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寂寞的村庄(小说)
【一】
山路,从山脚一直蜿蜒进山里,时而盘旋而上,时而迂回而下。路两旁的山野正值早春,还延续着冬天的萧瑟和荒凉。坡坎上,散落着一棵棵杏树,虽然早春的阳光很足,但杏枝上没现一个花苞。杏树下,偶尔会现出一簇孤单的紫云英,微紫的叶子,在黄土坡上很是醒目。
这个季节的山里,终止了猫冬时节的静寂。山路上、田间地头,时不时会有人、畜的影子。炕土与粪便沤了一冬,自是田里上好的肥料,任谁都会巴巴地赶在春耕前倒腾到田里。老牛车、毛驴车、人力车……能上路的,几乎全都派上了用场。一时间,老牛蹄的“踏踏”声,小毛驴的“嗒嗒”声,踢翻了山路上的尘土,也踏醒了沉睡的大山。赶车人的喝喊声,在空旷的两山间回荡,仿佛要把蛰伏一冬的激情全部倾泻在这片土地上。当然,也有无事闲浪的人,肩上扛把镐头,绕着山路,走遍山田,不见镐头下肩,便又顺着山路悠悠地走回山下的村子。
秦树森便是那种无事闲浪的人。粪土早在土地一开化,他便拉到山上的田里,现在,他只等着五月的惊雷响起,能送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
此时,秦树森背着手走在山路上。身后,是与他形影不离的一条土狗——小黑。夕阳将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跌进路旁的山野里,被一层一层的梯田曲折着,错位着。傍晚的山风在毫无遮挡的山野里穿行,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山里的季节在交替时,不同于平原,风要到啥时候变柔和了,没人能说得清。
秦树森感觉被风一吹,身上凉津津的,他紧了紧衣领。出门时,日头正浓,这才多大会儿,日头一斜,这山里的风就出来疯狂作乱了。
这时,身后传来赶车人的吆喝声。秦树森往路旁让了让,回过头。这时候,能上山的也算是勤快人了。
“老哥,浪着呢?!”牛车车辕上坐的是本家兄弟秦树岭,晃着手中的鞭子,嘴里叼着支旱烟卷。
秦树森看看牛车上,空空的,啥都没有,“闲着,咋?赶着空车干啥去?”
秦树岭扔掉嘴里剩了少半截的烟卷,跳下车来,“吁——”的一声,牛车停在了秦树森面前,“山上的玉米杆杆还没收,想不收了,妇人家家的,耳朵根根边一天到晚地说,让人不得清静,唉——收回去算了。”
秦树岭家的女人,秦树森是知道的,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偏偏嫁个秦树岭是个慢性子。慢就慢点,眼慢手不慢也成,事情也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偏偏秦树岭还是个拖拉人,啥事不来着急上火,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上前的。每年,田里收秋,女人火急火燎地干,秦树岭却赶着牛车唱着“呀儿哟”,这个地头唠唠,那个地头吃根烟,半天的功夫就晃荡没了。女人最早进地,他们家的粮食却是最晚归仓。女人气得自己赶牛去拉,偏偏老牛是个认人的主,且偏偏不喜女人。牛头一晃,差点把女人晃到山沟子里,女人吓得再不敢去碰牛,只好任秦树岭东游西逛。
“你去,我随便浪着。”秦树森看秦树岭下了车,寻思着这一闲聊,怕聊到日头下山他都不肯罢休,便急催着秦树岭赶紧去田里。秦树森边说着,边往旁边小路上走去。
“哦,老哥,你浪着,我赶紧去,一阵阵儿天就黑了。”秦树岭重新跨上车辕,甩着鞭子往山上走去。
秦树森暗地里摇摇头,小黑在秦树森腿间“蹭”地窜出去,向一块田跑去。秦树森抬眼,才发现,拐下小路,下面就是他家的田。看来,小黑也将这田地记心里了。地里的粪土是昨天才撒开的,在周围一片光秃没有任何耕种迹象的田中,很是醒目。
在侍弄田地上,秦树森是那种事事都要赶在别人前头的人。在农村,谁家田里的收成落人之后,除了天灾谁都逃不脱的原因,便会冠以这家是懒人的称谓。秦树森顶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揣袖收手看天的人,就算天上掉馅饼,也不会掉到这个穷山僻壤。秦树森的勤快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单单每天比别人多走的几趟山路,就足以说明他对田地的用心。老话儿说得好,付出总会有回报,那田里的收成好了,是自然而然的事,村里人就算是嫉妒,倒也无话可说。
秦树森唤着小黑,又走回大路上。这条山路,秦树森走了几十年了。山路很窄,只容得下一车辙的宽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上山的牛,下山的驴儿,将土地给予的希望,深深地嵌入山路上,以至于现在上山、下山的车马,都走不出那道辙。此刻,那两道车辙,在秦树森眼里,就像是两道车辕,架起山上、山下的距离。每次走在车辙中间,他都觉得自己是架在车辕里的一头老牛,四平八稳地顺着车辙走着,眼里装满了山野,也盛满了自信。秦树森懂得,这自信是源于他对这块土地的了解,深入骨髓的了解。他自信能驾驭这块土地。
