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无意中看到QQ群上有一个来自新疆兵团的朋友，心里便突然沉了一下。是的，新疆兵团，那个在记忆里永远清晰的地方，说不清是哪个师、甚至都忘记了叫个什么地名，但是，那里田间院边的一草一木，那些人的一憋一笑，都深深地刻在了我心的深处，从来都不曾忘记。
　　 那里叫十二连，老公打电话回来是这么说的。一直生活在重庆的我原本以为那是像我们本地的部队一样，是驻扎军队的地方。老公笑了，说其实这里都是种棉花的农民，至于为什么是按军队的编织来命辖区地名，他也不清楚。当然，老公才到那里不久，而且是去修阿克苏到阿拉尔的高速路，一天到晚都呆在工程车上忙碌着，确实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我说要去的时候，老公还没有租到房子，晚上睡觉都是在工程车的卧铺里睡。后来经不住我死缠烂打，老公终于在十二连像是姓罗的以为老伯伯那里租到了一家房子，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窝。
　　 我是暑假的时候去的新疆，正是那里瓜果飘香的季节。在阿克苏下了火车，再从阿克苏坐汽车到阿拉尔，一路上是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偶尔一两只骆驼悠闲地在马路边的几株草丛了闲逛，伸长了脖子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帮来自远方的客人。我回过头去看它们的时候，看到它们也像是在看着我，就像我看它们一样好奇。
　　 马路在烈焰下伸向天与地的连接处，没有尽头。早上就从阿克苏起身，快中午了汽车好像还在原地踏步。老公打电话来告诉我，按车程计算，应该快到阿拉尔了，说他早就在车站等着的。果然，车窗外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那究竟是种的什么东西我不清楚，反正开着五颜六色很好看的花儿。我就在想这新疆看似人也不多干嘛种那么多的花卉啊？车上的一位汉族乘客告诉我说，那哪是什么花卉啊，那是棉花开的花。
　　 在阿拉尔下了车，我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老公，和这片土地一样成了灰色，身上，脸上，头发上，比刚刚远道而来的我还风尘仆仆。我忘记了一个成年女人的矜持，忘记了我们其实已经是老夫老妻，一下子扑进老公满是风沙的怀里。泪，在我的脸颊上流成了两条小河。老公紧紧地抱住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你看你看，像个花猫！我噗呲笑出声来，老公也笑了，我那么清楚地看到他那满是沙粒的脸上有了一些皱纹，而那年，他才三十三岁。
　　 房东阿姨早早地就到院子门口迎接，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让我很倍感亲切。成渝一家亲，重庆直辖之前本来就是地属于四川的。阿姨逢人便说我是他娘家的侄女，房东伯伯斜了她一眼，人家丫头是重庆的，你是四川的，怎么成了你侄女了？阿姨才不管这些，反正在她心里，我就是她娘家人。阿姨这辈子很苦，也不知怎么辗转来到的新疆，前年才和伯伯成为夫妻。她说这辈子，她可能都再也回不到四川了，老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伯伯便在一旁默默不语，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嘴角嘟噜着：那面是河南。
　　 连队里来了一个重庆的丫头，左邻右舍的人都来伯伯家看热闹。以前在电视上看到新疆的维吾尔族姑娘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漂亮极了。可我看到的，几乎都是近似于黑人的皮肤，而且五官也不是那么漂亮。十二连是汉人聚居的地方，老乡们告诉我说，你看到电视上的那些漂亮的维族丫头其实都是“混血儿”，他们上一代或者再上一代，有一个绝对是汉族人，真正的维族人皮肤黑，毛孔粗。
　　 老公才到新疆的时候，由于项目部还没有请到厨师，大家吃饭问题都是靠自己解决。老公吃不惯这里的伙食，便只能吃方便面，可是很多时候，卖方便面的商店老板连开水都不提供。我问他为什么，老公说可能他们怕我们抢劫他们或者是以为我们出来是逃难的吧。我说怎么可能？就这一台车就几十万呢，有开着几十万的车大老远到你新疆来逃难的吗？老公笑笑，他们哪里相信这车能值几十万啊！
　　 房东伯伯曾经有一个儿子，十几年前为了看守兵团的棉花被盗贼杀死了，老伴又离家出走了。伯伯的老家是河南的，年轻的时候就随兵团来到新疆，几十年来，还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回老家过一次，光是坐车单程就花了十几天。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伯伯一个人过，所以家里一直很冷清。邻居说只要是逢年过节，房东伯伯的心情就很不好，一个人没事就骂骂咧咧的。还好前年阿姨来了，伯伯好歹总算是有了一个伴。
　　 伯伯不种庄稼，天天一早一晚都牵着几只羊到处去放。太阳从胡杨树的枝叶缝隙透射下来，照着树下坐着的伯伯银色的白发和满是皱纹的脸，远处的广播里飘来刀郎的《喀什格尔的胡杨》，透出无尽的沧桑与凄凉。伯伯说胡杨树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三千年长大，三千年死亡，三千年才会腐烂。我无法考究伯伯所说的话，虽然很是怀疑，但是那胡杨树却真真实实地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在夕阳的余晖下和伯伯融为一体。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跟在伯伯的小羊后面出去闲逛，伯伯见人就说，这是我家丫头，呵呵呵。伯伯笑着的时候看上去很慈祥，满口没有一颗牙，一脸的皱纹诉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的辛酸。
