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
一
王学祖屋里屋外地跳腾了好几趟,脸黑得能刮下一层墨汁来。
老伴儿桂书香在旁边急得直搓手,想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张已有些干瘪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反复好几次,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儿来。
桂书香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知道他这是要发脾气了,而且还是不小的脾气。桂书香从小坝河嫁到靠山村来已经三十五年了,王学祖是什么样的脾气,她是太清楚了。王学祖每次要发脾气之前,都有这么个前兆,非要在屋里屋外地跳腾几个来回,而且还非得弄出一点响动来。例如,他会用脚踢一踢笸篮,用斧子敲一敲锄楔子,或者把背篓拿起又放下。总想做出一点破坏性事情来,却又始终舍不得破坏任何一样东西。
桂书香心下暗忖,不晓得老汉头子今天又想发什么疯?桂书香一直把王学祖称为“老汉头子”,至于啥时候开始这么称呼的,桂书香自己也记不得了。可能是从大女儿出生之后,也有可能是从发现王学祖有白头发开始吧,反正想不起来了,桂书香也懒得想这个问题了。现在最关键的是,不晓得他又要发个什么样的脾气?会不会损坏家俱或揪掉他自己多少头发?桂书香跟他生活了三十五年,对王学祖的德行还是有所了解的。晓得他不会伤及别人,但却难保他不会拿屋里的家具撒气。很多年前发的那一次脾气,砸坏了一只水桶不说,还把一只笸篮给踩了个瘪瘪,心疼得桂书香几天吃不下饭。
桂书香记得很清楚,王学祖的那次脾气,是村干部叶大星给引发的。那天上午,村文书叶大星来家里说,村房重新选址后,可能要占用他三分旱田,希望他有点心理准备。王学祖问叶大星,一共要占用几家的地?叶大星说,大约就只你一家的吧。王学祖当时就毛了,村委会是大家的村委会,村上搞建设,凭什么只占我一家的地?叶大星当时就笑了:“大表哥啊,你这话就有些不着调了,建个村房也用不了多大地方,凭啥要占用很多家的地呢?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村上建村房,最好把每家的地都占一小块儿?”叶大星是王学祖姑妈的小儿子,时令月节也没少来往,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但是,王学祖却没来由地火了:“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你大星子还想咋了?是不是跟文化大革命那样,要跟我抠字眼儿啊?难不成还要给我扣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吼罢,一脚踢在桂书香刚拎到堂屋的那只木水桶上,当场踢掉了一块板子,那水桶显然是用不成了。叶大星刚想张嘴解释,又被王学祖给吼得憋了回去:“村上搞建设我没意见,不能光占我一家的地吧,我就嘀咕了那么一句,你还想咋了?是不是还想告诉全村的人,说我王学祖扯皮了,不该只占了我一家的地,让我里外不是人,是不是?还亲戚哩,啥鸡巴亲戚?”王学祖一边吼,一边照准磨橔架子跟前的那只笸篮猛跺了几脚,一直把那只笸篮跺得变了形,瘪得拎不上手了为止。就那,他还不解气,反过来一脚,把那只跺瘪了的笸篮踢得飞出大门,落在禾场边的角落里。
第二天,村支书吴忠永带着叶大星来给王学祖道歉,一连气儿地批评叶大星不会说话,不该伤了大表哥跟村委会的感情。吴书记为什么也把王学祖叫“大表哥”呢?他们是不是也沾亲带故呢?故事讲到这个地方,不得不作一些必要地交待:大坝河这个地方有一个习俗,是亲戚的呢,就按亲戚之间的辈份叫大叫小;不沾亲带故的呢,就按父辈们之间的友情来论辈份。比如说,我的父亲跟王学祖的父亲以兄弟相称,那么我们这些后辈,自然也得以兄弟相称,为了表示比一般兄弟更加亲密,便按表兄弟、表姐妹之间的称呼一样,也得在哥嫂前面冠以一个“表”字,表示两者之间的关系和友谊很不一般。
吴忠永当着王学祖的面,把叶大星狠批了一顿,弄得王学祖也很不好意思起来,他嗫嚅着说:“吴书记也不能太怪大星老表了,他也是无心地戗白了我两句,并没有什么恶意。是我自己的脾气太急了,总想着要辩明这个理,结果还害得老表挨批评。”
吴忠永笑了笑,说:“大星子毕竟年轻,说话有些冲,不应当戗白大表哥,让大表哥怄了气,回头我让他赔偿你一只水桶和一只新笸篮,你只莫往心里去就行了。”叶大星在旁边连连占头称是,王学祖却摆了摆手说:“那水桶和笸篮是我自己给踢坏和踩坏的,与大星老表没得任何关系,吴书记要是让他赔,那就是打我的脸哩。”
吴忠永笑笑说:“好,不赔,不赔。我们现在来说正事儿,昨天大星子也跟你打过招呼了,建设新村房呢,可能要占用你一点旱田,我们今天上午也丈量了一下,你那点旱田的面积是三分三厘,按照亏众不亏一的常理,和国家占一补二的原则,应当补偿给你家7590元,你在这份占地协议上签个字,明天就叫大星子把钱给你送来。”
“吴书记,你是按照啥标准补偿的呢?”
