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心思在热铁里延展，弯曲，淬火定型在锄头、犁、镰刀里，然后被土地擦得锃亮。当锄头、犁、镰刀被折断、用废后重新返回铁匠铺时，铁匠看见了风雨，看见了生活中的泪痕。每一个锈斑都需要火的热吻。”（任河）
　　 ——题记
　　 在中国文人的眼里，嵇康和古琴曲《广陵散》是两个“异类怪胎”，除极少数专业人士外，知道的人不多，喜欢的人则更是少之又少。《广陵散》中时时冒出的戈矛杀伐、顿挫铿锵之声，像金属在玻璃上划出的噪音一样一下下刺激着你的耳鼓，初听似乎很难称之为音乐，并非谁都能接受得了的。而我却对这两个“异类”钟爱有加。闲暇时泡一杯苦丁茶，在苦后回甘的复杂感受中读读嵇康文，听听《广陵散》，想象着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满含激愤，绝不向黑暗势力妥协，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所演奏的撼天动地的《广陵散》，想象着嵇康那时的心境，是另一种人生体验和感悟，加深了我对生命的深层次理解。而让我最初了解并欣赏这些的，则是我们村外号叫“杨老坦”的杨铁匠。
　　 “老坦儿”在我的东北老家特指河北唐山人，说话口音重，语速快，刚开始时听着极不舒服，老家人称这类方言叫“侉”。“杨老坦”是随着村里兴建的第一个铁匠炉落户到我们村里的。七十年代末，全国上下开展“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籍解放军”活动，村民们在种地交公粮之外，每年冬天利用农闲时节修水库，造梯田，场面十分热烈，干得热火朝天。而我们家乡那里沟沟梁梁土少石头多，农具坏的特别快，就连马掌一年都要换几次。练到、出头、镐头坏了以后没地方修理成了大问题。那时候，只有公社有铁匠炉，可公社离我们大队八里路远。在那时的交通条件下，去一趟来回就要近一天时间。村干部到公社开会都要天刚蒙蒙亮就骑自行车出发。到公社换马掌耽误干活不说，还要搭上劳力，麻烦得很。据说当年，老支书是费了不少的口舌才把杨老坦从关内请到我们大队来。用现在的话说，叫“引进人才”。
　　 其实，那时的老支书对当时发展村级集体经济是有整体打算的。杨老坦落户到村里后，以铁匠炉和电磨（指用机械磨米磨面）为支柱产业，陆续增加了机械加工（车床）和粉碎加工（将耐火砖加工成大小不同的颗粒）等产业，再后来还可以加工煤油炉和榨豆油，压玉米面面条，越干越红火，在时机成熟后，成立了大队综合厂。三趟瓦房围成了一个“区”字框，和大队部遥相呼应。而铁匠铺就设在区字框的最边上，最先开的工。
　　 刚开始打铁时，村里大人小孩都当做是一件新鲜事儿，觉得特别好玩，没事儿就到铁匠炉周围看热闹。那时的杨铁匠正当中年，在拉风箱的人呼哒呼哒的伴奏声中，炉中的焦炭慢慢变红，火苗蹭蹭地窜起来。各种铁器在火炉中慢慢地烧红了，铁锈和破损之处在火焰中脱皮掉落。眼看着坚硬的铁家伙在白色火焰下萎缩着身子，像饴糖一样慢慢的变软，人们啧啧有声。眼瞅着铁匠粗壮的大手操起铁钳子，稳稳地夹到铁砧上，杨铁匠掌小锤，二炉掌大锤，两个人开始大锤小锤轮流敲击，叮当叮当响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随着敲打声火星迸溅，铁器慢慢成型。大多数时候为了铁器锋利，还要将钢条夹到刃口处。据说，铁器好不好使，最关键的一环是淬火。打出雏形的铁器被铁钳夹着伸入冷水的时候，就像滚热的太阳跌进湖水中，随着哧啦一声，一股热气冒起来，顿时满屋雾气腾腾，看不清人影。还有牲口上掌，更是让平时对牛马驴骡心存恐惧的孩子们羡慕不已。
　　 小孩子们活泼好动，这些从未见过的场景吸引着他们，总想凑到跟前看热闹。如果不严格看管，在铁匠炉周围和钉掌的地方极容易伤人。
　　 为了安全，杨铁匠在铁匠炉外面四周钉上树桩，拉上绳子，严禁外人入内。调皮的孩子趁着杨铁匠不注意钻进去，轻者遭一顿呵斥，重则挨上两巴掌，慢慢地引起了孩子们的不满。俗话说“七岁八岁讨狗嫌”，一个到城里亲戚家串门的孩子学会了一段顺口溜：“老坦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去看球赛，不知输赢；喝完汽水，不知退瓶；没有厕所，旮旯也行。”这一下，孩子们可算找到了发泄不满的游戏方式，一放学，一群野小子便在铁匠炉周围大喊大叫。杨铁匠追追不上，打打不着，打铁受到影响，气得不行。
