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躺在教室后面的那片草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昨晚一场暴雨后，今天又是一个高温天气，湿软的草地像烧沸了的锅，从草丛的缝隙冒着热气。李瑞感到浑身像被蒸透了，骨头也被蒸得酥软，火辣辣又粘腻腻的难受，呼吸由急促也变得微弱，思想也越来越混沌，动一下眼皮的劲都没有了。
　　 “就这样要睡过去了，也好。”两行伤心的泪水从李瑞的双眼溢出来，和着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她从心底深处发出的这个声音细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境……
　　 窗外一团葱茏翠绿，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那是房后一棵齐窗高的梧桐树，一缕月光从树冠上漫过来，薄薄地碎在窗台上。
　　 李瑞躺在床上，她侧耳听到母亲房里的关灯声，便起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自己房门，赤着脚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拿出了一沓稿纸和一支精致的钢笔，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把一本《高考冲刺300卷》放在左边，这本书在李瑞的眼里此时已经不是书了，而是她静心写作时的“挡箭牌”。
　　 “哐！”正当她写得入神时，房门突然被打开。李瑞吓了一跳，急忙拿过那本“挡箭牌”，装模做样地用笔在上面划着，手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右肩也在一抖一抖的。
　　 每天晚上，母亲都要起来几次到她的房间看看。她坐在书桌前时，母亲就站在门口叮嘱一句：“学习上再加把劲，千万不要把精力放在其它事上。”然后给她冲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端进来。她躺下后，母亲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给她扯扯被角，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自从上高中后，每天晚上母亲都是重复着这两个动作，重复着这一句话。
　　 母亲照例冲了一杯热咖啡递给她，叮嘱了一句“不要学得太晚”走了出去。李瑞移开“挡箭牌”，放正稿纸想继续写下去，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提起的笔半天没有写出一个字。她呆坐了一阵子，面无表情地拉开书包，抽出一张奖状，这是她参加省级刊物《三月》征文获得一等奖的奖状，还有稿纸上放着的这支精致的银灰色钢笔。现在上学几乎不用钢笔，都是用自动签字笔，李瑞还是喜欢用钢笔写东西，握着钢笔思绪一下子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她向母亲讨要过多次无果，幸好这次奖品除了奖状还有这支钢笔，她视如珍宝，只有写文章时才拿出来用，每次用完后，都放进那个印有“奖”字的长形笔盒里，再用粉色的手帕包好，连同稿纸偷偷放到床底下。
　　 李瑞看了看奖状，叹了口气，又把它塞进书包。这个奖状放进书包已经一周了，她好想拿给母亲看，可她又十分害怕。以前好多次拿回校报征文的奖状，母亲总会不屑一顾一阵数落：“一个小小的校报算什么？还是把心思用在正事上，好好学习功课，考上985重点大学。”李瑞反复地把台灯拧亮拧暗，迟疑一会儿，随即又把奖状从书包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她想着，这次是省级刊物的征文，母亲看到这张奖状或许会改变些什么，既然不敢当面拿给母亲看，就放在书桌上，母亲每天早上等她上学走了以后，都会给她收拾房间的。
　　 夜已经很深，李瑞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起身站在窗前，望着天空中的几颗璀璨的星星，她在寻找那颗最亮最亮的启明星。启明星是一只宇宙的航灯，它会为所有的梦指引航向，朝着它指引的方向走去，所有的梦都会走入光辉美丽的新天地。她渴望她的天空，能升起那颗“启明星”。
　　 第二天早上李瑞早早来到教室，只有少数同学已到。同桌可可正爬在桌子上发呆，李瑞走过去，重重地拍了她一下。刚回过神的可可一脸不解地望着李瑞，迟疑几秒后，立刻开了笑颜，喊道：“呀！作家来了！”
　　 李瑞摆摆手，拉长了语调：“这算啥，如果还有征文，我照样拿一等奖。”
　　 这时，已有几个同学围了上来，纷纷赞道：“一等奖，真牛！”
　　 “呵呵！”李瑞腼腆地笑了笑，看着包围着她的一张张赞叹、羡慕的笑脸，她的眼前幻化出另一张熟悉的脸。
　　 上完晚自习，李瑞比任何时候都急切地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想像着母亲见到她的表情——惊讶、喜悦、激动。当她打开家门后，客厅一片黑暗，电视也关着。以往这个时候，母亲都是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回来。李瑞疑惑着，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移着双脚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房子也黑着，李瑞顺手开了灯，一眼就看见母亲坐在书桌前，沉重地叹着气，回过头看她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她忐忑不安地望着母亲的脸色，目光慌乱无主。
　　 “早给你说了别写文章，别写文章，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李瑞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再给你强调一遍，你别妄想当作家，当作家有什么出息？”
