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荒路(散文)
3岁时随父母踏上逃荒之路,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静宁的一个村庄。
是初春的一个傍晚,母亲带着我还有二姐,刨完了院墙内的一犁沟大葱,提在筐子里,去请假,队长是位妇女,年龄和母亲相当,也是小脚,说话的声音很大,记得我们走了好远。她还跑出自家门口喊着母亲的名字:“明早一定得回来!社里的活结忙得很!”
母亲答应着,蚊子似的声音。是母亲撒了谎的,说要到我的姑姑家走亲戚,其实是准备出逃的。
就在那天半夜,我的父亲和哥哥大姐一起赶到了姑姑家,趁着夜色,我们一家六口从凤岭公社的姑姑家出发踏上了逃荒之路。
鸡叫三遍。东方动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我们爬过了两座山,穿过一道川,眼前顿时亮清了。川的那头,靠另一座山的脚下,一座小城出现在了眼前。城内排列有序的青砖瓦房,不宽不窄的街面,在昏黄的街灯照射下,显得格外静谧。屋顶上偶尔飘出袅袅炊烟,弥漫在小城的上空。
爹边擦汗边指着说:“快看!隆德城到了。”
一家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小城的上空。我拍着小手说:“城里就是好看,有砖房、有电灯。爹:“领我进去转一转。”
“成!我领我娃进城转一转。”爹爽快的应承着。我听父亲答应,心里一高兴,索性不跨爹的脖子了,要求下来自己走。爹答应了,俯下身把我放在了地上。我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一家人被我的举动惹得露出了些许笑容。
走到川的正中,眼前横出了一条河流,水流湍急。爹卷起裤管淌下水试探着寻求过河的路线。哥哥解开行李的绳子,一头捆在爹的腰里,一头抓在自己的手里。他还不放心,让娘和大姐,二姐一起抓着绳头头。
爹淌着没过膝盖的河水,艰难地行到正中。突然,河对面跑来一男一女,看架势跟我们是一流的。背着行李慌慌张张地不顾死活地淌着河水向这边跑了过来。就在爹的不远处,那女人一脚踩进了漩涡里。眼看着她的整个身子,随水流一起旋转,一起下沉。说时迟那时快,爹一下子扑了过去提住了女人的头发梢。只见两个身影在河水里打着转转。哥急了拼命地拉着绳子和娘和姐姐还有我。他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抓着绳子一寸一寸往回收。抓着绳子就等于抓住了爹,还有一个不认得的女人。
奇迹果然出现了。随着绳子的拉力,爹硬是拖着那女人的头发和她一起从漩涡中挣扎了出来。当爹拖着她一起爬上河岸时,只见和她一起的男人还呆呆地站立在河水中。
救人一命,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宏福。原来那两口子也是准备外流的,路过隆德城时,碰到了收容所在抓人,所以才有了刚才惊险的一幕。自然得到了人家千恩万谢的话语,这不是至关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我们改变了行动的路线。进城是没指望了。我嘴里不说,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想起刚才爹在河里的险情时,我只好把这失望藏在了幼小的心灵里。跟着家人沿河岸绕道在城东的山脚下。
抬头看山,高耸入云的山脉延绵起伏。就在眼前的山脚下,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子公路,沿着山体绕来绕去,若隐若显。
爹说:“六盘山到了。”
“这就是六盘山么?”哥惊奇地问。
“就是的,那一年我去关山割竹子来过。”爹肯定着说。
哥随口吟起了【清平乐?六盘山】中的句子“……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娘夸道:“我娃的书没白念呵!”
我缠着哥问:“这是谁说的呢?”
哥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毛爷爷说的。他老人家领上红军爬过六盘呢。”
说说笑笑,一家人蹲在路旁的树荫下缓了起来。正午的日头热辣辣地烤着,路上的石子发出明油油的光来。偶尔有车通过。爹多少见过世面,他会认出汽车和拖拉机。汽车当中有卡车,有卧车,还有班车。他说:“卡车是拉货的、卧车是拉干部的、班车就是拉百姓的,不过是要掏钱的。”他还说:“今儿个叫全家人都蹴一回班车哩!”
我问爹:“有钱么?”
爹没吭声,只是神秘地指了指他的汗衫兜兜。我会心的笑了。一家人在期盼中等待着班车的到来。
班车过来了。爹冲到路边去招手。司机像没长眼睛似的,不但没刹车,还轰大了油门,一溜烟地冲了过去,留下一股黄土雾到处弥漫着。
二趟班车过来了。爹又去招手。司机还好,减了油门,刹了车。一家人拖了行李要上车。突然,车又开动了。车窗里抛出一句话:“外流的我们不敢拉!”
