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暴雨如注。六月的某一天，从江南到岭南，我就这样顶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暴雨，闯进了古城柳州。走下高铁，进入柳州的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西边的天上还挂着晚霞，能看到一群燕子在天地间盘旋。来接我的司机师傅说，我们完全来得及赶去宾馆吃晚饭。
　　 车子刚刚上路，忽然间，天地就暗了下来，一阵凉风从天边吹来，仿佛是头顶上整块的云层垂直落下，没有任何的铺垫，倾盆大雨从灰色的天空中飞流直下，乒乒乓乓地砸在车顶上。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狂暴的急雨，它打着旋儿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好像是天国里的银河溃堤了，形成了天瀑直泻人间。
　　 透过车窗，借着隆隆炸响的雷电，可以看见路边的垂柳、榕树的枝条被迅疾的风雨绞成一团，它们被吹打得弯下腰去，像是得了癫痫般乱颤。渐渐地，我似乎听到了车轮下街道上哗啦啦的水流声，借着大开的车灯向前望去，可不是吗？原本油亮的马路，已经成了一条奔流的大河。
　　 车子在一座大桥上停了下来，桥下是一条真正的大河，虽然，在被暴雨搅扰的一片灰暗中，我看不清这条大河的面目，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轮廓，却能听得到它在奔涌中发出的咆哮声。它用有力的涌流撞击着桥柱，让人感到整座大桥都在震颤。司机告诉我，大桥下的河，是柳州的母亲河，叫做柳江。司机问我：你第一次来广西吗？我回答说：不是。我曾经到过桂林和南宁。
　　 “那你一定去过漓江了？“司机问我。
　　 “是的，我去过漓江，那是一条澄澈到透明见底的玻璃河，非常的美丽。我也喜欢漓江两岸那些低矮的丘陵和小山，说是风景如画，名不虚传。”我由衷地告诉他。
　　 “我对你说，柳江水跟漓江水一样的美。柳江两岸的风光，比漓江还要更加的美。”司机或许看出了我目光中的狐疑，接着说：“不信，是吧？那等雨停了，你到柳江上去看看。我们柳州人是从来都不吹牛的。”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住地。第二天读到柳州当地的报纸，上面刊登了照片，多条马路上，有居民划船出行。柳州就是用这样热烈的方式，欢迎我这个在太湖边上听惯了和风细雨的江苏人。
　　 没来柳州之前，我对柳州人的印象是“蛮”。我想象中的柳州，远离中原文化圈，地处偏远西南，人也就比较的质朴天然。这个印象，也跟我读过的一篇介绍广西风情的散文有关。那上面有一段话这样说：
　　 “相比桂林人而言，柳州人有点不善言辞。你同他多讲几句尤其是扯到一些子曰、诗云的话题，他就会请你‘讲点别的’，你要再说下去，他还会甩过来一句‘搭你的困’，就是‘懒得同你讲’的意思。早些年街头多有打群架现象，柳州仔常常大获全胜。被揍得皮开肉绽的外地人痛定思定，提起柳州仔，一个字：蛮！”
　　 有了这样的印象，又在入柳的第一天遭遇了不期而遇的暴风雨，我就想：柳州人的“蛮”，一定与这里同样“蛮”的气象有关。
　　 及至住下来，又随着参加学术研讨会的代表们参观了一些企业、单位之后，我才晓得，柳州不仅是广西的工业基地，有着许多全国知名的品牌，工业GDP几乎占了广西全省的一半，而且还是一座有着千年文化底蕴的岭南古城。
　　 大约320多年前，我们无锡老乡顾祖禹，写出了一部了不起的历史地理名著《读史方舆纪要》，其卷一百九上说：
　　 “柳州府，古百越地。秦为桂林郡地。汉属郁林郡。后汉因之。三国亦属桂林郡。晋、宋以后因之。隋开皇十二年，置象州。大业初，州废，仍属始安郡。唐武德四年，置昆州，寻曰南昆州。贞观八年，改曰柳州。天宝初，曰龙城郡。乾元初，复曰柳州。光化三年，属于湖南。五代汉乾祐三年，为南汉所取，仍曰柳州。宋因之。元曰柳州路，明初，曰柳州府，今领州二、县十。
　　 府襟带楚、黔，控扼蛮洞，山川回环，封壤辽远，驭之得其道，可以荡黔江之氛翳，清岭表之烽烟也。”
　　 柳州地处桂北，水流山涧纵横，丘陵山地崎岖，西接百色，北邻贵州，南濒北部湾，西南接近中越边境，浩荡柳江穿城而过。这样看来，柳州不仅具有两千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隋唐时期，就已经是个“地级市”了，并因其战略地位而控扼一方。
　　 我读书的时候，曾听老师说过，柳州地名的来源，大致上有三种说法，一是《旧唐书?地理志》上说：“以州界柳岭为名”。二是《元和郡县志》上说：“因柳江为名”。三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说：“以地当柳宿而名”。意思是说，因为这个地方正对着天上一颗叫柳的星宿而得名。顾祖禹是我们无锡老乡，我以老乡的说法为是。
