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清晨，一点不清爽。
　　 昔日城边小镇，一派田园风光，比市区要凉爽得多；如今高楼林立小区毗连，与闹市一样的闷热拥挤。接近七点半时，晨练的人们就热得相继散伙；一辆辆小汽车从小区鱼贯而出，汇入马路的乌龟行列，慢慢朝前蠕动。
　　 人行道上，一个穿城管制服的后生，正指着一个摆地摊卖菜的老太太大声喝斥；老太太软语乞求：“就剩这么一点点，让我卖完吧。你放心，我走时把脚底下一定扫得干干净净。”小城管最见不得啰嗦纠缠，一脚踢过去，菜蒌便滚出去好远；西红柿、黄瓜、豆角跟在后面撒了一地。
　　 老太太心疼地“哎吆、哎吆”，急忙扑下身子去捡。尽管心里气得脏话连篇，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尽管眼前这张牙舞爪的后生，岁数与自己大孙子差不多，可人家代表着政府，你敢咋的呀？
　　 这时，一个身影横在俩人中间，对小城管怒喝：“麻利点，赶快帮着捡起来，向老太太赔礼道歉！”小城管仔细打量眼前的汉子，白发红颜，腰杆笔直，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虽然穿戴很随意，却绝不是寻常的农村老头，不由生出几分胆怯。他干城管日子不长，今天第一次单独行动，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但毕竟年轻气盛，又有这身制服壮胆，就大声嚷道：“我在执行公务，你可别妨碍啊！我听说这街上以前有个外号叫‘野猫’的，爱出风头专管闲事，莫非你也要拿他当榜样？”
　　 白发老头一愣，随即笑道：“你光听说过‘野猫’，大概没见过本人吧？那我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你说的‘野猫’！”话音未落，已经蹲下身子帮老太太捡菜。
　　 小城管像孙猴子听到紧箍咒，顿时没了脾气，自言自语道：“不会吧，听说野猫前几年就去了省城啊？”老头一边捡一边数落：“你个碎娃，刚上班就不学好，哪有你这么执法的？又没大没小，一口一个‘野猫’的胡叫，还傻站着想招人瞅你的好看呀？快来帮着捡吧！”
　　 小城管换副笑模样，蹲到老头对面央求道：“好叔哩，你给我谝谝，你的外号真是你儿子给起的？”
　　 老头夸张地抡圆胳膊：“你个碎怂娃，我一巴掌扇死你，……”话音未落，自个先大笑起来。
　　
　　 二、
　　
　　 小城管忒年轻，他只听说面前这位“野猫”叫王汝清，哪晓得在此之前还有个外号叫“一块砖”呢。
　　 那时，王汝清与小城管年龄相仿，刚从部队复员回乡。小伙子笔挺身材，寸发平头，英俊帅气，精明强干。尤其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更显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与村里土生土长的后生绝然不一样。
　　 大队书记主动让贤，推荐汝清接班；而在村里蹲点的公社王书记，却坚持要调汝清到公社办公室工作。两位书记征求本人意见，小伙子毫不犹豫就脱口而出：“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就是任由组织安排的一块砖。”两位书记同时笑了。结果自然毫无悬念，下级服从上级嘛，汝清立马到公社去报到。
　　 门外有几个闲人听着也笑了。这汝清可真能唱高调，得了便宜还卖乖！从此，“一块砖”便成了汝清响当当的外号。
　　 他们哪里知道，这的确是汝清的心里话。那年月全国开展学雷锋，部队尤其搞得轰轰烈烈。在这样的氛围中，积极上进的年轻人，哪个不如此想呀？汝清在留队服役与复员回乡的抉择中，就是如此对指导员说的。可他并不清楚，母亲事先给连队首长写过信，希望能让儿子早点复员回来。
　　 汝清身体力行，一心一意要当好革命的“一块砖”。在公社谁都可以指派他。打水扫地，分发文件，会议记录，抄写报告，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就连话务员也想抓他公差顶会儿班。但人们很快发现，汝清这块砖不太容易抓到手，他几乎要变成王书记的专用砖了。
　　 半年工夫不到，汝清就代理团委书记。当年的团委书记，可不是可有可无的闲差事。王书记开展中心工作，总喜欢带着汝清。好多场合都让他出面。时间一长，人们就知道公社有两个王书记。老王书记，小王书记。
　　 小王书记不负重望，竟把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被团县委树为全县典型。一天，汝清接团县委通知，带领各大队团支部书记到县里参加座谈会，专题讨论如何率先把团组织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县委非常重视这次座谈会，特意派广播站去现场录音。这就表明，汝清他们的发言，将要被全县人民收听。
　　 座谈会结束，天已经乌黑。大伙仍沉浸在兴奋之中，一边蹬着自行车往回赶路，一边还谈论如何落实座谈会的精神。