　　 后来他改变了方法，告诉我们只要不捣乱，他可以每天晚上给我们讲故事。那时候小孩子们一年看不了两个电影，样板戏又听不懂，正是文化生活最饥渴的时候。记得他讲的故事有瓦岗寨的秦琼和程咬金、杨家将的穆桂英和杨排风、抗击金兵的岳飞和牛皋、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和小刀会等。孩子们回家讲给大人们听，慢慢的大人们也都加入了听故事的行列。经常是故事讲完，孩子们回家睡觉，大人们在一起不免议论一番村里的事儿，有时对明显不公平的事儿，发发牢骚。有时候，杨铁匠还不免谈古论今，出出主意。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支书对普通老百姓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当地就是土皇上，其权威是不容其他人置喙的。铁匠炉边的议论，甚至是对村干部的不满，难免会传到村支书耳中，慢慢地引起了老支书的不满。但碍于杨老坦是老支书亲自请来的人才，铁匠炉在农业生产中又具有重要作用，所以表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地，老支书也会加入到每晚的讲故事中，或者自己有事的时候让村干部参加，于是铁匠炉前的聚会，往往就变成了村干部传达上级要求和发布“批斗”的大会。老百姓参加的积极性也就淡漠下来。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突然老师们说学校要组织乐队，挑选乐感好、学习好的学生参加。当时不知是上面的要求，还是学校的突发奇想。据后来参加公社文艺汇演取得成功来看，当时学校是要当个先进，在全公社露露脸。学校在三年级以上班级每个班挑选了三四个人，先是由音乐老师进行简单的乐理培训，然后对着当时的一些革命歌曲唱谱，其中就包括我。
　　 经过了近半个月的突击培训，大家都对音乐知识有了初步了解，唱谱也大致能唱下来了。就在大家嗓音沙哑，即将失去兴趣的时候。突然一天下午，老师通知学校买回了乐器，让大家各自去挑。我因为当时正在帮老师干活，去得晚了一点，到我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个大家都从没见过的古筝了。据说，其他的乐器，像二胡、板胡、笛子、琵琶、扬琴等，村里都有人会弹吹拉弹，只有古筝，谁也没见过。据说这种乐器组合，是老支书带着校长请教了一个音乐学院劳动改造的右派后确定的。当天，所有的乐器发给个人，只有扬琴和古筝由于不好拿，暂时留在了学校。看到大家高兴地摆弄着手中的乐器，好奇地这个拉一下，那个弹一下，只有我和分到扬琴的陶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玩，当时真的有一种失落感。过了一会儿，学校将参加乐队的所有学生召集在一起开会，要求大家要爱护乐器，找音乐老师或者找村里会相应乐器的人拜师，认真学习，勤学苦练。年末公社组织汇演，大家一定要尽快练好，争取取得好成绩。对于古筝，校长说学校会帮助找会弹奏的老师，到时候认真跟着学就可以了。
　　 就这样，别人都是上午学习文化课，下午上两节课以后就可以找老师去学乐器了，只有我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干着急。过了一周后，终于传来好消息，原来铁匠杨老坦就会弹古筝，我可以和他学习。但他白天要打铁，只有晚上吃完饭以后可以。知道这一消息后，回家赶紧找父母说这件事，当天晚上，母亲买了一点礼物，领着我到杨铁匠家里去拜师。在那次拜师的交谈中才知道，在杨铁匠的老家唐山，杨铁匠的师父会弹琴。杨铁匠在向师傅学打铁的同时，也和师傅学会了弹琴，在老家时，平时以弹琴为业余生活。只是到东北后，怕别人问这问那的，所以很少弹琴。这回听说学校要组织乐队，而且有古筝，没有人会弹，才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将古筝放在杨铁匠家里，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到他家里去学习弹古筝的技巧和方法。初期，光学习古筝的指法，就学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在我感到学习枯燥，不愿意练习的时候，杨铁匠还给我讲过嵇康的故事。告诉我嵇康就是打铁行业的老祖宗，嵇康的古筝在当时名冠一时，后来由于当权者的迫害而被杀害。在行刑的现场，嵇康感叹他的《广陵散》即将失传，而特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大家表演了古琴曲《广陵散》，在场的人听得如醉如痴，唏嘘感叹，行刑时大家泪如雨下。
　　 在这些乐器里面，古筝是难度较大的，加之我的学习时间少，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学，所以在别人利用乐器都能吹拉或弹奏出简单的曲调的时候，我却仍然处于学习指法阶段，不免有些急躁。但也只能放学后自己抓紧联系，力争在下一堂课前将上一堂课的内容全部理解和吸收，每堂课都有新进度。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检查了几次我们学习乐器的情况，只有我的进度不理想。