　　 第二天一早，我到柳州市里转了一圈。想着这里是壮族同胞居多的地方，一定会有些什么特别。等我一圈转下来，连食堂里的师傅都看出了我眼神里失望的神色。跟内地城市里一样的大马路、高架桥，一样高的楼，一样多的车。唉，全国的城市仿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有啥特色？
　　
　　 二
　　 在柳州住了几日，始终没有看到柳州人的蛮横，倒是处处体会到柳州人的豪放。柳州的荔枝糯而爽，你买小贩的荔枝，他会斤两之外，多给你几颗。柳州西瓜甜而脆，便宜到你不相信，只要七毛钱一斤。江南此时，可是要两元钱呢。尽管这样便宜，我们还是与摊主砍价。摊主是个中年妇女，她爽脆地说：六毛五，行了吧！吃得好，你再来。吃得不好，我送你啦！柳州人的“蛮”，是爽气里暗藏的一股倔强。
　　 柳州人的豪爽中，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情。这天吃罢晚饭，我们一行数人，出来散步。有人提议，不如到柳江边上去看看。夜游柳江也是雅趣。门外路牙上坐着个老伯耳朵长，听闻我们要去柳江，不待我们问路，就主动招呼我们说：哦，夜色中的柳江，是我们柳州最美的地方。过了大路，你们顺手向左转，坐公交车好方便。坐几路车，到哪儿下站，都反复交代了几遍。
　　 顺承这位柳州老伯的热情美意，我们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挨挨挤挤，走走停停，大约用了三十分钟，总算到了江边。
　　 远远望去，初夏夜色中的柳江，在一场急雨后，仿佛沐浴后的处子，显得洁净而柔软。深远蔚蓝的天幕上，缀满了璀璨的星光，星光倒映在江中，随波跳荡，像是江堤后树丛里，一对对恋人们深情的眼。
　　 江堤上的恋人实在太多，常常会撞到短装的小伙牵着长裙的姑娘，这里似乎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在这个时间溜达的地方。于是，我们上了江上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桥。
　　 站在这里望柳江，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桥下是湍急的江流，水声喧哗，浊浪滔滔。当地人告诉我们，平日里的柳江，是与漓江一样美丽的，只是一场暴雨夹带着山洪，才让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江的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柳树，沿江皆柳，大概就是柳州的特色。柳树后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沿河人家的屋脊，再远处是黑乎乎地蹲伏如兽的丘陵和矮山。丘陵和矮山间，忽隐忽现地有几处朦胧的灯光，那灯光宛若醉汉迷离的眼。
　　 人寻找和享受风景，原本是为了心灵深处的那点慰藉，那点精神的支撑，那种精神家园里的光明。一旦失望，总会涌现出落寞的神情。如今，我们就带着这种落寞的神情往回走。
　　 柳江，只是一条寻常的河，没有柳州人嘴上那么美。
　　
　　 三
　　 攀上立鱼峰的时候，晚霞已经退下天幕。山下广场上，有数百位大妈在跳广场舞。走过她们身边，伴舞的乐声犹如擂鼓。半山腰上有现代版的刘三姐在激情对歌，嗓音甜美，宛若清脆的铜铃。与她对唱的阿哥，似乎嗓音不佳，像是呱呱鸣叫的呆头鹅，招来一片笑声。真正的刘三姐，据说就是柳州的土著。她曾在立鱼峰下的小龙潭传唱山歌，不知何年何月，三姐跃潭骑鲤，升天成仙。如今三姐岩上，有刘三姐青石雕像一座，顾盼生辉，神色欣然。微风吹来，树叶窸窣，仿佛三姐歌声的袅袅余音。
　　 站在峰顶，垂看峰下，龙潭如镜，倒映着城中的万家灯火。向北遥望，柳江如带，恰似一道彩虹，穿城而过。这条虹霓绕城回流，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形，使得北岸城中心，三面环水，古籍称之为“三江四合，抱城如壶”，柳州又被称作“壶城”。
　　 此时，月亮升起来了，初夏的风，轻轻拂动天上的云，云影移动，天空碧澄。疏朗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媚眼，像是天上的仙女，在寻找大地上的恋人。柳江两岸的灯火亮起来了，灯火星光月辉，让整条柳江，流光溢彩，像是天上张灯结彩的街市，神秘而绚丽。
　　 柳江背后的那些丘陵、矮山，那山上的亭台楼阁，那些河畔山间的绿树翠竹，此刻都在灯火里、星光中、月辉下，走了起来、动了起来、晃了起来。它们千姿百态、移动摇摆，仿佛一夜之间都从洪荒中醒来、从历史中奔来，聚集江岸，要对你诉说过去、现在和未来……