　　 不想刚出县城，却下起大雨。慌乱中便一窝蜂涌到路边一排敞房中躲避。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迹象。汝清在闪电雷鸣间隙，看见大伙一个个冷得直打哆嗦，有几个已经团缩在一起相互取暖。顿时就想到一个敏感问题，青年男女凑到一块，又黑灯瞎火的，可不能闹出啥风流故事来。都是青年人，干柴烈火凑到一起，哪有不冒火星的？还是谨慎点为好。
　　 于是便高声说道：“看天气这个样，即使雨停了，路上也黏得无法走。今夜只能在这里将就了。大家都是各大队青年的领头人，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我的意见，男女分开各占房子一头。不是不相信大家，而是以后能说得清楚。我呢，就在这中间蹲着，……”
　　 话音未落，灵庄大队的李胜男就把话接过去：“很好，我也陪你蹲在中间，正好与你谈谈心。”说着话就走过来，拉住汝清的手一用劲：“赶快蹲下呀，还犹豫什么！”
　　 一片哄笑过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起哄：
　　 “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这可是咱们团组织里的大喜事啊，大家今天作证，你俩就把关系确定了吧！”
　　 “小王书记，还犹豫什么，人家胜男一个女的，已经这么主动了，你就大方一点嘛！”
　　 ……
　　 看似突然实则心仪已久，汝清与胜男就这样私定了终身。
　　
　　 三、
　　
　　 可真到了结婚的时候，胜男却要嫁给老王书记。
　　 就在俩人私定终身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老王书记来到汝清办公室，笑嘻嘻说道：“汝清啊，我要结婚了。打算搞个革命化婚礼，你给咱主持，咋样？”汝清知道老王书记老婆前年去世，近一年来，给他介绍对象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就说：“好事呀，包在我身上！”老王书记接着说：“新娘你熟悉的，就是灵庄大队李胜男。”
　　 汝清懵了。犹如晴天霹雳猛雨浇头，天旋地转浑身痉挛，顿时瘫坐在椅子上起不来。老王书记赶紧掐人中呼唤人忙着抢救。汝清艰难地摆摆手低声说：“不碍事，歇会儿就好。”
　　 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公社大院悄无声息，窗户全都黑着。汝清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没起来，偶尔也清醒片刻，却以为在做恶梦。这时，胜男鬼魂一样轻飘进来；扑到汝清身上就哭诉开来：“怎么会这样呢？……”
　　 那年胜男二十二岁，容貌娇美落落大方。她是独生女，从小被父母当男娃养着，打算招个上门女婿延续李家烟火。这几年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却没一个相中的。胜男其实早有了意中人，就是公社的小王书记。也曾在二老面前提说过，虽未痛快应允却也不明显反对。正因为此，才会出现雨夜主动求婚的场景。谁承想回来再给父母正式摊牌时，却被一口否决了。父母异口同声要把她许给老王书记。说公社办公室秦主任和村支书，昨天下午专门来提亲；说老王书记是领导干部，是国家正式人员，又愿意做上门女婿；说王汝清算啥？只是个社办人员，老王书记哪一天不高兴了，只需一句话，就打发他回村种庄稼了。老俩口寻死觅活发咒赌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直逼得胜男应下这门亲事才罢休。
　　 汝清虽然心如刀绞一般的生疼，可面对胸前爬着的胜男，不由也伸出胳膊揽得紧紧的，嘴里喃喃道：“现在是新社会，是毛泽东时代，怎么能计较职务高低呢。什么领导干部，什么正式人员，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你不好好为社员办事试试，照样摘你的乌纱帽！……”
　　 胜男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全社会都要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啦，咋还分高低贵贱当官为民呢？你是不是也不清楚社办人员与国家正式干部的区别呀？”汝清说：“我不仅不清楚，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成天计较这些，还有心思干工作吗？”胜男接过话茬：“就是的，不能计较这些。这叫私心杂念。我今天来，不是来解释的；解释能顶啥用！我想跟你商量，干脆咱们私奔吧。我父母这几天的表现，已经伤透了我的心；他们现在身子骨还强壮，不用我惦记。就看你能丢下你妈不？她守了半辈子寡，还不是一心为了你。如果实在丢不下，咱只能认命。算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好好还。”
　　 汝清口燥得难受，强咽口唾沫说：“千万不能这样想。爱情在人生的版面上，只占很小的一块位置。我们要往大处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革命工作。你说呢？”胜男说：“我也这么劝自己，但仍是不甘心。要不，你现在就要了我吧！”
　　 ……
　　
　　 四、
　　
