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情】我是你的眼(散文)
嫁给他的时候,她二十三岁,他二十岁,她大他三岁。
在农村,这个年龄,算是老姑娘了。但她之所以晚嫁,不是因为自身有任何缺陷,而是要给弟弟先成家。
婚礼很简单,她只带去几件半新不旧的换洗衣服,他只在窄小的屋内用竹篾块隔出了只容一张床一口木柜的“新房”。竹蔑外,是他半大不小的弟弟们的睡房。
虽然是贫穷闭塞的山村,也没逃脱文化大革命的毒害。作为地主阶级后代,他的父母再怎么任劳任怨,也比别人分的粮少。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五个正长身体的弟妹。她,义无反顾地,帮着他挑起了家里的担子。起早摸黑,照顾老的小的,没有半句怨言。他看着她粗糙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拖累了你!”她抬起头,淡淡一笑说:“一家人,说那些。”又低下头,捣鼓着手里的农活了。
一年后,大的弟弟要娶媳妇了。婆婆对她说:“你是老大,你搬出去吧!屋檐下空着,砍点竹块围起来,也可以住人。”她看了看窄小的婚房和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小叔那渴求的眼睛,拿走了自己的衣物。
就这样,她和公婆分家了。
竹蔑条围着的屋,没有隐私,也挡不住风雨的侵蚀。春秋两季雨水多,屋内的衣服被褥随时能拎出水来;夏天,屋内热得像蒸笼;冬天,从竹条缝隙间挤进的穿堂风比刀子还凌厉。
在这种环境里,她先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粉嘟嘟的,瘦瘦小小,但很机灵。有了孩子,家里有了生气,生活有了盼头,肩头的担子却重了。尤其是,孩子们饿得哭爹叫娘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割给孩子吃。
他说,那点土疙瘩,再怎么伺候也填不饱一家人肚皮,我去做工吧。于是,他走了。
他是个石匠,有一身过硬的本事,加上肯吃苦,脑子转得快,很快有了一定的名声,长期领头给一家国营水泥厂做临时工。他的收入渐渐高了,每次回家,不是手里拎着一团肥肉,就是给她带回一块花布。
他说,要让她做村里最幸福的女人。
她笑了,粗糙黧黑的脸上,爬上了两朵红云。
几年后,他们盖起了自己的新房,虽然欠了一身债,但总算是远离了竹蔑条,有了自己的家。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就在她大儿子七岁那年,他出事了——在工地上点炮时,被炸瞎了一只眼。
见到他时,他已是血肉模糊,人事不省。她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再睁开眼时,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她望着他,嘴巴张了无数次,喉头直蠕动,就是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叭叭跌落在地面。他看着她,吃力地扯动嘴角,挤出一抹笑容,龇着牙说:“哭个啥?我又没死。不就是瞎了一只眼成独眼龙吗,难不成你嫌我丑了不要我啊?”她嘴一撇,伸出手,想捶他的胸,却僵在半空,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心痛地骂道:“你个憨子,不晓得跑慢点,少做点啊?!”他咧着嘴嘿嘿地笑:“我就是个急性子嘛!”
出院后,她说:“你莫去了,就在家,帮帮我。收入少些,但一家人在一起,安心。”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哪成!本来就欠着债,这次又出了事,我一个大男人,不出去挣钱还债,成啥体统?再说,我还有一只眼,照样可以养活你和娃娃。”
她犟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了。
他的走,也带走了她的心。几天没他的消息,她就像有猫抓心窝一样坐立不安,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闲下来就往村口方向张望;一见到他平安回来,她就高兴得直抹眼睛,嗓门大得全村人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但这忐忑的幸福,还是被彻底毁灭了。
再一次传来他负伤的消息时,她呆了,眼里空空的,连眼泪都没一滴。仿佛那被炮弹炸瞎的,不是他的眼,而是她的。
传信的人说:“他啊,就是不长记性。上一次点了炮,一会儿没响,他就以为是哑炮,赶着去点火,结果一块大石头爆炸了。这次又是这样。哎……别人都不急啊,就他一个人急……”
这次,他没再笑。整个医治期间,他很少说话,还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她没再哭,只是默默地捡起他摔碎的瓷片,又拿来铁碗盛着稀饭或者面条,一勺勺地喂他。有时,还笑着给他讲:“我们大啊,跟他爷爷去上街,把中国银行读成中国跟行呢;”“我们二啊,拉了屎用竹块撬着涂满了猪圈,说是在画地图呢……”
他笑了,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能咧开嘴。但她看到了,鼻翼翕动,两行温热的液体就如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瘦小的脸庞。
再次出院,他已是完全丧失劳动力的残疾人了。
那一年,她三十三岁,他三十岁。
工厂在结清医药费后,就甩手不管了。为了还自己一个公道,为了给家庭一份保障,他带着她,开始了漫长的上访之路。
他是眼前一片黑的盲人,她是大字不识连县城方向都分不清的文盲。但是,她牵着他,他傍着她,他们的身影,在大街小巷穿梭,在日头和星月下重叠。他们跑遍了工厂、医院、伤残鉴定所、民政局、公社、县政府、甚至省城……她,一个之前见到陌生人话都不敢说的女人,在各个官员面前求爹爹告奶奶,看尽了脸色,受尽了闲气。
最后的结果,当然不尽人意。
一个女人、两个幼儿、一个一级伤残的男人组成的四口之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承受了命运之重。她既要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又要负责孩子的抚养和教育,还要在泥土里扒拉一家人的口粮。娘帮不上她,公婆顾不了她,兄弟姐妹各管各的,乡邻不说风凉已是积德。她,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五零,体重不足八十斤,无一技之长的弱女子,成了两个孩子一个男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日子,自是在苦水中浸泡。
她的娘对她说:“女儿啊,趁还年轻,走了吧!”
