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急剧升高的温度，总让人觉得倦怠。
　　 一桌、一本书、一室茶香也成了我独自的慵懒情调。轻轻敲打着键盘，临屏写下一段段沾满忧伤的心语，瞬间就扰乱了原本那份惬意的心境。呆呆地看着窗顶上那朵不再移动的白云，我知道，这个午后没有风。想着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走过韶华，心里不免徒生几分感慨，路过的风景还在，只是沧桑爬上了眼角，落下了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痕迹，不禁心生悲凉。
　　 一个人的时候特别喜欢回忆，故事里的自己还是那么的年轻而又充满朝气，因为贪恋，所以总是喜欢在回忆里驻足、留恋。一时间总觉得风里有了果花的清香，明媚着我的记忆，让我的思绪飞扬。
　　 外公在老宅的后院种上了一棵沙果树，我每天跟着外公给它浇水培土，我们在一起慢慢地成长着。每年的四月末，果树开始抽出绿叶，一片、两片，一直到挂满枝头，也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叶子变浓变密时，细细的枝头开始冒出一颗颗的小小的花苞，此时，是北方春风最有劲儿的时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在一夜春雨过后，悄悄地露出了笑脸，但是却显得有一些娇弱，风过处，白色的花瓣随风飘扬着，虽然美，但是总有几分痛在心底荡漾。
　　 我很喜欢果树花，洁白的没有一丝瑕疵。一种淡淡的清香，你要走到它的跟前才能闻得到。外公风趣地叫它“果花姑娘”，妩媚娇羞，素雅中品着一种矜持。果花总是给我脆弱的感觉，一阵风、一阵雨飘过，它就已经支离破碎了，让人陡生伤感。
　　 年少的我总是在花败的瞬间落泪，倚着果树的枝干，小声地低泣着。这时，外公总会大笑着说我有了痴念，恋上了一朵花香。其实，那时的我，还没有读过《红楼梦》，根本不知道黛玉葬花的故事。如果像林妹妹一样，也把那些白色的花瓣埋在土里，一定会让满庭都浸在花香里。
　　 秋来，果树细嫩的枝条上结出了，零零星星的沙果，红绿相间，在阳光下煞是好看。初时，酸涩，禁不住紧紧地皱着眉。当瓜熟蒂落时，也是酸酸甜甜的，口感很是不错。因为七十年代的物资匮乏，我和哥哥都对这颗果树有了期待。因为果树是外公移来的成苗，第一年就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尤其，外婆用冰糖给我们煮的沙果，果肉柔软，果汤更是酸酸甜甜的，那味道至今难忘。
　　 在一个果花飘香的春天，外公走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外婆给外公穿上了她亲手做的藏青色缎花的棉衣，把他停放在门厅的一张实木门板上。一袭黄色的被盖罩在外公身上，那颜色在灯光下特别的刺眼。门口的小香炉里，香烟燎绕，味道有些刺鼻。我起身跑进后院，捡拾起一捧飘落的果花，回到外公身边，把零落的花瓣放在外公的枕边。“外公，快起来。果花很香，我不要闻熏香的味道。”我伸手，去拉被子下边外公的手，一种寒凉透过指尖，砸在了我的心上。我开始哭泣，高高低低的声音引来了母亲的恫哭。
　　 外婆搂过我，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抬手擦着通红的眼睛。
　　 那一年，我七岁。
　　 我一直低泣着睡倒在外婆的怀里，那一夜，我紧锁着眉头，做了一场最美的梦。外公端坐在果树下，喝着苦涩的浓茶，手里拿着焊烟卷，笑呵呵地看着我。风，从我们的头顶掠过，那美丽的果花纷纷扬扬地飘舞着……
　　
　　 2.