　　 “文革”很快开始了。汝清被推举为公社战斗队队长。这其实是老王书记的主意，也是他最后一次搬汝清的这块砖。批判“走资派”是运动的大方向。汝清对照“十六条”精神，认真筹划批判事宜。老王书记态度很是积极，决心紧跟主席战略部署，主动引火烧身。他提议召开全公社社员大会，以团员青年为主力军，对公社党委主要领导进行批判。当然主要对象是他自己。俩人碰头时，既严肃认真，又客气谨慎。尤其老王书记，全然没了以领导自居的派头。两双眼睛相碰时，又都有些闪烁；双方心里都觉得愧疚对方。当提及重点发言人选时，老王书记小心地说：“胜男如今身份特殊又有身孕，是不是就不要安排了？你斟酌吧！”汝清当即表态：“让她回避！”
　　 大会会场布置得很严肃。发言席设在露天舞台中央，两边放几把椅子，让主要领导坐着接受批判。大会开始进行得井然有序，不想半道却出了岔子。一个中年妇女冲上台来，直接跑到老王书记面前，怒气冲冲先抽了两个大嘴巴；然后抢过麦克风，连哭带骂控诉起老王书记的流氓行径。这女人大家熟悉，是槐庄大队一个寡妇，叫张亚梅。
　　 据张亚梅揭发，老王书记早带她见过两头父母，老人孩子都非常满意；老王书记也当面发誓，非她不娶。后来又借到家里吃饭机会，多次欺骗感情发生关系。眼看到了谈婚论嫁地步，生米快要煮成熟饭，却突然变卦甩了她。这女人讲述俩人发生关系的事情，竟毫无丁点羞耻之心，不仅交待清楚每次的时间地点，而且还把具体细节全都绘声绘色抖露出来。
　　 老王书记低下了头，而且越来越低，眼看着就挨到了裤裆；任凭张亚梅在那里胡言乱语，连半句辩解也没有。汝清制止了几次，反而激起台下一片愤怒。人群骚动起来，口号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打到走资派王家全！”
　　 “强烈要求法办流氓分子王家全！”
　　 “打到保皇派王汝清！”
　　 “支持革命群众张亚梅！”
　　 ……
　　 几个愣头青冲上台来，架起老王书记扭到舞台中间；摁住脑袋，让他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接着又把汝清推过来，让他老实交代袒护走资派的内幕。混乱中不知哪个就将一瓶黑墨汁泼到俩人脸上。
　　 妇女主任是战斗队副队长，急忙出来控制场面。但她的声音迅速淹没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大会于混乱声中自行结束。
　　 几天后传来一个惊人消息，老王书记在自家祖坟前上吊自杀了。
　　
　　 五、
　　
　　 人生如梦，一梦竟是十年。
　　 汝清仍是一名社办人员。大家见面还称他王书记，却早已名不副实；现在只协助革委会主任分管畜牧工作。胜男儿子光远已快十岁，被爷爷奶奶惯得特别任性，妈妈的话全当耳旁风。汝清胜男虽没登记结婚，但一直相互照顾来往着。他俩并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父母却非要顾忌光远的感受，让他俩一等再等地拖着。光远不知从哪里听到些闲言碎语，最反感汝清上家里来。
　　 一次光远淘气，惹得胜男直抹眼泪。正好让汝清赶上了。汝清好言相劝，光远不仅不买账，还反唇相讥：“你算哪路神仙，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汝清气得言不择词，顺嘴说道：“我不是狗而是猫，老天专门让我降服你这个小耗子的！”光远也不示弱，扬起头大声吼道：“你就算猫，也是一只野猫；我们家不欢迎你这只野猫！”汝清气急败坏，一巴掌过去扇得光远趴到地上，然后颤抖着手指教训道：“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当野猫可以，但你绝对不能当耗子。你得给我变个样，今后不许再惹你妈生气，还得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行。如果再调皮捣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光远也是头犟驴，趴在地上使劲打滚，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胡诌：“你是我什么人，你凭啥管我，我找爷爷去，让爷爷揍死你这个臭流氓！”胜男实在看不过，跑过去踢了两脚吼道：“娃，你给我听好了，他是你的亲爹，你说该管不该管？”
　　 正闹腾着，胜男父母回来了。不问青红皂白，先数落汝清和胜男。汝清不好吭声，胜男就对二老哭喊道：“我憋屈了十年，实在受够了；我不想再忍了。明天就与汝清领证，从此住到他家去，把地方腾出来，让你们祖孙三人消消停停地过吧！”
　　 不知道隔墙有耳，还是两位老人无意间说出去的，从此“野猫”便取代“一块砖”，成了汝清的新外号。好在“野猫”到底镇住了“小耗子”，光远像变个人似的懂事多了。只是对汝清一直怀有成见，从没当面喊过一声爹。
　　
　　 六、
　　
　　 又过去好几年，家里家外都发生了巨变。儿子光远高分考上重点大学；女儿王翠屏扎起小辫上了小学；两头老人相继过世；公社大门口牌子又换成以前的乡人民政府；汝清头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些许的白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