土地!秦树森看看路两旁在农人眼里还称得上土地的山野,心里着实感慨了一翻。年少时,他只会跟在大人们身后,逮一逮这山里的乐趣;青年时,他将身上一把子力气,甩在山沟沟里,从不管汗水将土地浇灌出个啥模样;老了老了,反而越发和土地亲近起来。一天不过来踩踩就觉得脚下没有根,人就会飘飘然,像山顶上游荡的云一样。
秦树森走到梯田边,手摸着被风雨侵蚀多年,却依然牢固的田埂,感慨万千。他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修造山上梯田时的情景。听说乡里派来推土机修造梯田,村子里的人几乎是倾巢出动,大人、孩子人手一柄镐头,齐刷刷地站在山路上。终于不用一镐一镐去开垦田地,怎么能不让人兴奋?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有了土地才能活命啊!那一年,推土机在山上轰鸣了整整一个春天,当年五月的雨落到黄土高原上的时候,种子也随之埋到了田里。
秦树森永远忘不了,那年的秋天,家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大豆、玉米。空前的丰收喜悦,让那时的人们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黄土,恨不能昼夜都匍匐在梯田里。这就是山里人,他们想要的,就是土地——能生长出希望的土地。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修造梯田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震憾。只是,那年甩着膀子种田的汉子,现在连山路都要爬不上来了,那年跟在推土机屁股后头起哄的孩子,大多也顺着窄窄的山路,走出大山。只有,梯田还是那些梯田,春种秋收,年复一年地轮回着。
是啊,就是这条山路,大山的脉搏,它的蜿蜒起伏如一条长长的丝带,串连起山里的世界,也延伸到山外的世界。有多少年轻的后生踩过大山的脊梁,走向外面的世界,没有人说得清楚。它像血脉一样,源源不断地向山外输送着,本应属于大山、属于这块土地的应得的给养。走出去的人多了,山路,便如躬肩驼背的山里老人,似乎再也承受不起一双脚印离去的沉重。
秦树森经历了上高中的儿子从这条山路上翻过大山,他便很少去山顶了。每次他面对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庄,在岁月里一天天苍老,他仿佛也感觉到鬓角的黑发,在丝丝抽白。风磨去了村庄的棱角,雨滤空了村庄的活力。他何尝不是这样?从莽撞青年,走成了耄耋老者。幸运的是,他每天还能走上几趟山路,村里和他同龄的刘俊堂,瘫在炕上已经好几年了。那日子,就像农民失了土地,抓肝挠肺,不得解脱。想来他能站在山腰上,看着秦庄的风雨变迁,着实是幸运的。
秦树森停在山腰处的一棵老杏树下,看着山脚下的村庄。东一间,西一间,依山势而建的房屋,虽零乱的不成规矩,却比排排行行多了些错落的美。小黑坐在他的脚边,头上的耳朵直愣着。一阵山风吹过,它警惕地看看山下,又看看没在夕阳里阴暗的山坳。他的主人心里想什么,它不知道,它关注的是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犬吠声,似乎就在山的那边。
秦树森心里想什么?除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还能有什么?每次他上山,都会在这棵老树下坐上一会子,看着熟悉的山野,看着几十年前丁点大,现在变成占据了半个山腰的村子。
秦家是村子里的大姓。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秦姓人是第一个在此处落户的人家,故村子起名为——秦庄。秦树森祖上有三脉,他们这一脉又有六个分支,算一算,每个分支再撇出一股两股,这种阶梯式的人脉衍生,真可谓壮观。人多了,土墙打就的院子,便也如阶梯一样,从山脚下往山腰处延伸着。有了院子,便会有杏树相随,这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习惯。几十年下来,村子虽到处都是如疮痍般破旧,但也算是绿荫掩映,四季都有花香、果香,让人相看两不厌。秦庄因秦姓而得名,但为周边的山民而知晓,却因此处长满杏树。
秦树森最大的喜好,便是坐在这里,看每天都在看,却永远看不够的村子:村东头的李坏家换了樘崭新的大铁门;赵宝锁家的二层小楼攒了筒,只等着贴上白花花的墙砖;五哥秦树营家的门口这几天静悄悄的,大门紧闭,不知为了啥……
坐在高处,才能看得清一村百态。然而,有时候,秦树森看着日渐静寂的村子,再看着身后走向山外的山路,也会突生些伤感。这些伤感有时候,来自身下的土地,有时候,来自下面的村庄,有时候,却一点没有理由。
秦树森站起身,拍拍身下的黄土,向山上望去。夕阳已经沉到山的那边,但天空依旧透亮着。天越发长了。这个时候在冬季里怕是早就钻进暖被窝里,哪还能看见云朵里透着嫣红。小黑呢?秦树森光顾着自己的心思了,老伙计啥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汪、汪”,山顶上传来几声狗叫。是小黑。秦树森看见两个影子从山顶飞奔到梯田里,一前一后地追逐,撒欢地奔跑着所有的激情。小黑的身后,是一只白色带着黄点的土狗。它不是村子里的狗,他没见过哪家有这个模样的。人都求个伴,狗也一样,让它们耍去吧!