　　 我一直是一个比较随心随性的人，很多事情不会去按部就班，也不喜欢太多人集聚的时间，这也包括清明节。每年的清明节，都是哥哥一个人去看望母亲。而我，躲过这个拥挤的时间，想了念了，买上一束鲜花就会过去看看。哥哥总会说上一句：小妹，你太特性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每一个随风想念的日子，都是我去为母亲祭扫的时分。
　　 一场秋雨过后，北方的天气开始转凉，一些经历让这个秋天过早地落尽了我的心里。忽然很是想念母亲，于是，在一个有阳光的清晨，我开车来到了安葬母亲的墓园。母亲刚去世时，每次走进墓园，心情都会无比沉重。看着那一排排落叶松，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眼泪总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十几年过去了，来往墓园的次数多了，到这里我却有了一种心的宁静。静静地站在母亲的墓碑前，轻轻地和母亲说上几句贴己的话，仿佛那风里有了母亲的回应。
　　 总在这一时刻，透过头顶茂密的松枝去寻找母亲曾经给我留下的点点印记。母亲，个头矮小，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小时候的我，一直弄不明白，大院里的老老少少为什么都很怕母亲，家里有了纠纷，第一时间让孩子来找母亲。母亲总是笑着去解决，然后拖着疲惫的神色回家。我那时只知道母亲是一家企业的劳资科长，管着上千人，每天忙碌地跟我们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少年时期的我，心里一直有郁结。在外公大院里生活的孩子们，我们家的条件算是最好的，可是母亲却从不娇惯我。我从开始上学，就是自己整理房间、洗衣服，有时候还去帮助外婆做饭。邻居家的孩子们都是在玩玩乐乐，我除了学习，早已开始了家务劳动。年少时不知道母亲的苦心，总是在心里抱怨着，还私下问过外婆，我是不是真的是从垃圾站捡来的孩子。外婆每次都笑着，用指尖点着我的额头，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因为我心里上的微恙，让我在青春期时显现出了那种让母亲吃惊的“叛逆”。先是，因为不喜欢语文老师的讲话语气，拒绝学习语文，总体成绩虽然排在班级的前面，但是语文却成了我最差的科目。母亲苦口婆心地劝着，跟我说着国文的重要性，我仍是抱着自己的观点，盲目前行着。初中要毕业时，我身体状况急剧下降，母亲最终决定让我放弃考大学的目标，而去读了中专。看着哥哥为了高考苦读，我的心里再一次有了郁结。
　　 随着青春来袭，我和母亲的关系成了家庭里最不和谐的交响曲。小到吃饭睡觉的时间问题，大到工作和恋爱，每次都有分歧，每次都是在母亲和我一起抱头痛哭中结束。父亲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要感叹上几句：你们前世一定也是爱争吵的母女，现在还心里恋着对方，拿吵架当人生的最大乐趣啊！其实我知道，父亲已经说过多次了，母亲在有了哥哥之后，是如此期待着有一个贴心的“小棉袄”的。也正是因为有了我，父亲还想要个儿子，母亲却怕我受气，不再要了。
　　 结婚后，当我成为了母亲，我才知道母亲在我成长中付出的苦心；也开始理解她曾经一个人担起来全家的重任，没让在部队的父亲有一点的不安；更开始懂得了那份厚重的母爱。但，母亲却没有给我回报她的机会。女儿不到两岁，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坐在墓台前，内心涌动着无限的眷恋，好多话都拥挤到我的嘴边。最终，我只是默默地问上一句：妈妈，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堂里是不是也会有风吹过，那是我轻轻地呼唤。风，绕过头顶的松枝，漫过山野里的花鬘，爬上我思念的顶端，一滴清泪在风中静静地滴落。
　　 落雨了，这是秋天的第一场雨。风总是在这个时候，挤进我狭小的空间，撩拨着我的思绪，那些浅浅淡淡、或远或近的记忆总会在一瞬间再次变得深刻。
　　
　　 3.