她瞪了娘一眼,摇摇头,啥也没说。吃过饭,就把娘撵回了家。
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不是对她吹胡子瞪眼,就是摔盘子砸碗。家里本来贫穷,一段时间后,家里只得向公婆借碗吃饭。可是,她就是不吭声,任凭他怎么使脾气。
倒是他憋不住了,冲着她生气地吼道:“你咋不走哇?”
“走?我去哪里?”她一脸迷茫。
“我管你去哪里,只要别跟着我就成!”
“我不走!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男人,我是孩子的妈!”
“可是,我是瞎子,我是废人!”他声泪俱下。
“你不瞎,你不是废人,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的一句话,令他再度燃起了生的希望。
从那以后,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打起精神试探着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身边的木凳和墙壁是凉的,脚下的地板是凹凸不平的,但她的身体是柔软的、双手是有力的……
慢慢地,他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他可以自己吃喝、洗漱;他的双手,熟悉屋内外所有东西的形状、硬度、和温度;他甚至能摸索着编织背篓、扫把等简易农具。
他不再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但依然是她的天,是她的主心骨。大至春播秋收,小到家里生猪摇了几次尾巴,她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告诉他,让他拿主意。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有了她的耐心和细心,对身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依然是家里的一把手。
他们,高度默契,相扶相携,共同担起了人生的风雨。
庄稼,注定是男人的舞台。尤其是犁田,完全是男人的专利。但是她,却在他的口头指导下,学会了犁田。一甩鞭子,一声吆喝,一股牛劲,不输于任何一个汉子。
苦难并不可怕,怕的是苦难中的无奈。
二小子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因为没钱买雨伞,他自作聪明地用化肥包装缝了件雨衣。不想二小子到学校后还没上课就淋着雨回家了,还哭着赌气说再也不读书了,因为同学和老师都笑他是一包化肥。看到他难过得直拿头撞墙,她第一次举起满是老茧的手掌,掴到了二小子稚嫩的脸上。二小子哭得更大声了,眼睛鼻子挤成了一堆,她痛得抓落了一地头发。
大小子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他在家兴奋地做着光宗耀祖的梦。她却背着他,在亲戚熟人面前下跪求情借书学费。她不敢让他知道人家都不愿把钱借给又穷又残的他,怕他着急上火。
他的火爆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眼睛瞎了之后。一发脾气,轻则掀桌子砸锅,重则乱打乱骂。他身边时时备着一根拐杖,三两句话不对路就举起拐杖乱捅。一不小心被他捅中,能要人半条命。每次挨打后,哪怕痛得她动弹不得,只要他说要出门走走,她立马止住哭,跛着脚牵起他的手。
她似乎就是这样,为了他和孩子,完全失去了自我。
家里有了好吃的,她总是让给他和孩子们,而自己,却就着白米饭拌豆瓣酱。若是孩子们问起,她总说自己肠胃不好,吃油了会拉肚子。
好多年里,她没为自己添过一件新衣,加过一双新鞋。但每每过年,她都要省出钱给孩子和他添置一身新衣服。
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她的声音苍老了,皮肤也松驰了。他哽咽。他没看到,她两鬓斑白的华发,和因为劳累过度而驼着的背。
一晃,大半生过去了。
他们的儿子相继成了家,他们有了自己的孙儿,甚至重孙。但是,子女们都知道他喜欢二锅头、小南海、干胡豆和回锅肉,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老了,老得一身毛病;他也老了,老得身子不再挺拔。然而,他依然是她的天。他牵着他,他傍着她,从乡下走进城里,又从城里走回乡下。
一日三餐,她依然按他的口味和要求烹饪;家具物什,她依然按他的习惯摆放;里里外外,她依然按他的要求打点;甚至,当他跟儿子斗气时,她也义无反顾地和他站在一条阵线。
她的儿媳妇很不理解,抱怨她:“你服侍了他一辈子,他既不珍惜你,还动不动就骂你,你太辛苦了!”
她咧开干瘪的嘴皮笑笑:“这有啥,他是我男人。再说,他是病人,他心里苦,我懂他……”
有一次,他高血压发作,突然休克。她当时急得差点跳楼。好在,有左邻右舍及时抢救,虚惊一场。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在不在。听到她的声音,摸到她的手,他才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含泪带笑地说:“怎么会,我是你的眼睛,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那一刻,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枯瘦的十指紧紧地缠绕着、重叠着、依恋着……
他们,就是我的公公和婆婆。如今,已是年近七十的古稀老人。
什么也不说,辛苦了,上茶!
霜儿,向你的婆婆致敬!
深深感动!
试问人间又有多少夫妻能共患难呢?让人深思。
(平凡世界欢迎你)
想起萧煌奇的那首,你是我的眼。带我看四季的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