日头偏西了。三趟车慢悠悠地开来了。这回爹聪明了,冲到路正中,挥动双臂拦起了车。猛听“吱--”一声急刹车。接着司机门开了。跳下一个胖司机,操着陕西腔吼道:“我儿他妈卖吡的,想死还寻不到地方哩。要拉你先人我做替死鬼哩!”骂毕还不过瘾。他又冲到爹跟前,举起榔头似的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爹不但没反抗,还陪着笑脸说着好话。这家伙真是个二球货就是不吃软的。他见爹越软就越气,气得拳打脚踢并用了。好在售票员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跳下车门帮着劝说。车上有几个旅客也帮着出了腔。司机总算消了气。
在好心的售票员的帮助下,我们的行李上了行李架,一家大小走进了车门。头一遭蹴车,对于我来说,见啥啥都新奇,老“解放”牌吃力地爬行在九曲十八弯的六盘山上,一阵又一阵地“日--日!”的怒吼着。我眨着眼睛看看窗外一晃而过的树影,又看看形形色色的旅客,再看看那个胖司机的一举一动,羡慕极了,想着人家多能呵,能把这么一个东西弄得跑起来,渐渐地淡忘了他打过爹的怨恨。我握着前排的安全把柄,模仿着司机的动作,似乎就是我自己在开着车。
偶尔间,我会偷偷地看上几眼售票员。觉得她长得心疼,比虎山庄的瑞婶还要心疼。圆圆的大眼睛,棱棱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总是习惯性的抿着,连说话时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翕动着,生怕那两排洁白的牙齿被人看到了似的,恰好给人一种含羞的感觉。长长的辫子,扎了根红头绳,红花花的布衫合身极了。我大着胆子从上到下把她看了个够。最喜欢看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她也发现了我的那双盯着自己贼看的圆圆的小眼睛。或许是同情,她把她的一瓶汽水递给了我。我不敢接,心里又想接。看了看娘的脸色,见娘没反对的意思,便顺手接了。就冲她憨憨一笑,算是答谢。没想到这瓶汽水竟让我闹出了笑话。就在我用牙咬开瓶盖的一瞬间,瓶内“唰--”的一声,吓得我赶紧扔了瓶子,变了脸色再不敢多看瓶子一眼。车里的人笑着说:“不要怕,那是汽水。拾起来喝!”
前排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帮我拾起了瓶子,汽水已流了一大半。小女孩说:“你真傻,这是汽水,很好喝。”
我盯着瓶内冒出的气泡,就是不敢喝。
售票员温声温气地说:“没事的,喝吧。”
我闭了眼睛抿了一口,酸甜酸甜的真好喝。舍不得喝了,把瓶子递给了娘,娘没舍得喝又把瓶子递给了姐姐,姐姐同样把瓶子递给了哥哥,哥哥又把瓶子还给了我。我把瓶子往爹怀里塞。爹难过的说:“我娃喝,爹碎的时间喝过了。”我又把瓶子揣进了怀里,感激地望着售票员。仿佛要把她的影子刻在自己的脑子里似的。后来每当我看到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时,就想起了她。想起了曾有恩于我们一家的售票员来。
班车怒吼了约莫一个钟头,终于爬上了六盘山山顶。山脚下晴朗的日头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头顶阴云密布,脚下云雾笼罩,山头若隐若现,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中的天堂里一般。就在人们尽情地欣赏这神奇的景观时,突然,“吱!”的一声来了个急刹车。胖司机又发话了:“喂喂!老早蹴车了还不掏钱么?”顾客们一个看一个,从前排看到了后排,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爹的身上。爹回过神来,从内衣兜兜里摸出了用手帕裹着的小包裹,一叠又一叠的打开,到了最里层才露出了一叠毛票来。他颤抖着双手把钱交给了售票员。售票员费了好长时间,才点清了五元三角钱来。她低声告诉了司机。
胖司机“啊!”了一声,接着又干脆地说:“就那点钱,我已经把他们拉过趟了。赶紧叫下车!”
爹堆出笑脸,尽拣好听的说。司机还是不买账。娘也求着情说:“就看在我和娃娃的份上,望你行行好,再拉我们一程,哪怕下了山……”
“就是么?反正是下坡,捎捎脚也行。”车内有人说。
“你说的好听,那你掏钱我来拉!”司机吼了声,说话的不再言传了。
售票员望着我们一家老小,尤其看着我,心一软,对司机说:“师傅:就捎一截么,看他们怪可怜的。”
“可怜?就这伙人,不老老实实地呆在队里劳动,到处胡逛。十有八九是外流的。拉了外流的,收容所要罚款的,你敢么?”