　　 我出生在北方的这座城里，并且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故乡离我渐行将远了。
　　 每次在单位填写履历表格时，在原籍上我都会工工整整地写上：山东省泰安市。可是，那座城却让我如此的陌生。
　　 第一次回老家，是与朋友结伴同行去泰山旅游。我欣赏着泰山气势上的雄伟，薄雾轻烟下的浩渺，玉皇顶的登高远眺，都让我心醉。泰山，在我心里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然而，那时我的心里却缺少了那种浓浓的乡情。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父亲七十二岁那年的六月，我陪着他回了老家。那一次，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之行。
　　 清晨五点，我们从北京出发，车行六小时到了父亲心心念念的故乡——祝阳相的谢家官庄，父亲出生的小村落里。落眼处是一排排整齐的民宅，一条水泥小路，从村子的西口一直延伸到村子的东头。父亲家就在村东头的第一户。刚下车的父亲没有急着去拍二叔家的房门，而是在颓倒的泥墙下徘徊了好久，头顶是正在盛开的枣花。我感觉到了父亲的激动，赶紧对他说：“老爸，敲门吧，叔叔们都等的着急了。”父亲这时才收回那呆滞的目光，一滴闪亮的水滴在风里闪闪发亮。
　　 在老家住了三天，叔叔婶婶，弟弟妹妹都操着一口土色土香的家乡的口音，和我一起说着那过去的故事，讲着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用心在听，仿佛那风中有了一种从心底浮起的味道。浓郁的蒜香，淡淡的姜花，以及房门前枣花的清香一直伴着我。婶婶们因为父亲的归乡，高兴地生起了已经多年未食烟火的煎饼灶台，亲手为我们摊上了十几斤的大煎饼。父亲闻着熟悉的味道，讲起了一段段我从未听说的往事，那些故事牵起了我心底那种久违的乡情。
　　 月色，始终还是故乡来的明亮。夜晚的村庄，寂静而美好。邻家小院里传来了一声声的狗吠，风吹着庭院前的一丛青竹飒飒作响。父亲在这个夜里给我们讲了他的童年，他的祖父祖母，他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我们都听得入神了，父亲在结束时却叹了一口气。他沉思不语，我们都在猜想，此时的父亲，他忆起了谁？
　　 “老三，老姜家的三兄弟还好吧？”父亲低着头，足足沉思了十几分钟，突然发问，让大家十分突然。
　　 老姜家，那是谁？
　　 我心里也充满了疑问。三叔接过话，说道：“大哥，他们三个过得还可以，只是老大一直没结婚，有点可怜。”父亲再次沉默了。我在一旁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三叔，老姜家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三叔讲了一段奶奶的故事，原来姜家三兄弟是父亲同母异父的兄弟。父亲因为年幼，一直恨着改嫁的母亲，所以这么多年从未和弟弟们联系。可是，岁月卷走了经年里的恨与忧，留下的只有血脉难舍的记忆了。
　　 第二天，父亲让三叔邀上留在村里的两个弟弟去给我的奶奶上坟。远远地，我看着紧随在父亲身后的两个人，大弟弟比父亲矮了很多，满脸严肃。二弟弟和父亲长得出奇的像，额头饱满，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唇，两次的鬓角也已经花白了。他也足足六十五岁了，只比父亲小七岁。最小的弟弟因为跟随岳父生活，离开泰安一直没有回来，这让父亲还有了几分遗憾。他们兄弟三人站在奶奶的坟前，静静地肃立着。我一直在想，那一刻，父亲的心里一定是满满的欣喜。过去的一切，在他们一起像祖母鞠躬的时分烟消云散了，没有了恩恩怨怨，没有了生命里最后的遗憾……
　　 归家之后，父亲一直对这次归乡感慨不已。
　　 六年过去了，父亲更老了，他总是立在窗前，迎着风静静地发着呆。年岁增长的父亲，渐渐地忘却了很多事情，这也包括对母亲的点点记忆。偶尔，他会暴怒，会说我这个女儿不称职，会埋怨阿姨对她不尽心尽力，还会在暴怒中赶走他曾经非常喜欢的儿孙们……父亲，就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更加的老了。
　　 风，从远方吹来，一时间落叶纷飞。在那明晰的脉络上，虽然还带着翠绿的色彩，但那股清凉确乎让我感觉秋天将至，它真的随着风的脚步缓缓地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