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赵公故里行(散文)
尉迟村,一个坐落在沁河边上的村庄,名不见经传,却是个名人辈出的地方。著名的人民艺术家赵树理就出生于此。
第一次去尉迟村,是去年冬月,我准备离开故乡、踏上归程的前一天。为了冲淡一些离愁,我缠着母亲讲当地的名人故事。母亲稍作回想,遂打开故事匣子:“几十年前,有位武士敏将军曾在这片土地上活动过。在中条山战役中,他率领将士同日寇浴血奋战,直至最后为国捐躯。人们为了纪念他,曾将这片土地划为‘士敏县’呢。”
“怪不得这里以‘士敏’命名的商场超市好多个,原来如此。”想到这里,“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我催问母亲:“论武将有武士敏将军,论文人呢?”
“那还用问?当然是大作家赵树理啦!”母亲说着,忽然有些纳闷,“以往回来,你总嚷嚷着要去尉迟村,而孩子累脚,你一次都没去成。这次单独回来,怎不嚷嚷了?”
我懒懒地笑了,长途颠簸,体力恢复迟滞,小住几日哪有心思走动啊?不过,被母亲这一问,我忽来了兴致,孩子般摇晃起母亲的胳臂:“要么,咱现在去吧?”
母亲瞅了我一眼,话语略带嗔怪:“四十拐弯的人了,还像个小孩,说风就是雨的!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表针,下午两点。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这个时间点距天黑不远了。见母亲没有带我去的意思,我开始用一种哀求的口气:“您不是也没去过嘛,挨着风景不去观赏,多浪费资源啊?再说,交通这么方便,晚点回来也没问题呀!”
通常,母亲是尽量满足儿女要求的,除非她实在办不到。她见我态度坚决,只好起身准备,只是走累了不准我喊腰酸背痛。
我和母亲是坐公交车去尉迟村的。好可怜,我有重度晕车症,每次坐车,总得闭着眼睛才能减小翻肠倒胃的痛苦,这次也不例外。这样一来,当车窗将沿途的风景无情抛向车尾的时候,我则聚精会神于大脑记忆……
小时候,我听大人们讲过,赵树理出生后,尉迟村的后山竟流出一股清泉,清冽甘醇,四季不涸。当他蒙冤辞世后,那股清泉也莫名消失了。当地人猜测,清泉是风水气脉,和赵树理生死关联。大人们还讲过,赵树理“敢说真话、敢揭‘虚夸风’老底儿”,当年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数《赵树理文集》有名。上学后,我在课文里重新了解了赵树理,原来,他喝过的沁河水也流经过我的身体——我们同是沁水人呢!再后来,我了解到,赵树理故居离母亲的现居地只有几十里路,只是这时候的我,已经距离沁水很远很远。
如果小时候曾对赵树理有过好奇心,那么,而今的我有必要去瞻仰赵树理故居,有必要站在他的塑像前诉说这个美好时代……
公交车把我和母亲放在一个路口,称尉迟村到了。抬眼望去,只见路口耸立着牌坊一样的建筑物,牌坊横匾里写着“树理门”三个大字。牌坊左右方柱上有一副楹联:情比沁河圣手描出变更史,心系尉迟铁笔写成翻身篇。可以看出,这楹联是沁水人对赵树理生平事迹的高度赞美与评价。我和母亲跨进“树理门”向村子里走去。
走到第一条街口时,迎面一堵红墙吸引住我的视线。我猜,那堵红墙里边,不是祠堂便是古刹。我喜欢触摸古香古色掩映下的历史,于是,我建议母亲,沿着红墙往前走,说不定能看到一些景致呢。
红墙的尽头,是这座古建筑的正门。门前没见到人影儿,沉重的木门上了铁锁,黑洞洞的门缝儿令我顿生失望。母亲见我不悦,招呼我去看大门左侧立着的两块石碑。
石碑有些年月了,但碑文清晰可见。原来,这红墙建筑是《后唐传》里尉迟敬德的庙宇。碑文记载,这个村子原来叫“吕窑村”,村民大都姓吕。后来,还乡隐居的尉迟敬德为了教村民们吃饭的手艺,就将自己“编簸箕”的绝活传授给村民。村民感激,遂将村名改为“尉迟村”。想不到,小小尉迟村还有这般来头,我不禁对这个红墙建筑肃然起敬!
我和母亲边走边看。村子里到处可见保存完整、古朴典雅的四合院。从这些不朽建筑上不难看出,历史上的尉迟村是个物阜民安的村落,人们生活水平相当殷实。村子里的现代化民房比比兼是,街道清洁卫生,各种功能的管道沿着地势蔓延,通向每家每户。遗憾的是,街上行人少见,我和母亲连个向导也遇不到。也难怪,现代的农村人,早已告别了三五扎堆侃西游的时代。空余时间,人们可以坐在家里看看电视、聊聊QQ或微信,完全不需到户外找人说话。加之时下冬天,人影稀少亦属正常。
我和母亲在没有标识牌的街道上转悠着,眼看太阳溜到山背后了,仍未找到赵树理故居。正在犯愁时,正前一家小型超市里走出几个人,我像看到了希望,快步走过去。说明来意后,一位清瘦老者朝我和母亲说了声“跟我来”,便前头带路做起了义务向导。
沿着来路返了几十米,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口,老者指给我看:“看!到了!门上挂着牌子呢!”“哦,谢谢、谢谢!劳驾您了,不知说啥好呢。”我和母亲尽量表达着谢意,老者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没事的,你们快进去看吧,天不早了!”老者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到了尉迟人敦厚淳朴的心灵!
