声,门甩上了……这时,人群中办公室张副主任,挥手对大家说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大字报被赶来的组织部的小吴揭了下来,门玻璃上留下一绺黄色的宣纸和几坨浆糊的印迹……似乎该发生些什么,却没有,似乎,余兴未了,人们怏怏地散去。
我知道,这是我们科马君马嘶原写的并一定是他贴的,不用问,他办公桌上上下下一堆一滩的练笔写废的报纸上的笔画就是证明,何况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
马嘶原,文革前最后一批一个名校的大学生,因病辍了学,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从我们系统基层一个粮库调入局机关。马嘶原有病经常嘴里磨磨叽叽自言自语,你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科里的小孙那小女子悄悄对我说她怕。只有我不嘲笑他,马君对我说雷科长不是个好人,郭干事不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马嘶原长了一副马脸。还很长。呵呵笑,口水会顺着嘴角流下。据说,大学时恋爱被女生甩了,脑子落下了毛病……时不时脖腔会扭一下,嘴一歪斜,头一偏然后很吃力地抻着向上一仰,一顿,又很快舒缓出一张很平静的马脸。大家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只是人邋遢,早起他似乎从不洗脸,眼角总有眼屎。
我们科是宣传科,属政工处,当时,紧赶上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很忙。在科里马嘶原没有明确分工,入了年,科长派他收缴文革的像章,上级的安排。文发了,会也开了,都小半年过去了,并没有见马君跑过基层厂库。后来,过了秋,一次癫痫发作,马嘶原住进了疗养院,像章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他办公桌旁的箩筐里还只是机关几个科室自觉交来的那几十枚,大大小小的静静地在筐底散落着。
大字报贴在组织部的门上是马嘶原从疗养院回来之后的事。马君的又一次恋爱,却被组织部搅黄了。他快四十了。
他是病人,她是护士。
“唉,老弟,呵呵……呵呵……她看上我了……你说,我该不该给她送点什么,送什么好呢?”中间,马君从疗养院跑了回来,找我说,幸福写满了马脸。我呵呵一笑,说:“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葫芦。”不厚道的我倒想起鲁迅的打油诗《失恋》,拿来打趣他。
那天,我还没有下班,他打电话给我,让我晚上去他宿舍吃炖羊肉:“老爹从陕北老家给我捎来了半只羊……很肥的。”马嘶原请我吃饭?太稀罕了!已经腊月天,风冷,羊肉有很大的诱惑,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冬天,黑得早,下班时天已擦黑,我往大衣兜里揣了一瓶老酒,就去了。
马君住单身职工宿舍,二楼,暗黑的走廊并不长,四五间过后,一挂破旧的棉布帘透出浓郁的煮羊肉香味,是这里……我高呼“马嘶原!”“来来来,坐坐坐。”马君掀起门帘。
屋里亮着,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一盆脏衣服蜗在床下,地当间支着个煤油炉,一个大面盆架在炉上,火焰呼呼叫着,锅里咕嘟嘟滚着一锅浊汤,大块带骨的羊肉突在汤间,抖着……昏黄的灯光下弥漫着蒸汽,马嘶原马脸堆笑,搓着双手……捂得严实的小屋一股充鼻的霉味夹杂着膻臊……我才看清,屋里真乱,剁肉的案板铺在条桌上,吃饭的锅碗还泡着,地上扔着一条血呼呼的麻袋,是装羊肉的……书刊报纸烟头酒瓶,我几乎无处放脚。
马嘶原剁了一个白萝卜扔进了锅里。
“她开始叫我马师,后来叫我哥……”
“她值不值班总来找我……我给她看我写的诗。”
“她说她很喜欢我的诗,尤其是那句,我是一匹流浪在都市里的马……给你念过的,你还记得吗?”
我似乎有些印象,在科里,他常迟到,一上班,找我们说他昨夜如何痛苦如何失眠如何写了诗,然后,朗诵:“哦——,马……”
马君搅着锅。
“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怎么没有家里人来看你?”
一铝盆热腾腾的羊肉放在了条桌上……“我告诉了她。我单身。她脸红了……这女娃真好看……她姓徐,叫徐丽……真好看……那屁股,滚圆得......”
“啊!真他么的苦”,我一口羊肉吐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喊。马嘶原愣了,一拍脑门:“我混球,我忘摘苦胆了。”我抓了一把盐扔进锅里,锅里的汤仍在咕嘟着……
后来,桌上杯杯盏盏汤汤水水一堆啃过的骨头一片劫后的狼藉。夜深了,一瓶酒见了底,我和马君都喝高了……马嘶原憋尿了,爬上条桌,推开窗户,站直了,撅起,冲着楼下……楼后是一条不走人的通道,通道边是这楼的围墙。
夜,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
后来,听说那姓徐叫徐丽的妹妹,跑到城里找到我们局找了组织部,或是私下来调查马君?也未知。不知组织部给徐丽谈了些什么。马君,又一次失恋了。
再后来,秋十月,机构改革局里精简人员,马嘶原下放到了基层一个粮库。我就再没有了马嘶原的消息。有人说他病重了,回了陕北老家……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时常,闲郁时,我不由得想起马君:常年一身中式套衫,围条围巾,上班来,腋下一卷报纸,五四知识分子的做派,却胡子拉擦头发凌乱得不修边幅,给人脏兮兮的感觉。
他有一个妹妹,马君下放那年,她在古城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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