　　 越是着急越出事儿，杨铁匠突然要回家几天。在临回家前，他利用多半天的时间把我近期要学习的内容全部教给了我一遍，并嘱咐我在他回家期间抓紧练习，如果我能练习得好，在他回来后就可以学表演了。我认真地把他突击教的内容记下后，便开始了自己的练习。
　　 十多天后，当我到杨铁匠家继续学习的时候，他家里又多了一个老头，须发皆白，戴着眼镜，外表一看就特别有学问，杨铁匠告诉我这是他的师父，我叫师爷。拜过诗爷后，杨铁匠检查我这一段练习的成绩，还不错，就接着学。事业坐在旁边看着，喝着茶水，不时地指导几句。这样，杨铁匠白天打铁，我下午有时候也就可以跟着师爷学了，进步得更快了。在师父和师爷的指导下，我学习了古筝的表演曲目《渔舟唱晚》、《寒鸦戏水》、《春江花月夜》等。在我学习累了的时候，师爷还给我讲过几个曲目的来历，像《高山流水》、《广陵散》、《汉宫秋月》等，弹过嵇康的《广陵散》，曲调很不好听，揉指和滑弦特别多，吱吱啦啦的。我虽然不爱听，但师父跟他学得特别认真。后来，在我学好这些曲目的时候，师傅的《广陵散》也学得很娴熟了。
　　 就这样沉浸在学习乐曲的快乐里，元旦很快就要到了。学校积极准备到公社的汇报演出，各种乐器在一起既有合奏，也有独奏，像模像样的。在演出前，在大队进行了一次预演，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老支书、大队干部、学校老师、同学，乐队小演员的师傅们，全部都参加了。大家从没看过小学生演出，更没想到一群小孩子能像模像样地演出各种曲目，伴奏歌曲，掌声一阵接着一阵。而师爷一直就在杨铁匠家里呆着，从不出门。
　　 演出那一天终于到了，老支书派出两台拖拉机，天一亮就出发送我们。这一次演出，非常成功，我们学校得到了第一名，受到了公社领导的表彰，还准备把好的节目推荐到区里去表演。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高兴，学校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
　　 回来后，在和同学聊天吹牛的时候，我忘乎所以地和他们说起了师爷讲的故事，说起了师爷弹的《广陵散》。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不知是我说话不注意暴露了师爷的行踪，还是师爷自己没注意被人发现了。有一天中午，工作组领着十几个穿便衣的人来到杨铁匠家，把师爷带到大队部，准备带走。杨铁匠听到消息后，急忙赶到大队阻止。后来听说这些人是杨铁匠唐山老家的公安人员，到这里是逮捕师爷的。人家拿出了逮捕证，杨铁匠也没有办法。为了拖延时间，杨铁匠求老支书说情，让他们晚点走，他要给老师演奏一曲《广陵散》，送别老师。虽然我和同学说过这首曲子，但在场的人都没听到过这首曲子，纷纷附和。经过来人研究后，同意了。
　　 杨铁匠派人回家去来了古筝，就在小学校的广场边，摆上桌子，放好古筝。这时，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看到后，也都不上课了，都出来聚集在操场上。
　　 这一首《广陵散》，随着乐曲由低沉到昂扬的金戈铁马之声和风声、雨声、刀剑的撞击之声，杨铁匠酣畅淋漓、怒发须张。师爷站在那里，微闭着眼睛，情绪也在随着乐曲时而亢奋、时而凄婉。周围的人虽然听不懂音乐所要表达的意思，但乐曲中独特的韵律和怫郁慷慨的情绪还是感染了大家。
　　 一曲终了，杨铁匠最后一个弹指缓缓地升到空中余音戛然而止，杨铁匠、师爷都流出了泪水。
　　 杨铁匠缓缓地说：“师傅，本以为接你到我这里，能让你过上几年安静的生活，没想到事与愿违。从今以后，再也没人配听这首曲子了。”说完，将古筝摔碎在地上。目送师爷被来人带走。
　　 第二天，杨铁匠也被我们当地的公安部门带走了。
　　 据说，师爷在解放前是大学生，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打过仗，但后来逃回老家了，档案中没有记载，也没有人知道。后来他因为当年曾经得罪过一个女同学，在文革中被认出来了，被那个女同学举报了。在他被认出来后，随杨铁匠来到东北。
　　 至于师爷到东北来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如何被唐山那边的公安部门知道的，后来成了一个谜，也没有人追问。
　　 不知道师爷在他的唐山老家被判了多少年，等没等到粉碎“四人帮”之后出来。杨铁匠因包庇罪被判了三年刑。
　　 那个铁匠炉在杨铁匠被带走后，没有人继续干，就熄灭了。我们学校的乐队，在辉煌了那一次后，谁也不再提起，也就慢慢地被淡忘了。
　　 只有杨铁匠最后演奏的那一曲《广陵散》，那愤而摔琴的动作，留在了村里老人们的谈资中，像《广陵散》的最后一个余音，袅袅不绝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