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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漂亮的女主持人手指着地图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高温天气还将持续一周左右，气温将继续维持在38度上下。”时，郗德乐绝望地吼道：“我不是还有三四个月才进焚尸炉吗，为什么现在就将我扔进火里？”接着便“啪”地关了电视。电视一关，整个屋子便淹没在黑暗中了。
　　 偌大个一个门关死的似像个阴森森的古堡，到处都黑黢黢的，只有他吸烟时烟头的红点一明一灭，让人觉得生命的存在。他又拿起遥控器去开空调，空调也不屑地沉默着。他扔下遥控器骂道：“连空调也敢跟我做对了，老子还没有进火葬场嘛，老子还是岷江机器厂的厂长嘛！”就愤怒地开了灯。灯一亮，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落花流水、蓬头垢面、赤赤身裸体的男人。他吓了一跳：“我的家里何时钻进了这么一个野蛮的家伙？哦，还很面熟呢，是下岗的吧，来闹事？来抢劫？来蹭饭吃？老子通通不怕！告诉你罢，老子得了癌症反正是一死老子不怕你！老子是厂长，你敢跟我对着干老子洗白你！你还敢跟我顶嘴跟我学舌？你吃了豹子胆了，不知道我是厂长我的外号叫希特勒吗？你混蛋！你还敢跟我对骂？简直无法无天了！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他加快了嘴巴的振动频率，像机枪一样不停地向对方喷射，但对方也寸步不让，针锋相对。骂一句还一句，你骂什么他还什么。郗德乐的厂长尊严受到了极大的轻蔑和嘲弄，他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就向对方扑去，竟扑到光滑冰凉的玻璃上。哦，你躲到玻璃后面去了还想隔着玻璃和我斗，你以为玻璃能保护你吗？他提起了一把椅子就向那玻璃扔去。“哗啦”一声玻璃粉身碎骨，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不见了，在前面又出现了一面木板。他重重地拍拍木板说：“又躲到木板后面去了，你动作真快！”说着就围绕木板转了两圈，却并没有抓住那家伙。他用手指着木板说：“你躲什么，你刚才不是还勇敢得很和我对着干吗？你害怕了虚了下软蛋了，我是谁没听说过吗？厂里哪个不知我叫希特勒！你敢与我对着干是活腻了吧？你躲不了，我马上叫保卫处来抓你，你等着……”突然他打了个很响的酒嗝，就仰天倒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噜……
　　 眼前彩色斑斓光怪陆离，仿佛有个巨大的万花筒在旋转，变幻莫测的色斑聚成了鲜花彩旗标语，他在花丛中钻来钻去，匆忙地握手、合影、赴宴……一个镜头重着一个镜头，他在镜头前笑得光辉灿烂，五彩缤纷的花瓣下雪般地向他撒来，他双臂接着花瓣醉醺醺轻飘飘地腾空飞了起来，在电视屏幕上穿进穿出，飞上飞下。突然一声巨响，电视屏幕上窜起一团火光，鲜花彩旗标语裂变成五颜六色的碎片，他粉身碎骨变成了尘埃，随着一股巨大的烟雾升上天空……他大叫一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郗德乐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放开淋浴，没头没恼地冲了一通，便觉清醒了一点。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发觉头上冒出了不少白发，就非常惊讶。昨天还是一头乌黑，怎么就下了一层霜呢？他抚摩着头发，发出一声凄惶的哀叹。反正就要进焚尸炉了，白发黑发都一样变成灰，烧成灰后白发就成了黑色的了。他赤身裸体地在镜子前呆立着，悲哀地望着那即将变成灰烬的身体，摸了把蔫茄子一样搭拉着的那东西，那东西竟毫无反应，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样子，像个吃了败仗的将军似的一脸沮丧完全没有了斗志，显得很可怜。他不禁叹了口气，无力地在浴缸边坐了下来。
　　 恍恍惚惚中就想起下午似乎去过医院，见到了一个瘦瘦的戴黑边眼镜的医生。眼镜医生一脸阴沉，很像电影里的那个国民党军统情报处长。“情报处长”说：“你就是郗德乐厂长吗？有件事我也不想瞒你了，因为你不是一般职工你是厂长，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精神承受能力，所以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就实话告诉你，你得了肺癌已经到了晚期，你必须马上住院进行手术切除，不然你就只能活三四个月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一个霹雳在头顶上爆炸了，世界成了碎片，天地不复存在。过了很久他才稍微清醒过来，不服气地质问道：“不是说肺癌是抽烟引起的吗，可我很少抽烟，为什么还会得肺癌？为什么？”“情报处长”苦笑一下，耸耸肩说：“你抽烟很少也抽了嘛，何况人家抽烟也会危害你嘛！郗德乐绝望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可怜巴巴地对“情报处长”说：“这事请你一定保密，不要将我得癌症的事告诉任何人，以免影响我们厂的安定团结，待我处理完手里的事，我会来住院的。”“情报处长”说：“我真不明白这事与你们厂的安定团结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是我会为你保密的，也请你尽快接受手术，这种时候多拖一天对你都很不利！”