　　 “哦，我知道了。”李瑞听话地点点头，目光望着窗外，她准备接受责训。
　　 “你那个狗屁一等奖已经被我撕了……”
　　 “……”李瑞才看到桌子上摆了一堆碎纸片，她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给你说，就算你拿了全国奖回来也没用，我的态度很明确，考大学，考一个好大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知道了。”李瑞靠门框的那只手无措地在门框上捏搓着，声音低低地回答。
　　 母亲的声音微微发抖，说完这几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准确地说母亲是喊完，语气中带着伤心和恼怒，几乎要咆哮。李瑞走到书桌前，慢慢地把碎成一桌的奖状拢在一起，这一堆碎纸片此时看着血红血红的，像一团火，刺得李瑞的眼睛酸痛，几乎睁不开，她一片一片地拾起来，装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床底下。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床底下那些东西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抬头看了看靠墙站着的三扇书柜，一半是空的，一半塞满了母亲给她买的各种复习资料。她用省下的零花钱和压岁钱买的《红楼梦》、《腐蚀》、《悲惨世界》、《海底两万里》等书都被母亲在一阵阵责备声中从书柜里狠狠地揪出来，摔在地上，然后打包缠上厚厚的胶带塞到床底下，母亲说，只有她考上重点大学后，这些书才可以随便看。
　　 这时，手机响了，是外地工作的父亲打来的。
　　 “听你妈说，你参加什么征文获了一等奖？”
　　 “嗯。”
　　 “听爸爸的话，不要写东西，也不要参加任何活动，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名牌大学，爸爸下次回来给你带一双国际名牌运动鞋。”
　　 “哦，知道了。”李瑞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一切对她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父亲给予她的，除了名牌还是名牌，她也必须以名牌回报父亲。
　　 李瑞照常去上学。
　　 “奖状还是被撕了。”晨读后，李瑞坐在教室后面的草地上，看着夹在一座座高楼中间的旭日，自言自语地说。可可站在一边，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此时沉默比任何语言都好。
　　 高中以来，李瑞和可可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她每次写完一篇文章，都希望有人欣赏，她喜欢看到别人沉醉于自己作品中的样子，这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享受。可可一直是她的第一个读者，无论是好是坏，可可看过后都会鼓励她，李瑞总会抑制住兴奋的情绪，只露出含蓄的笑容。
　　 “你有写文章的天赋，也喜欢写，多难都要坚持下去。”许久，可可打破了寂静。
　　 “也就你能这么说我。”李瑞摇摇头，“我的家人……”
　　 “你家人看重你的学习，你只要学习不退步，家人就不会干涉的。上月统考，你已经进了年级前三百名，争取再前进，拿回好的成绩单让家人改变态度。”
　　 “对……”李瑞低声说道，随后又突然加大了声音。“是，拿出好成绩，让家人改变态度！”
　　 此后，李瑞有一段时间没有动她的床底下的东西，她一心一意地备战这个月的月考，她要考出好成绩为自己的梦想趟开一条坦途。
　　 月考成绩条是在周六上午发到手的，李瑞年级排名第160名。上午放学铃刚一响，李瑞就迫不及待往家跑，二十多天没有写东西了，手都有些痒痒。李瑞欢喜满满地回到家里，母亲没有在家，她把成绩单展开端端正正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母亲每次出外回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口水，李瑞放在这儿，也是为了让母亲第一眼看到。放好成绩单后，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要开始“创作”了。她半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床边，一手伸到床底下去取稿纸和钢笔，可是，摸寻了半天之后，什么也没摸到。
　　 一缕不祥的感觉立刻从心头扶摇而上，李瑞腾地爬到地上，钻到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她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浑身搐动着跌坐在地上，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泪水滚落下来。“哐”房门被打开了……
　　 李瑞之前写的所有稿子，还有床下那一堆早就成了碎片的奖状都被母亲化为灰烬。她从灰烬中只刨出了这支面目狰狞的钢笔，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脚印深深地留在这支钢笔上，笔尖已经断了。
　　 李瑞心头发冷，浑身颤栗，像跌进了冰窖。她手里紧紧攥着钢笔，睁大眼睛愤怒地盯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拿了这支真正属于她的钢笔踉跄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不知道该去哪里？除了学校和家里她没有地方可去。她来到学校，在教室后面的草地上疯狂的跑着，直到累得一头栽倒在草地上，她索性直挺挺地躺着，太累了，她想睡过去。
　　 朦朦胧胧中，李瑞的眼前出现一片广袤的原野，碧草如茵，百花摇香，绿树滴翠，小河流韵，一只飞鸟在高空亮翅，在神韵缥缈的云霞里，一位身姿妙曼的白衣仙子正双手捧着一支精美的钢笔，轻轻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