　　 面对如此美景，我一下子醒悟过来。原来，柳江的美景都汇集在这里，这里才是柳江的精粹所在。寻找一条大江的美，正如回望人一生的精彩。人生有高潮和低潮，有灰暗与辉煌，有青春年华时的光彩照人，也有垂暮之年的老态不堪。这就要看你在什么样的时空里，用什么样的心境去切入最让人心动的闪光点。人生百年，最美丽、最动人的不过就那个瞬间的那个点。而一条大江最出彩，最摄人心魄的也就是有限时空中的那么一段流程，那么一个瞬间的展现。
　　 美丽，要靠具有美感的眼睛去寻找。
　　 既然聚焦到了柳江的美，就不能让它从我们的眼睛里滑掉。
　　 下山，立即下山！顾不上再去欣赏清凉洞、玉洞、盘古洞、纯阳洞、阴风洞、螽斯洞、三姐岩，也没心思在去望一眼峰影亭、潭光亭、景贤亭、漱心亭、灵泉阁，我们一路用手机照明，拾阶而下，直奔江边。
　　 这一段的柳江两岸，在夜色里简直就如仙境一般。
　　 江岸临水，有矮墙相隔。江水潺潺，旋流回波，月辉泻入水，一川若流银。那一江碧水，好似西子多情的眼睛，那轻轻水声，宛如刘三姐婉转清丽的歌唱，让人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她的波光倩影。
　　 夜幕遮蔽了昼间的杂芜，过滤了白天的喧嚣。站在这里，东望西顾，江岸的绿树丛林、临江的高楼大厦、蹲伏江边的高矮山岭，都在七彩景观灯的映照下，将各自的光影投在流彩的江面上，柳江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
　　 此时，顾不得多想，我们跳上一艘缀满耀眼灯珠的游船。游船顺流东下，船头犁开倒映在水中的灯彩，仿佛进入如梦似幻的人间仙境。船尾飞溅的浪花，却似孔雀开屏，风情万种。一片璀璨里，一座座如同虹霓卧波的各式桥梁、千姿百态的峰峦山岭、半隐江岸的楼阁亭台，灯火阑珊的城市街景，犹如高手精心剪辑的蒙太奇镜头，在你的眼前一幕幕闪过，美轮美奂，目不暇给，不断刺激你的神经，撞击你的眼球。
　　 这自然的风情，加上人工的妙笔，让柳江成了一道人间仙境。
　　 柳江的美，不在白昼，全在夜幕降临之后。
　　 走下游船，远离光影之后。我们意犹未尽，继续沿岸闲走，却在灯火阑珊处，发现一位垂钓的老者。
　　 没有了璀璨灯火，没有了丝竹弦歌，静悄悄的月光下，老者一个人在柳树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坐着。
　　 绚烂是美，静谧也是美，热闹是生活，寂寞也是生活。人生仿佛就像是一对周易上的八卦鱼，不断在阴阳间转换，演绎着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回程，我们叫了出租车。想不到的是，只有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住地。回想来柳州头天晚上，柳州老伯的热情指点，几个人不禁哑然失笑。
　　
　　 四
　　 自从在江边上看见那位垂钓老翁，我的心就没法平静。我想起一个人、一首诗。其实，除了来参加学术研讨，也正是那人那诗，让我决定了这次的柳州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对，是柳宗元和他的《江雪》。
　　 远离中原，僻处桂北的柳州，能够早为世人所知，恐怕有一半以上的原因，在于它曾经拥有大诗人柳宗元。柳州因柳宗元而出名，柳宗元因柳州而不朽。
　　 此时，正是柳州初夏，但捧读这首《江雪》，却让人不禁有一种寒意，由心而生。
　　 山川万里，寂静无声，飞鸟绝迹，人无影踪，在这一片苍茫银白中，一个人，一叶舟，背负千年孤独，面对匆匆岁月，独握一只鱼竿，来钓这一江寒冷。
　　 我始终觉得这首诗，虽然只有区区二十个字，却概括了诗人坎坷的一生。
　　 《唐才子传》上说：“宗元，字子厚，河东人。贞元九年苑论榜第进士。又试博学宏辞，授校书郎，调蓝田县尉，累迁监察御史里行。与王叔文、韦执谊善，二人引之谋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用，值叔文败，贬邵州刺史，半道，有诏贬永州司马……”
　　 公元九世纪初，唐王朝朝廷政治腐败，地方割据势力做大，宦官专权，皇权旁落。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唐顺宗继位，柳宗元参加了宰相王叔文领导的中唐改革，史称“永贞革新”。改革者们，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分裂国家的藩镇，消夺宦官兵权，废除宫市，贬斥贪官污吏，整顿税收，抑制地方政府与民争利。然而，这场触及宫中掌权宦官、大官僚与地方军阀等既得利益者的改革运动，只维持了短短180多天，就宣告失败。王叔文死难，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被贬斥荒远。柳宗元先被贬邵州、后改永州，再贬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