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春】昔颜如玉(小说)
午后,一场大雨汹涌来袭。顾知安站在位于27楼的落地窗后,有些怔忡,他刚刚挂断了夏薇薇的电话。在电话里,夏薇薇让他去找颜昔。她说:“顾知安,我知道你爱她,所以,去找她。不要让自己活在回忆里。那样,我会很愧疚。”
顾知安拿出钱包,翻开来,颜昔就在一张褪色的照片上冲着他柔柔地笑。因为受过潮,照片上有些白色的小点,零零星星的就像撒在流年里的记忆光斑。一丝苦涩慢慢攀爬上他的唇角,那些关不住的记忆妖妖娆娆地漫袭而来,他想起两年前,在九龙峡的山腰,在纷扬的桃花雨里,颜昔清清淡淡的声音:“顾知安,我嫁给你好不好?”
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水流涴延而下,如同一道道泪痕,那些刻意被遗忘的画面在涴延的水迹里深深浅浅地明灭着。
1.
认识颜昔是在一次聚会上。她著一袭红色及踝长裙,黑色紧身T恤,腕上是一枚宽边红色漆木镯子,密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纠缠着铺在背上,一双红色镶水晶的人字拖,慵懒地挂在脚上,裙裾翩跹间,洒落一地的风情。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重阴影,光线在她的身上浅转流离,隔离了周边的喧嚣,她就像刚从故事中走出,又或者她坐在那里就是一个故事般。
似乎感受到顾知安地打量,偶尔的,她也会抬眸,当她的视线掠过他,视线相交时,便冲他浅浅地笑,含了三分淡漠七分疏离,眸光却如水般安静宁和。顾知安无端地就想起了月光如水的夜色里,桂影飘香的画面,鼻端似乎还能嗅得到馥郁的香气。
“你不快乐!”顾知安坐到她的身边,故作俏皮地说。
“你又快乐吗?”她微愣,极快地反问到。
“我?我可是人们的开心果。”顾知安张狂地说着,眸中却极快地闪过一抹幽光。
“你不快乐!”她瞪了他两秒钟后如是说。
顾知安不自觉地笑了,他下意识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问:“哦?为什么?”
“因为你的笑容里隐有苦涩,笑不达眸底。”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云淡风轻地说道,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笑容慢慢敛去,顾知安听到心底某个角落轰然塌陷的声音。在一片纷飞的尘埃里,夏薇薇的身影一点点鲜活起来。
2.
夏薇薇是他的青梅竹马,比他小三岁,他们一起扮着过家家长大,每每看着她的笑容,听她用侬软的口音唤他“知安,知安”,他以为幸福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他读大二的时候,她正好念高二,天天埋在书山题海里,拼得昏天黑地。他给她描绘外边的大好世界,她向他抱怨那些蝌蚪文和解不完的方程式。她唤他:“知安。”他说:“嗯。”她说:“你可不要迷了眼,被山外的妖精捉了去。”他笑:“哈哈,你放心吧,哪里的妖精都骗不了我,我只等着你来把我收了。”然后便是低回千转地呢哝软语,莺歌柳闻。
暑假的时候他应系主任的要求留校,帮着筹备实验室。她打来电话说跟家里闹别扭,想来看他。彼时,他正忙得焦头烂额,系主任招手唤他,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再次接到电话,却是警方调查,夏薇薇失踪了。
他永远忘不掉那段没白没黑、不断在希望和失望中交集的日子。他向系主任请了假,找遍了她有可能会去到的所有地方,却毫无所获,夏薇薇就那样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无法诉之于口的恐慌和愧疚如同一座山岳般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他办了休学,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流浪,寻找。直到他的母亲找到他,跪在他的脚下求他放弃,求他回去继续学业。他坐在嘉陵江边的桥索上想了一个通宵,他的母亲便守了他一个通宵,等到他起身时,他的母亲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愧、他悔、他无助、他跪地长啸,他是多么不想再记起那段昏暗无光的时日啊。
有泪滑落脸颊,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嗓音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一张纸巾递到了他的手上。他自回忆中回神,就见颜昔正焦急地望着他,半个身子俯了过来,满眼的担忧。他偏头,将眼泪揩去,装作无所谓地讲:“没事,眼疾犯了,让你见笑了。”她却又抽了张纸巾给他,笑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没事,能哭会哭是好事,哭是排毒,哭哭有益健康。”顾知安被逗乐了,忍不住就“赫赫”地笑出了声,却见颜昔扮了个鬼脸:“瞧瞧,你个大爷们,又哭又笑的,丢人不?”顾知安郑重地点点头:“嗯,丢!”颜昔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笑,顾知安也笑。
颜昔问:“你笑什么?”