“国家征地补偿标准是一亩地补偿11500元,两倍呢,就是23000元,我们村房将占用你三分三厘旱田,按照两倍补偿的标准,应该补给你7590元。村上只有这么大个家当,你想多要也没得。咋样儿,大表哥有啥想法说出来?”
“这还能有个么想法喽!村上也没有亏待我们。”桂书香忙不迭地表态说。
王学祖回头望了望老伴儿,又瞅了一眼放在小餐桌上的那份协议,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阵,盯着吴忠永的脸,看了半分钟,吴忠永用翘起的下巴朝桌上呶了呶,意思是让他赶快签字。王学祖抓起压在协议书上面的那支炭素笔,颤抖着扯掉笔帽,却又不知道朝哪儿签?叶大星指着“甲方”后面的空白处,示意他往那里签,王学祖便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罢后,不好意思地望着叶大星说:“几十年没写过字了,把字都忘光了。”
叶大星收起签好的协议,对折了一下,小心地放进公文包里。吴忠永掏出纸烟,给王学祖又递上一根,说:“好,大表哥,我们这就走了。再次谢谢你对村上的支持!”王学祖赶忙把右手的那根烟换在左手,跟吴忠永握了一下。
桂书香想到这里,又抬头望了望王学祖那张乌云翻滚的脸庞,回头望了望正低头玩着手机的儿子,儿子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家里突然出现的紧张气氛,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只是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专心地在手机上鼓捣着……
二
“王一郎,你给老子抬起头来!”
一声响如霹雳的断喝声,把正在玩手机的儿子吓得一哆嗦,手机脱出了手的掌控,在空中跳了几跳,如果不是儿子伸出双手捧接着,差点掉在地上。
儿子惶恐地望着脸庞乌云翻滚的父亲,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那么呆呆地站立着,大气都不敢出,就那么憋着,憋得脸红脖子粗。
“你自己跟老子说说,你说你从大前天回来到现在,跟你老子、老娘说过一句话没有?就只是整天瞅着那个破手机,连头都没有抬起过一次。你给老子说,你是么样个意思?老子在哪儿得罪你了,你妈又在哪儿得罪你了?居然连句话都不肯跟娘老子说了。”王学祖发怒时的吼声很大,惊动得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不晓得王学祖家又发生什么大事儿了?
看到儿子脸红脖子粗地杵在沙发前,桂书香反倒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因为这个发脾气啊!我还以为,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哩。说老实话,从王学祖屋里屋外跳腾的一个多小时里,桂书香的那颗心,当真是被揪扯了好多次,她虽然早就猜到老汉头子要发脾气了,却不晓得他是想发哪门子脾气?现在晓得了,桂书香那颗被揪起来的心,自然就放下了。既然晓得他为啥子发脾气,就有办法进行劝解了。
不过,桂书香也理解了老汉头子发脾气的原因,这儿子也真是的,本来是打电话让他回来相亲的,打从大前天回来到现在,一直低头瞅着他那个手机,耳朵里还塞着个白色的塞子,就只是在进门时跟娘老子笑了一笑,这几天一句话都没跟父母讲过,不晓得娘老子咋得罪他了?
桂书香的想法是,儿子也的确是太不像话了,你即使对娘老子让你回来相亲的事情不满意,你也应该跟娘老子说唦,哪怕梗着脖子跟我们吵一架也行啊!就那么不言不语的,到底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呢?又到底是个么意思呢?