　　 仿佛一个走上刑场的囚徒，他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镣缓缓地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医院，显得很凄惶。医院外面太阳很大天气很热，但他却觉得很黑很冷。太阳是一个明亮的冰球，冰冷的光照得他浑身发抖。他很想喝点酒暖暖身子，便走进了一家饭馆。饭馆的小姐很好客很漂亮，替他端来一桌酒菜，拿来一瓶又一瓶美酒，站在他身边一边劝一边给他斟酒。酒是善解人意的少女，经她一吻郗德乐就觉得温暖多了。我他妈的不是一般人难道有两条命？他喝了两瓶酒后浑身有了力气，忽然想起那位“情报处长”说的话就冷笑起来。
　　 他一脑袋酒精。
　　 2
　　 折腾了一夜，终于天亮了。看着窗外的夜幕被阳光一点点撕开，霞光如水般涌来，郗德乐松了口气，黑梦终于从头顶逃走，他像一个被松了绑宣布无罪释放的犯罪嫌疑人，突然就有一种侥幸的感觉，心想昨天的事或许就是一场梦，那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但落在地上的那张写着“1999年8月13日”的日期和医生签名的诊断书却无情地将他挡在昨天，像房间里的门一样实在，任凭他怎样抚摩，那医生的签名和日期也没有消失，他再次被粉碎了。他胡乱揉了揉眼，就从地上坐起来。头很沉很沉，仿佛被灌了一脑壳铅水。尽管疲惫得要命，他却不敢合眼，他怕一闭上眼睛就与“情报处长”遭遇。
　　 他又冲了个凉水澡，觉得清醒了很多。为什么这种病偏偏会找上我，难道这真是报应？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咒骂声，“缺德你早晚要遭报应”，声音由远而近环绕在他耳边，像一只讨厌的蚊子哼哼着不肯离去，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想挥开蚊子，却怎么也挥不开，就想抓住它，谁知抓出了一件早被他扔到不知哪里的往事。
　　 往事是一件破衣服，用手一抖便会落下许多尘埃。那是几个月前，因长期拖欠市肿瘤医院医疗费，该院威胁病人家属要对癌症病人停医停药，十几名癌症病人家属便来找郗德乐，要求他给个办法。郗德乐开始很不愿见他们，但不出面家属就不走，没办法他只好出面了。他烦躁不安地说：“目前电视机市场竞争很激烈，几大名牌为争夺市场不断杀价，把我们这些二线品牌产品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何况我们的电视机前年爆炸过几次人家更不敢要。产品卖不出去工厂就没有钱，卖出去了也是亏损，现在职工发工资都是我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凑来的，外诊医疗费只好暂时停止报销，希望你们能体谅工厂的困难，将病人接回职工医院治疗。”一个中年妇女立即说：“职工医院连感冒都治不好，还能治好癌症？”另一个人也说：“我们坚决不同意将癌症病人转回来，他们辛辛苦苦为工厂干了半辈子，现在得了病厂里就应该负责。”郗德乐说：“我们欠医院六十多万呀，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叫我上哪里去弄这六十多万现金呀！”一个中年男子冷笑道：“既然厂里这么困难，为什么还要买那辆宝马车？”郗德乐瞟了瞟那人道：“宝马车是经营需要，这不关你的事！”那职工接着追问：“既然有钱买车为什么就没钱给职工治病？”郗德乐不冷不热地说：“癌症治得了吗？”几个人同时嚷起来：“治不好就不治吗？”郗德乐也火了：“我不能把钱往水里扔，我们这么大个工厂每天总要运转吧，几千职工总需要吃饭吧！”此言一出，家属们像打足了气的球似地跳起来七嘴八舌骂道：“缺德，你早晚要遭报应！”
　　 郗德乐从不相信迷信，一惯认为迷信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只有弱者才需要它安慰自己，强者根本不相信它。对于这些诅咒他只笑了笑，就将它扔到脑后了。不料这句诅咒今天又沉渣泛起，“你早晚要遭报应”，那声音由远而近由弱而强来势汹汹终于变得比当面骂他时还振聋发聩、还响彻云霄，他用两手捂住耳朵，声音又钻进心里，把心震得千疮百孔，继续折磨他。他就想逃跑，坐宝马车一跑了之。当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厂办秘书金霞出现了，她领来了厂办主任、党委书记和保卫处长，金霞一脸着急地说：“几个商家在宾馆等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还是赶快过去看看罢，不然他们可要走了！”党委书记接着帮腔道：“同志们让郗厂长先走一步，那些商家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呀，电视机卖不出去莫说看病就是喝稀饭也没有地方舀呀，有什么事跟我谈谈好不好！”在厂办主任、党委书记和保卫处长的保护下，郗德乐这才跟着金霞逃出办公大楼，钻进宝马车脱了身……