顾知安答:“不知道,看你笑,我就笑了。”然后,他说:“谢谢你!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顾知安。”他向颜昔伸出手去。
“颜昔。”她轻轻搭上顾知安的手,微微一握。
3.
当天夜里,顾知安又一次梦到了夏薇薇,梦里梦外全是她跃下悬崖时凄艳而决绝的回眸。他的手向前虚抓,抓不住的流影自指间掠过,无力而颓然。夜深沉,虫鸣唧唧,他点燃一颗烟,烟雾缭缭绕绕一如五年前飘上心头的那些绝望的烟岚。
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她地寻找,为此,在工作的闲暇时间,他背起包,做了一名背包客,全国各地的行走。就在五年前,当他跟随一队“医学援助队”穿过苍茫的太行山,进入一个村落的时候,他看到了正在河边放羊的她。他无法形容当时的悲喜交集,纵使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了两行痴痴的目光,凝绞在她的身上。直到同行的人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你认识她?”他慌乱地点头,抹一把脸就要上前,却被那人拉住了。
那人假意拽着他帮忙卸物资,却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待到他弯下腰来,那人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太冲动了,你就没注意到那边那个人吗?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的话,她应该是被拐卖来的,你若冒冒失失地冲出去,估计我们都得有危险。这样落后的村子,拐卖媳妇实在是太过正常的事情了。”
他听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忙向同伴说的方向望过去,却发现她正被一个人推搡着往另一个方向走。他心里着急,直起身就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喊:“大哥,大姐,帮帮忙,看看咱们村子里有哪些需要瞧病的老乡,通知他们到我们医疗队来吧。”说着,他下意识地去瞧她的反应,却见她只是木然地站着,像没听懂他的话一般。倒是那个推搡她的男人堆起一脸的憨笑,忙不迭地点头:“中!中!我这就进村去叫人。”说完,又推搡着她往前走。他喊了一声:“哎!”那个男人疑惑地转头,他紧紧地攥了攥拳头,笑:“算了,没事了,老乡走吧。”
晚上,村长设宴款待,东家一个菜,西家一个汤,满满地堆了一桌子。三三两两的村民或坐或站地围着他们,他又看到了她。他假意聊天,遮遮掩掩地向村民套话,打问她的情况。所有的人却都言辞闪烁,没人正面回他的话,为了避免引起他们的怀疑,他只好作罢。心却控制不住,一眼递一眼地向她瞧去。就有村妇掩嘴“吃吃”地笑:“哟,这城里来的俊后生可是瞧上根生家的了?”他尴尬:“大嫂说笑了,只是觉得这位大姐有点面善,很像我们家乡供庙里的菩萨。”大家便哄然大笑,他注意到她的唇角闪过一抹隐忍地笑,隐密地递给他一个眼神,却瞬即恢复木然的样子。他的心下就是一动。
席间,他借口解手,站起来往外走,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假装醉酒,便是一个趔趄,她伸手去扶,他的手里便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借着劲,假装酒疯,一个劲作揖:“哎哟,冒犯菩萨了,冒犯菩萨了。”之前拉住他的同伴就上来搀着他,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木架子搭起来的厕所走去。
同伴帮着放风,他则借着打火机的光,展开了卷成一条的纸卷,只见纸卷已被汗浸湿,所幸上边的字迹还算清晰:“知安,救我,不要报警,他们都是一伙的。”然后便是拐拐扭扭地一张路线图,告诉他她的所在。
回忆到这里便打住了,顾知安长长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灰烬如同腐朽地尸体般,他端详着它,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摁进了烟灰缸里。他有些烦躁,那些黑色的记忆在心头涌动,就像泉眼般“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夜是那般地寂长,他忽然想找人说说话。鬼使神差地,他的眼前浮现出颜昔的影子。
4.
凌晨2点半,颜昔接到了顾知安的电话。
他说:“对不起,不该这么晚打搅你。可是,翻遍了脑海,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她清了清嗓子,笑:“没事的,改天你请我喝杯美容养颜茶作为等价交换就好。”初醒的嗓音少了白日的理性自制,带了几分慵懒,丝丝挠挠地勾着顾知安。
心里的泉眼依旧在“咕嘟、咕嘟”地冒着,一种倾诉的欲望顶着他的喉咙。他说:“颜昔,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颜昔轻轻地:“嗯”了一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开始了讲述。从小时候玩过家家开始,一直讲到他接到那张求救的小纸条。话筒里静静地,颜昔安静地听着,只在他几欲哽咽的时候轻轻地“嗯”一声,提示自己地存在。
颜昔问:“那后来呢?后来怎样?你救她出来了吗?”