当向往已久的地方就在眼前时,我反而有一种掉入梦境的感觉,站在“赵树理故居”的石刻前呆呆出神。
母亲见我发愣,示意我抓紧时间进院子,天不早了呢。哦,让我缓缓神,让我在充满名人气息的空间一点一滴地感受。
跨过大门门槛,踩着门道里通铺的条石,一种被历史碾压过的厚重似乎在脚下回响。正前的墙壁上挂着赵树理简介,都是之前了解过的内容,大致浏览即可。然后左拐,前行几步,便是院子了。
院子偏西方长着一棵小树,我站在树下环视四周。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农村四合院,北房有三间,东、西屋各有三间,都是一个门口两个窗子那种造型。西屋南侧接着两间矮房,东北和西北角分别是两间耳房。南面的屋子早已毁坏,大条石根基依然可辩当年的轮廓。房屋分上下两层,砖木结构,建有出檐楼道,完好无损的木梯子将楼道和地面连接在一起。看得出,这座院落至少有百年历史。百年的风吹雨打,虽然陈旧了青砖蓝瓦,剥落了素描彩绘,却始终没消减榫卯的力度。院落里随处可见当年匠人留下的艺术造型,那是历经风雨而犹存的一种风骨与精神。我出神地想象着房屋主人进进出出、上楼下楼的情景,耳畔似乎传来脚板与地面、与楼梯合奏的“嗵嗵”声……
大概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东北角的耳房里走出一位面相和善的老太太,她个头不高,但很精神。看来,她是这个院落的守护者。母亲赶紧迎上前打招呼,我也不敢怠慢:“大娘,我是从外地回来的,特地来拜访赵公故居。进门忘了先打招呼,您不介意吧?”
“不碍事啦!每天都有外边人来呢,院里的物什,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请问,您是赵公家的什么人呢?”我问。
“嗯?”老太太一只手围在耳畔,“大点声,我耳朵不好使!哦,赵树理家人吗?是堂兄弟,管我喊婶婶呢。”
我和母亲相视交换着疑惑,到底是赵树理喊老太太“婶婶”?还是赵树理的儿女喊老太太“婶婶”?母亲早年间见过赵树理的女儿,于是,她大声问老太太:“赵广建早该退休了吧?一直回来没?”
“你说广建啊?她退休了,住在太原呢,轻易不回来。”
我接过话题,问老太太:“赵树理不是有三个儿子吗?都在什么地方呢?”
老太太稍作思考后回答:“大湖早就没了。二湖和三湖住城里,是长治还是太原来着……哎哟,他们都告诉过我,我记不清啦。”
“我看这堂屋和东、西俩屋门上挂着门帘子,应该都住着人家吧?”我指着带有当地特色的黑边白芯儿夹板门帘子问。
“西屋是我家的。堂屋住着人,是赵树理第二个老婆的娘家侄子,娘家侄子老家在山上,搬下来没头住,就住堂屋了。西屋没人住。”我一边听老太太介绍,一边向西屋望去,一个小小标识牌挂在西屋墙上。凑近一看,牌子上是有“赵树理和第二位妻子曾住在西屋”的字样。我猜,西屋应该是存放赵树理遗物的地方,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开门迎客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一把铁锁隔开了仰慕者与逝者的距离,令我心底莫名升腾起一种失落。幸好老太太健谈,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对了,你们到过赵树理的墓地吗?”
“没有。第一次来,路线都摸不清呢。”
“墓地在后山坡,只是这太阳都落山了,你们今天是去不成的。”老太太望了望西边天际,满面温和,“要不,你娘俩在我这儿住一夜吧,明天去看。”
“哎哟大娘,不行的,我明天还要赶火车,不敢住夜呢。谢谢您的美意哦!”
我说完,回头望母亲,发现母亲正嘴角带笑,似有话要说。正待问,母亲开口了:“天要黑了,该回家了。”我连声“嗯嗯”着,快速取出手机,按下拍照键,将赵树理故居和故居里生活的老太太定格在相册里。我想,待我回家后,一定将拍到的相片传于网络,一定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尉迟人,以及尉迟人敦厚淳朴、热情好客的品性。这种品性,是赵树理家乡人的品性,是这个时代里值得宣扬的精神风貌!
告别了老太太,我和母亲沿原路返回。路过“树理门”时,我和母亲重读了那副楹联:情比沁河圣手描出变更史,心系尉迟铁笔写成翻身篇。恍然,母亲想起了什么,她急切地说出一件事儿:“错了、错了!尉迟村的正门不是这里!之前虽没来过,坐车却路过正门好几次,那是一座仿古牌楼,横匾上写着‘尉迟村’字样的!”哈!敢情我们母女走的是尉迟村“后门”?那可是公交车之错哦!赵树理生前最反对歪风邪气,看到这里,他在天之灵不会怪罪吧?想到这里,母亲笑了,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