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烽《深秋》的五个意像
　　 （广东）呼岩鸾
　　 中国古代诗词里古典的秋天，有宋玉悲秋《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杜莆悲秋《秋兴》：“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登高》：“天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范仲淹的悲秋《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葛长庚的悲秋《西江月》：“罗浮山下，正秋高气爽，凄凉风物”。荆梦，川蜀，塞下，岭南；古典的深秋：悲惨、凋份、鸿逝、凄凉………
　　 现代诗人描写深秋各有千秋，多以丰收为背景，也有抒发诗人自己的心绪的。诗人曹烽的《深秋》就属于后者。
　　
　　 月亮不小心掉进池塘
　　 被泡得有些肿胀
　　
　　 往事被猫头鹰衔走
　　 高高地挂在枝头上
　　
　　 夜里下了一场轻霜
　　 冻死了秋蝉和纺织娘
　　
　　 顽强的小草在晨风中战栗
　　 期盼着那暖暖的太阳
　　
　　 诗歌靠意象说话。“意在象中”的意象大大高于“形在象中”的形象。意象从《易经。系词》出来到了李白手里，成就了一个万代诗仙；飘洋过海到了美国诗人庞德手里，成就了一个普世的“意象”派诗派。意象是先天存在被诗人发现收编改造的文化符号。
　　 《深秋》诗虽短，确有五个意象：月亮、往事、秋蝉和纺织娘、小草、太阳。意象密集，以意象成诗。它们或是高空的天象，或是人间的事端，或是渺小的昆虫 ，或是卑微的植物；身份高低贵贱不等，但任务是相同的——共同烘托一个典型化的秋天。
　　 月亮意象是代表美好事物的文化符号。原来明丽静谧的月亮现在“掉到水里了”，而且被泡得肿胀变形，令人莫名惊骇。古人的月亮也会掉进水里，但它会更加含情宜人。杜莆的《旅夜抒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江里的月亮随着波浪涌流。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野阔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清水中荡漾的月亮与人更亲近。马载的《楚江怀古》：“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月亮浮在水面，好像从水里生出来，减少了山谷水流的荒乱。辛弃疾的《水调歌头》：“明月扁舟去，和月载离秋”，水里的月亮配合扁舟载着离愁别绪而去。当代诗人傅天琳的月亮是从古典诗词的悠远水面上游离过来的，很稚拙：“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还是那轮古月，已经直白了。但是曹烽的月亮，却是本不情愿，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跳不出来了。浸泡多时，面目全非，失去了古代月亮优雅的情趣——但也必须进入今人之目。现在，月亮文化符号性质异化，月亮意象的新意随着社会的变革而变化，往往寄托了诗人的复杂情感。
　　 往事意象是代表过往生活的文化符号。昨天已往的社会人事与自然事件称为往事。猫头鹰被生物学家称作益鸟，它捕食鼠类。但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猫头鹰是不祥之鸟。古人给它命名鸱鸮，猫面怪貌，昼伏夜出；所发＂鸱鸮＂之声，被认为是不祥之音，在深夜听到觉得不吉利．它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窥视黑暗．画家黄永玉文革时因画猫头鹰惟祸。秋天的树枝上挂着什么呀？是黄色的枯叶，干瘪的残果．而作者的往事可能是正面的，却被不祥的猫头鹰用嘴衔起，挂在高高的树枝上，诗人的心绪就展现出来了。
　　 秋蝉和纺织娘的意象是代表歌唱与劳动的文化符号．虞世南的《秋蝉》：“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不靠他者力，身在高洁处，歌声自远播。王维的《秋夜》：“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鸣叫的草虫就是秋蝉和纺织娘。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的促织，直接就把纺织娘当成了不幸劳动者的象征。人们钟爱秋虫，可是，一场轻霜却把秋蝉和纺织娘冻死了。加重了诗人对残酷现实的伤感和无奈。
　　 《深秋》中的四个意象都异化了，异化在深秋的夜里。呈现的景象是凄凉伤感的。我在过去对曹烽的评论中曾给过这样的评价：“曹烽是杰出的反腐败诗人”。诗人在大量诗作中痛骂贪官污吏，抨击官僚主义和社会不公。引起很大的反响。经阅读曹烽的诗集《原野之恋》（原野三部曲之三）的后记中我们了解到，作者的《深秋》这首诗是写在十八大之前，那段时间改革遇到了强大的阻力。腐败盛行，官僚主义漫延，贫富差距越拉越大，环境污染严重，物价难控，百姓看病难、买房难、入学难得不到改观，群众怨声载道。所以，诗人忧国忧民，他的大声疾呼得不到回应，产生了悲观的情绪，用《深秋》这首小诗来抒发心中的郁闷。但是，诗人曹烽没有悲观绝望，没有沉沦颓废，而是信心满怀，乐观自在，因为他从遍地的小草看到了希望，他期盼暖暖的阳光！
　　 小草的意象是代表人民群众的文化符号。早晨到了，刮着秋风，有些冷。顽强的小草战栗着身子，迎接太阳升起。人们喜欢小草。小草绝处逢生：“出塞入塞寒，处处芦草”（王昌龄《塞上曲》）。小草情深谊长：“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山中送别》）。小草陪伴孤独：“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杜莆《旅夜抒怀》）。小草知恩图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小草生生不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现在大地上的小草就是古代小草的延续，有着古老的种性和品质。她们向往太阳，把太阳的能量接收储存在根里，渡过严寒的冬天。在春天里破土萌芽，在夏天茁壮成长，创造一个丰饶的和谐的盛大的秋天。中国真正的精英不是权贵、富豪、文士，而是遍布大地的“草根”——农民工、产业工人、农夫农妇、学生、小商贩、小职员……
　　 《深秋》非写实景，写的是对秋天的感觉；而以意象写感觉，意象怪诞，感觉就深刻到达本质化。而意象中的虚拟之景以佯谬的戏剧性，令人过目不忘，诗中的思想也就铭刻人心了。马致远的《天浄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被誉为秋思之祖。当代诗人曹烽的《深秋》与马致远的《天浄沙.秋思》相隔七百年之久，我们从水中变形的月亮、树上的猫头鹰、冻死的秋虫，期盼太阳的小草感受到他继承了古诗的风格，是一首回味无穷的好诗。
　　
　　 二0一五年六月写于深圳围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