顾知安长长地叹气,颜昔似乎能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她轻轻地问:“失败了?”
顾知安答:“嗯!失败了。在我带她逃走的时候被发现了,村民们把我们围到了一个悬崖边上。我跪下来求他们,我说我可以给他们钱,只求他们放我们走。可是根生不愿意,他说她怀着他的孩子……”他说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那个夜晚狼藉而无助的场面。
顾知安紧紧地拥着夏薇薇,苦苦哀求他们。他说:“你们这是犯法,不过我不告发你们了,只求你们放我们走,当初你们买她花多少钱,我付双倍的钱给你们,求求你们。”
村长有点迟疑,他唤根生:“根生,你看……”根生却是脖子一梗:“不行!她生是我根生的人,死是我根生的鬼。看在你们对我们村子有恩的份上,我们可以放你走,但是她不行,她怀着我的娃呢。”
听闻此言,顾知安有些震惊,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夏薇薇,却见夏薇薇正瞧着他,满眼的欲语还休,祈望、羞愧、绝望……见他望向自己,她颤抖着声音唤:“知安,知安。”
顾知安的心有些打颤,他咬咬牙,胸脯一挺:“根生,我给你钱你再好好娶房媳妇,正正经经地过日子。至于薇薇肚里的孩子……待生下来,我就给你送回来,可好?”
根生的脖子依旧一梗:“不行!”
夏薇薇瑟缩在顾知安的怀里,满眼乞求地望向根生:“根生,再待下去我真的会死的,求求你,放我走吧。”
根生却咆哮道:“闭嘴!你个臭婊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大娃是咋没的。你是我花了两万块钱买回来的,为了挣这两万块钱,俺爹残了。你生第一个娃大出血,俺娘冒雨去山神庙求菩萨,却被泥石流埋了,大娃也被你捂死了。你现在拍拍屁股想走人,门都没有。”
顾知安不敢置信地看着夏薇薇:“薇薇,你……他说的是真的?”
夏薇薇崩溃了,她捂住耳朵,歇斯底里的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你说……我一个弱女子,我能怎么办?我怀着希望去找你,在火车上却被人贩子拐走,卖进了这大山里,我一次次逃,却又一次次被追回来。如果不是抱着一线希望,认定了你会找到我,我早就不活了。可是,等来等去,我没等到你,却等到了肚里的孩子。不对!不对!那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耻辱……我的耻辱!你懂吗?你懂吗?顾知安!”
她突然挣脱了顾知安的怀抱,“哈哈”笑着,状若疯癫地站到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她说:“知安,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的身子和心都脏了。可是,知安,我爱你啊,一直爱你。今天,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凄迷地笑着,如一株在风雨里瑟瑟的桃花。然后,就在顾知安惊恐的眸光里,回头冲他凄丽而决绝地笑笑,纵身跃了下去。
颜昔不自禁地:“啊!”的一声,话筒这边的顾之安已是泣不成声。他说:“颜昔,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怎样的破碎。寻觅了多年的希望,明明就在眼前了,近到你一伸手就可以捉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掉。那一刻,我真的想跟着跳下去,可是……我胆怯了,我没有勇气,我……就是个懦夫。”
颜昔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说:“顾知安,事情都过去好久了,放下吧。有许多的人处在你的位置,不见得能比你做得更好的。至少,若是我,或许早就放弃了。人各有命,她的命数如此,你看开吧。”
顾知安闻言,沉默,话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许久之后,顾知安才再次开口:“颜昔,你信命吗?”
话筒里依旧静悄悄地,顾知安一度以为颜昔睡着了,他试探地唤:“颜昔”。
“我信命,可是我不认命。”颜昔的声音幽幽传来,飘飘悠悠。她说:“顾知安,我是个弃儿。这便是我的命。”
5.
“我们在尘世中行走,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这一生的命数。而命运,不过就是终我们一生所走过的样子。舍或得,拿起或者放下,都是因果。”这是颜昔对顾知安说的,顾知安后来想起,便随手记在了一张便笺纸上。此时,这张纸就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窗外的雨依旧下得紧密,他又一次想起颜昔说这段话的样子。她就那样轻轻浅浅地笑着,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平静地就像在跟你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那般自然,他却没有忽略掉她眼眸里那一抹伤。那时候,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