“你这孩子,眼看着都是奔三的人了,娘老子让你回来相亲,你咋是那么个态度呢?赶紧跟你爹说,到底是咋个想法?”桂书香走到儿子跟前,用手拍了拍儿子略显瘦弱的肩膀,心平气和地数落了儿子几句。
“爹,妈,我不是对你们让我回来相亲有意见,我这是在跟朋友们谈家常哩。”儿子哆嗦着嘴唇说。
“不是对我们有意见,那咋个从前天回来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跟娘老子说呢?”王学祖的吼声,显然已弱下去几个音节,由吼叫变成了问询。
“哎呀,爹,一两句话跟你们说不清楚,有些朋友不晓得我回家了,纷纷在网上质问我,问我大前天到哪去了,问我咋不答理他们,我得跟他们说说原因啊,哪个晓得这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呢?”儿子忐忑地解释着。
“说原因,我咋没听到你说呢?就见你整天捧着个手机在那鼓捣,脑壳都快钻进手机里头去了。”王学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爹,你还不晓得吧,现在都兴用QQ和微信交谈,哪个还用嘴说话呢?”
“你刚说啥来着,什么微信?什么扣扣?那玩意儿能代替嘴巴子?”王学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爹,我这么跟你说吧,微信和QQ是当今最流行的通信工具,人们之间有什么事和想法,只要在微信上和QQ上留个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很方便的。”儿子不再那么忐忑了,也敢正视父亲发怒的脸色了。
“就为那什么扣扣和微信,你就可以无视娘老子的存在?就可以不跟娘老子说话了,难道那玩意比你的娘老子还要亲?”儿子的解释,并没有消弭王学祖心中的怒火,他继续数落着儿子,只不过不再那么大声地吼叫了。
数落归数落,王学祖对这个儿子还是很心疼的,儿子从小到大都很乖,无论是念书,还是后来找工作,都没有让他伤到脑筋。应该说,儿子还是很优秀的,他大学毕业后,直接被一家上市公司从学校里给招进企业,而且还让儿子当上了业务主管,月薪也由原来的3000元涨到了8000元。
想当年,如果不是他王学祖犟着把这孩子生下来,哪有这么优秀的儿子哟。
一想到当年生这个儿子的事情,王学祖便自豪得想笑。
当年,管理区书记老余把他从电站找回来,做工作让桂书香去引产,是他牛犟着情愿交5000元罚款,死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老余说不过他,只好说,要请求乡党委再答复他。那时候,管理区也就只有一部摇把子电话,老余从他家回到管理区后,给乡上打了个电话,分管计划生育的凡书记表态说,叫老余收下他的自愿交的5000元罚款,但要他作出书面保证,保证孩子生下来后,自觉地去做结扎手术。老余带着人再来他家时,脸上也绽放着慈祥的笑容,说是乡上凡书记同意收下他的罚款,但要他先写个保证书,保证把孩子生下来后,自觉地去医院做结扎手术。
王学祖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直蹦,他向老余提了个额外的“要求”:请余书记一行在他家吃了饭再回管理区,老余点头同意了。王学祖连忙喊来母亲和住得很近的姐姐来帮他做饭,那天中午,王学祖喝了很多酒,对老余一行也恭敬得不得了,他一连陪了两轮酒,每轮每人陪四杯。酒罢饭后,王学祖写下了一份保证书,利利索索地把5000元罚款交了,老余也让管理区会计给他打了个收条,带着他的保证书回去消号去了。
老余果然很守诚信,从他家走后,再没有经盘过他家,桂书香的结扎手术卡,也是他自己亲自送到管理区登记消号的。
王学祖再跟老余见面时,儿子都已经满地跑了。
那天,已经回到林业站工作的老余,从他家门口经过时,被他蛮拉到屋里喝水,儿子刚好从外面玩累了回来,老余一把拉过他的儿子,问这儿子叫个啥名字?王学祖笑着对老余说,他给儿子取了个很前卫的名字,叫“五千一郎”,老余一听,眉毛便拧成个疙瘩:“你咋给儿子取了这么个日本名字?”王学祖笑着解释说:“余书记你忘啦,这可是五千块钱保下来的孩子,我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具有纪念意义的。”
“这个名字有可能会影响娃子将来前途的。”老余诚恳地对他说。
“不会吧。”王学祖似有不信地说。
果然,儿子到了上学年龄,去报名时,被卡了壳儿,老师说,这名字不符合中国传统,得改,否则报不上名。王学祖没辙了,只好请负责报名的老师帮着给儿子改名字,那老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王一郎’吧。”
从此之后,儿子就一直沿用着这个名字。
三
王学祖收回瞎想的思绪时,看到儿子还杵在那里,便轻言细语地对儿子说:“这次叫你回来呢,主要是想让你相看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你姐姐婆家那个村子的。听你姐说,那姑娘长得很漂亮,也很知书达礼,在汉江市一家公司做文员。这几天正好在家休假。你姐带信说,让你去看看,如果双方都中意,年内选个好日子,把这宗亲事给定下来。”
“那姑娘姓啥?叫啥?”儿子看到父亲的怒气消了,大着胆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