　　 在伯伯家租房子不久，就和隔壁的邻居们熟悉起来。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那些我没见过更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叫红柳，它永远葱葱郁郁，在这片盐碱地里展示着它不老的青春。我很喜欢这似乎永远长不高长不大的红柳，给这片古老的土地植入了那么旺盛的活力。隔壁两家邻居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家四湖北的，一家是重庆涪陵的，都说着一口标准的家乡话。而他们的孩子们，已经都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很好奇这样的三口之家，语言上怎么就天差地别还没有一点点沟通障碍和我们内地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样？闲暇的时候，老公就喜欢和邻居一起去碱沟里炸鱼，像在老家的三五个兄弟伙一样，每次都收获满满，几家人的大脚盆都装满了。大家一起用油炸，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享受着那种亲如一家的感觉和大自然赐予的美味。碱沟的鲫鱼与我们内地的淡水鲫鱼不同，那鱼刺很软，一点儿也不扎喉咙。而在我们没去之前，他们是想都没有想过去吃那碱沟里的鱼的。渐渐地，炸鱼的队伍庞大起来，只要老公没事的时候，十二连的年轻人都会来邀老公一起去炸鱼，回来一起破鱼肚，清洗、油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一起动手，伯伯一直冷清的院子也热闹非凡。
　　 表哥在拜城呆了很多年，那天他来看我们，说其实新疆很不错，到处都是宝贝，戈壁上还有比一般甘草更具药性的红皮甘草，他还在路上顺便折了一支过来。甘草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的功效。老公在工地上那么辛苦，我想去折一些红皮甘草回来给他泡水喝。于是第二天，我就一个人跑到连队后面的戈壁上去折红皮甘草。可能是伯伯已经习惯了早上我帮着赶他的羊出门，这咋一没看见我，便急着打电话给我老公问我在不在车上。老公说没有，他便急了，命令老公马上回来找我。
　　 茫茫戈壁对于生长在南方的我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牵引着我的脚步越走越远朝她的深处走去。我折了一小捆红皮甘草，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可是我四处望望，竟然忘记了我来的方向。远处，到处都可以看到一片一片的绿色，我知道那是兵团的连队居住的地方，可我居住的十二连是那一片绿色啊？
　　 来了这么久，我已经很清楚在这样一个无边无际平坦的旷野里，自己的眼睛是最容易欺骗自己的东西，明明看着很近，实际上却很远，不敢轻易拿脚步去丈量。坐在这捆红皮甘草上，真的很想哭，可是茫茫戈壁，谁又能听得到我的哭声？最重要的，我怕引来了野狼。
　　 太阳慢慢地热起来，戈壁上的气温上升的速度非常快，折下的红皮甘草枝很快就没有了早上的朝气，像我一样焉达达的，像我一样。我不晓得到了中午这戈壁上的气温会上升到什么样的程度，或许会把我和甘草都烤焦吧。我想我还是走，向着任意一片绿色。可是，会有多远会走多久？又会不会是像读书的时候书上所描述的海市蜃楼？我无从知晓，当然更是不敢轻易地迈开脚步。
　　 突然，我仿佛看到远处有一片什么东西在移动，花花绿绿的。我揉揉眼睛，的确是在移动！近了，近了，是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伯伯和老公。我向着他们跑过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的训责。看你，像个孩子一样，到处乱跑！老公笑着说。丫头，你咋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伯伯心痛地问。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几十个男男女女都舒了一口气。
　　 老公说，我来新疆给他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吃。十二连的人就像这一片土地，粗犷、豪放。大铁锅大瓷碗，吃得一个个身强力壮。他们祖籍其实都在内地，很多人都是因为他们的父辈或者祖父辈跟随王震将军解放新疆，为了支援新疆建设，便在此扎下了根，他乡成了故乡。但是，他们始终忘不了祖籍故乡的饮食文化，对自己祖籍地的饮食特产情有独钟，哪怕是从没有回过祖籍故乡的孩子。农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喜欢在家里做一些吃的，总是忘不了端些给我这个“小丫头”，都是大瓷碗，完完全全够老公和我两个人吃了。当然，我最喜欢吃的还是他们都会做的新疆的拉面，拌面粉的时候加一点盐，面就有了韧劲，拉出来又细又长。隔壁邻居的小孩杨杨更是只要他家吃拉面就早早地来叫我。
　　 记得我是中秋节前离开新疆的，我很清楚我这一辈子都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那天一早，我和老公都没有说一句话，把那些一触即发得不可收拾的不舍死劲地压抑在心底。老公默默地把我的密码箱装上车，还有那些大包小包乡亲们送的瓜果、果干。几十个人无声地站我们院子门前，慢慢地向停靠在路边的车子移动脚步。
　　 分别迟早是要到来的。当老公发动了车子的引擎，车轮便缓缓开始转动。老乡们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蜂拥着奔向我坐的汽车。突然，人群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丫头，等等！丫头，等等！我回头一看，是阿姨扒开人群跑出来，因为太慌忙，踩着一处洼地一扑爬摔在地上。我赶紧叫住老公停车，跳下去扶起阿姨。阿姨，你怎么来了？丫头，阿姨没什么送给你的，这二十块钱你拿去在路上买水喝。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阿姨伸出一双丝瓜瓤一样的老手，轻轻地为我擦拭眼泪：不哭，啊，不哭。真好，回家了，真好……阿姨反反复复念叨着，远方故乡的青山绿水，你们都听见了吗？
　　 一晃十年过去了，今天突然看到兵团连个字，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感动，那些不舍，通通地涌出心门，冲刷着这些年来的尘埃，清晰着那些曾经的画面。远方十二连的老乡们，你们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