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种啊种露水(散文)
童年时觉得,露水是长在乡下的。只有质朴的乡野村落,才养得活精灵一样的露水。
学校搞学农活动。我和邻家姐姐相约到芦苇荡里割青草,喂场里的老黄牛。清晨,芦叶的清香在洁净的空气中弥散。风过处,芦苇摇曳生姿,像清秀纤柔的女孩子在跳舞,风摆绿柳般的。我们卷起裤管扎进苇丛,脚下的湿地滑腻、薄凉,芦叶上的露水簌簌地抖落。我喜欢对着一片叶子张开嘴,手轻轻一按,一串露珠准确地落入口中。细细品咋,微凉中有一抹清新的甜香。苇丛里的青草长得亭亭,嫩绿的让人心软。憋口气,狠狠心,几刀下去便一抱在握。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一把绿绿的水芹。到了中午,它们就变成了饭桌上的美味,香香脆脆。满载而归,几个青草捆搂在怀中,露水一路滴到牛棚。老牛吃了带晨露的嫩草,原本浑浊的眼睛水灵起来,一边津津有味地反刍,一边脉脉地凝望着我们,忽然酣畅地叫了一声“哞……”它在和我们说话吗?这时我们才发觉,脖颈里、麻花辫上、眼眸中都是露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
那时候,夏季特别热,又没有降温设备,人们晚上大都睡在室外。晚霞还在走秀呢,我便早早在家门口搭个简易的凉床。细细端详一番,又兴兴头找来灰或蓝色的布条,用长长的针角把破了的竹席角包住。夏天的夜来得迟,但只要一黑便立刻酝酿到饱满,宛如一张黑幕“哗啦”抖开撑住了天地。躺在床上,悠闲地享受夏夜的美妙。星空杳渺而深邃,牛郎织女以翘首的姿势千年守望。偶尔有一颗流星“刷”一下闪过,未及尖叫,它已经消失于蓝幽幽的夜空。想今生这颗流星至于我,应是只有这一次的惊鸿一瞥吧;虫们开始了多声部的交响,青蛙王子是当仁不让的主打。没有彩排,每天都是现场直播,却浑然天成,无可挑剔;远处的秧田是柔软的水床,一勾弯月曼妙着身段斜倚床榻,美目流转,风情万种。夜风起了,拂面有夏花的芬芳,如同在井水里浸泡过的西瓜,又甜又凉爽。感觉自己就像是树,是花,是土地上的任何一种植物,在天地之间柔曼地生长。下半夜,星星累了,闭上了眼睛,少许睁开的也忍不住打着瞌睡。虫们的演出也散场了,间或有一、两声传来,那该是它们在打着哈欠。万籁俱寂,唯有露水醒来,无声无息,无足无翅,却以极为圆润的形态满世界行走。清凉的气息在周遭漫漶,润泽着万物,润泽着沉重的推不开的夜色,寸寸生凉。清晨起来,发现老屋山墙根的一蓬野草又窜了一截,水灵灵,绿莹莹。高处的刺槐上,结着硕大的蜘蛛网。一滴滴露珠,悬着,紧张地攀住网丝,恐坠落。踮起脚,从各个角度审视,看到的是七彩斑斓的阳光,美轮美奂。
池塘里的荷,红衰翠减。待瘦成一柄柄莲蓬,便是秋天了。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上早学,一路的花草上都沾着清亮亮的露水,脚踝被清洗得又白又嫩,鲜藕一般。季节微凉,有时索性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跑。到了学校才到小河边濯洗脚上的泥土、草茎和花瓣,将一双被露水浸润得格外好看的小脚插进鞋子里。这样,一整天都觉得神清气爽。
那时认为露水太接地气,怕是入不了高雅诗文的吧。后来读到《诗经》里的《蒹葭》才洞开心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幅水墨丹青在宣纸上缓缓洇开:芦苇茂密葱茏,湿雾浓重如霜。有位佳人,白衣胜雪,在水的那一端若隐若现。再有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说草木萋萋,覆盖了狭窄的归路。夜露冷冷,打湿了我的布衣。衣裳湿了又何妨?只求隐居南山朝夕躬耕,不与世俗同流。还有唐朝诗人韦应物专门写过一首《咏露珠》:“秋荷一滴露,清夜坠玄天。好来玉盘上,不定始知圆。”大意是秋日的荷叶上有一滴露珠,清冷的夜空坠于黑色的苍穹。露珠好似要滚落于玉盘之中,从它的倒影方知其方圆。
后来,我离开故土到省城求学,最后在临海的小城里安了家。很长一段时光里,忙碌的工作、琐碎的家务使我不敢懈怠,天天都在向着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奔跑,奔跑,却忽视了沿途的风物。有一天,当我猛然醒悟时,一生中最丰盈的年华已幻化成青丝里的点点霜花,我只能以未来时的身份,在现在时里去会见过去时的自己。而年少的露水,也遗落在拾不起的残梦里。
日前,月下读《枕草子》,看到描写露水的句子,才想起已经好多年没看见露水了,忽然就非常想念起露水来。次日晨,太阳马车的踢踏声尚且依稀,薄雾缭绕似淡淡轻烟。我兴冲冲跑到小区的花园里寻找露水。各色月季像是被灌了催化剂,开得有些滥情。惊喜地发现每朵花上都卧着颗颗露珠,宛如深紫、浅粉、素白的脸庞上长了眼睛,清纯、灵动。花儿因此脱了俗艳,溢出暗藏的仙气,袅袅的,欲捉不逮。童年的观念被彻底颠覆:城里也有露水,一直都有!我记得她的时候,她在;我忘记她的时候,她也始终都在。在乡村,在城市,在那些有雅趣的人心里。
再回味《枕草子》里写露水的的笔墨,便觉甚有情趣:“皇后御前的草太高太密了,怎么任它疯长啊?快叫人来刈除它啊!那边宰相的声音拖拖拉拉,由远及近,像他老态龙钟的步履:故意留着的呢---,好让它们沾上夜露,让皇后娘娘来欣赏的。”读着读着我恍然觉得自己丢失了多年的小魂儿又慢慢游回来了。原来养花种草,不是为了看花容闻花香,也不是为了等待草长莺飞,而是为了给有闲情逸致的人看朝露的。想想烽火戏诸侯,博取美人笑;飞骑千里传送荔枝,哄得贵妃嫣然,无论如何,都不及种花种草养露水来得风雅呢。
便幻想,幻想今生能拥有一片肥沃的土地。我要在太阳下汗滴足下土,在晨曦和晚照里种下一畦畦的花花草草,同时也种下一畦畦的露水——那些集天地日月精华的露水,在静谧的夜里生长,待到市声喧嚣尘上,便悄然遁形。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是也!
种啊种露水,用露水养一个澄碧的自己。世事纷扰,但求在紫陌红尘里能够心定悟禅,静待胸中莲花,瓣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