　　 平时郗德乐总是七点钟到厂。除了出差身在外地，即使在度假村别墅中过夜他也会按时赶回。做厂长的几年中他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他每天总是在上班前十分钟站到厂办公大楼四楼的阳台上观看上班的潮水汹汹涌来，下班又站在那里欣赏潮水汹汹退去，像将军检阅他的部队一样，一脸的威严和骄傲。望着自己统治的几千臣民，他才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这已经成了他的一大嗜好，比每天早晨喝一杯热牛奶对身体更有好处。这才是享受是满足。虽然他从未当过兵，但他常有将军的感觉，总爱把工厂比做军营。他不止一次在厂务会上职代会上说，为了战胜对手，职工必须把服从当做自己的天职，决不允许抗拒上级命令的行为发生。经他撤职的中层干部中，大都出于不执行他的指令或阳奉阴违的原因。
　　 接他上班的宝马车已经开到楼下等候多时，但今天他忽然决定不坐汽车上班了，而想骑自行车到厂里去，就从窗户探出头去，对楼下的司机说：”你开回厂里去吧，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汽车便开走了。汽车走了后，他推出平时英子骑的自行车上了路。
　　 一出单元门就碰上了几个上班的职工，他忽然对他们先笑起来。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几个职工一看见厂长给自己先送来了笑脸，都争先恐后地给厂长还去了更灿烂的笑容，有的甚至不由自主地哈起腰来。他们都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厂长今天为什么这么平易近人。自从他当了厂长以来，在路上几乎从不先招呼人，更不会平白无故对一般人笑。他的脸天天都阴沉沉的像铁铸一样，连书记、副厂长们都不敢和他开玩笑。他肚子里好像时刻都装满炸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哪个遇上就该哪个倒霉。他成了人人惧怕的暴君。职工背后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希特勒。当外号传到他耳朵里之后他怒不可遏地叫来保卫处长，命令他层层追查，一查到底。但过了几天后，忽然又叫保卫处长不必追查了，他在中层干部会上说，要击败对手强占市场争夺生存空间，就得有希特勒式的野心和铁腕才行，真正能像希特勒那样让对手胆战心惊倒是好事。职工叫我希特勒我不生气，我既是希特勒，那就要求全厂职工像当年德军席卷欧洲一样去攻占市场、抢夺生存空间、把敢于与我们抗衡的厂家和对手统统踩瘪荡平，让全国每一个电器商店都摆上岷江牌电视机……
　　 郗德乐骑着自行车一路和人点头微笑，有的还要问个好，人们大为惊讶，甚至有点惊慌失措，不知道他们的厂长今天哪股神经出了问题。他病了吧？在他骑车过去以后有几个职工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背影交头接耳说，他准是得了精神病，平时谁看见他笑过，如果不是得了精神病，他脸上怎会这样笑嘻嘻的？不正常啊！嗯，肯定是这样，不然他怎么有宝马车不坐，骑个女式自行车见人就笑呢？而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师傅却摇摇头，胸有成竹地说，可能是要下台了，这些当官的一到倒霉的时候都这副球样！另一个老师傅立刻附和道，有理，当官的都是这样，上台时能把脸仰到天上去，一下台就可怜巴巴见人就点头，他当了八、九年厂长把厂子搞成这样，听说市里早就想卖我们厂了，肯定他的日子不长了，没看到他今天连汽车都没坐吗！
　　 在厂区大门口，郗德乐看到公告栏里贴着一张用黄纸写成的讣告，就不由自主地在讣告前站下了。原来是一职工因肺癌去世了，才刚满50岁。他不由心惊肉跳起来，怎么和我同岁又同是肺癌呢？再一细看，死者竟然也叫郗德乐！岷江厂竟然还有第二个郗德乐！他周身汗毛直竖，两腿筛起糠来。难道这是我的讣告？我已经死了吗？不会又在做梦吧？他顿时紧张得满手握汗、浑身透凉，他感到真正的恐怖了。不是还有三四个月的活头吗，为什么要提前送我进火葬场？我何时死了？不是昨天才检查出癌症吗？这一定是个阴谋，一定是有人想破坏我们厂的安定团结制造混乱，就编造散布了我已故的弥天大慌！这些人真是太卑鄙了太可耻了！他气得额上青筋突暴，就伸手要去撕那张讣告。忽然一声“郗厂长早”的招呼唤醒了他，他这才看清讣告上的名字原来是邓德宇，死因也不是肺癌而是肝癌，只有年龄没有看错也是50岁。确认了死者不是自己，他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但头发和背部却已被大汗湿透了，像才从浴室里出来一样。讣告下面的日期说明已经张贴几天了，肯定人都被火化了。我每天都经过这里怎么今天才看到它？他有些纳闷不解又有些惶恐不安。他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十多名癌症患者，这些人以前曾让郗德乐头痛、觉得是包袱是累赘，如今一下子变得可亲起来，就像自己的骨肉同胞一样。死去一个，又添上我一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