秦树森没有往山顶上去,而是折回身往山下走去。这条路,秦树森每天都要走上几遍,有时候是去看看他种得那几亩梯田。但是,多半时候他没有任何想要干啥的念头,只是想在山路上走走。他不是年轻的后生,他的目光越不过这座大山,他的眼里,除了脚下的路,便是与他相依六十几年的山野。路两旁哪里有棵树,甚至哪里开着什么颜色的野花,他都熟记于心。
然而,不知何时,秦树森走在沿山势而上的山路,突然有些力不从心。那双踩在脚底的布鞋,像被粘在黄土地上一样,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秦树森知道,那是来自心底的沉重,来自他与这块土地几十年相伴的炽热情感。
那天,秦树森在村子里老杏树下,听来让他这些天都没有睡上一次好觉的消息——村子要生态移民。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去听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不想听,也不敢听。生态移民是个什么概念,他不懂。他只知道,从他祖爷爷那辈儿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他的根在这里,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紧紧地抓着山里的岩石。假如此刻,让他离开这块土地,那么,他就是一棵断了根的老树,再无生机可言。
移民的消息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真事儿,有人说只是传言。然而,不管真与假,年轻的后生们扔下手中的家什,田间地头都不去丢一个脚印,只盼着能搬离这山窝窝里的村庄。小孩子们,在大人想当然地描述下,也开始憧憬着宽敞的教室,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了年纪的老人,像秦树森这样的山里人,自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村子里,兴奋的人,落寞的人,在黄土腥味里,交织着迥异的目光。那棵老杏树下,似乎一夜之间,成为村子里最繁华的地方。
似乎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那么一棵不知年份的老树,集散着村子里大事小情,甚至不值一提的鸡鸣狗叫。秦树森走出家门时,是躲开那棵老树的。他无心去关注后生们溢于言表的兴奋之情,更不想看到村子里那些老伙计们失落的目光。惟有这山上,能让他静下心来。
对于秦树森样的山里人,他们奢望土地能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但是,他们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人在,也会生长出希望。秦树森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想那一定是个传言,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听说过没来由的迁庄。
传言吗?秦树森有些茫然地看看山野,又看看角角落落都被杏树塞满的村子。他真希望这就是个传言,一个玩笑。说过了,笑过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这时,小黑从山上如风一样旋到秦树森的面前。那黑豆一样的眼睛里,还洋溢着兴奋的目光。秦树森拍拍小黑的头:“臭小子,耍够了?”
赶啥算啥吧!谁让咱们是人呢,要如小黑这样,吃完就耍,哪会有这么多烦恼。
【二】
那一夜,秦树森夜半还睁着铃铛大的眼珠子,没有半点睡意。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啥,或者应该想啥,就只是脑子空空地望着房顶上的那道房梁。直到天麻麻亮,秦树森迷糊了一阵,听到外面女人唤鸡鸭的声音,又没了睡意,便起了炕。他想起还有事情没有做,急忙趿拉着鞋子奔向厢房。
秦庄的大街上,移民的消息让秦庄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连鸡狗都跟着撒起欢。小黑没有在院子里,想必一大早就跑去凑热闹了。西北早春的那些寒意,竟被这热闹驱散了许多。秦树森伸手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取下一条毛巾,抹了抹脸上的睡意。在枝上拉扯毛巾时,他感觉到杏枝似乎柔软了许多。整个世界都喧腾了,房前屋后的杏树静悄悄地听着,看着。人类的世界如何改变,都不能改变它们依着季节开花结果。
【平凡世界欢迎你】
全文人物思想走向与环境并行,杏树杏花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达到了异于寻常的艺术视觉冲击。令人难忘。
伞的小说总是给人震撼的感觉,俺的偶像,抱个。撒花。。。
有几个错别字到时候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