听了司机的话,售票员不再言传了。
我急着喊:“谁是外流的?我们去看我二大哩。我二大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公家人哩。”
司机听我这么喊,索性跳下车门,嘴里嘟囔道:“懒得跟这帮人啰嗦。”说着他利索地爬上车顶的行李架,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绳索,提起我家的行李。爹见势不妙急喊慢喊:“扔不得!扔不得!”
只听行李包“啪!”一声落地。爹连连说:“瞎了!瞎了!”他冲到行李跟前,伸手一摸,果然瞎了。原来夹在行李中的那口锅真的被摔烂了。爹拾起一块烂锅片,举在眼前呆呆地盯着,仿佛心碎了一般。好久他才怒吼道:“狗日的,赔我的锅!它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的。58年都没毁!今儿个毁在了你狗日的手里了。你给我赔……”
爹发疯地追赶着,班车抛起一股厚厚的土雾,在九曲十八弯上弥漫……
“爹:回来!天要下雨了。”
“爹:咱该上路了!”
儿女们呼唤着。爹手里掌着破锅片,痴呆呆地盯着远去的班车,直到天空中落起了雨滴,地上泛起了泥土味,爹才回过神来,把锅的碎片,重新裹在了行李内。
山雨说下就下。刹那间,天地浑然一体,裹在了云里、雾里和雨里。爹和娘伸着胳膊,把我们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躯体给我们遮挡着雨水。
哥说:“这阿达是‘天高云淡’么?明明是天塌下来了。”
“唉!我的瓜娃呢?这人说,‘早起出了门,后晌不如人’这才刚刚开始,路还远着呢!”娘摸着脸上的雨水叹息道。
瓢泼大雨足足泼了半个多钟头,猛地说停就停。绕到山头的雾升到了天空,和天上的云连在一起,飘向了远方。缠在半山腰的时高时低,时聚时散,形如大象、状如羊群、又像奔腾的怒马、犹如蛟龙翻滚……
千变万化的雾呵!总和大山缠缠绵绵,难舍难分……
背井离乡的人呵!站在大山的高处,回头凝望,故乡的云喔还在缠着故乡的山头转。故乡的人呵,故乡的土,都历历在目。我们踩着泥泞的羊肠小道,每跨出一步,在心里却把故乡拉近了一步。
深山老林里的黄昏景色看起来十分迷人。鲜红的晚霞映在那里,那里就是一片通红。树叶是红的,连山村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也是红的。当红的世界渐渐消去,整个山空中便回荡着牛羊的归圈声。
跨出小道的尽头,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头的村庄。石头的围墙,石头的屋壁,唯一跟老家家相似的顶瓦上,还长满了苔藓。这一切在暮色中显得那么的陌生和神秘。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口。爹看见了一块麦场,招呼我们走了进去。麦场的面很平坦,显然有人拾掇过,准备收新麦上场用的。靠山洼那头有几个麦草垛子。爹把歇缓的地方选在这里,显然连过夜的基础也打好了。麦场口的旁边有一只平放的碌碡,一家人围在碌碡旁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和炒面。麦场在村口的避背处,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娃娃闻声而来捉蛐蛐罢了。可一见我们吓得掉头就跑,跑的时候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深山里的暮色来得更快,转眼间,两步之外已看不清人的面容了。麦场里就显得格外宁静。
爹靠近最大的草垛撕了些麦草,就地垫上。我们和衣躺在麦草铺上,一床破被盖了这头就顾不了外头,干脆两个大人睡两头,娃娃们睡当中。起初,谁也不能入睡。爹娘有爹娘的心思,我们有我们的心思。谁也不言传。我看着山脊梁上闪烁的几颗星星,随我一起眨着眼睛。觉得奇怪,把脸转向一边,再偷着看。我不眨眼,星星也不眨眼。我一眨,星星跟着眨。试着点头,星星也在点头。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迹。我想把这事说给哥哥,说给姐姐,可他们已进入了梦乡。爹在那一头打起了呼噜。娘挨我的感觉也睡着了。我翻了翻身,不想再看星星了。便想起了二大的模样。说实话在我的记忆中根本没有二大的一点点印象来,好在娘的描述,多少能联想到二大的大概轮廓来。想的最多的就是白面馒头了。只要见了二大,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白的使人流口水的馒头来。想着想着,眼前一阵恍惚,仿佛真的有一笼馒头,正在冒着热气,摆在了自己的跟前……
我睡的正香。突然,被一声怪怪的叫声惊醒了。我听得明明白白,这叫声又叫了一遍。叫声像狗,又像人,更像女人,悲啼的很。悲啼的使人毛骨悚然,梦中吃馒头的影子跑得没有踪影了。便喊爹,喊娘,最后惊醒了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