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属伏天儿，桑拿天儿，一动便是一身的臭汗。
　　
　　 彭少华刚和范冰冰生了场闷气。无限的憋屈，更增添了他内心的烦燥。他索性甩门而出，骑上一辆山地车，信马游缰。
　　
　　 从街市上的海洋中穿过，不觉来到小西湖边上。柳丝垂岸，画船凌波，小荷吐艳，情侣偎依。彭少华无心赏玩此番妙处，只在一顶白色尖顶帐篷前站立片刻，与租小船儿的老板随便搭讪了两句，也觉得毫无趣味，片腿上车到别处去了。绕过一座小桥，便上了湖心岛，几个鱼友正在垂钓。他远远望见崔胜利，一根杆儿架在水边，两只手攥着一支香烟，眯着眼睛蹲在那里。乍一看，蹲着个猴子。崔胜利是物资局的业务员，也是他的老钓友，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自打当了信贷科长，逢场应酬，井喷似的。哪还有时间钓鱼？更由于一次不愉快的言谈，他又特别讨厌这家伙，说不出来什么原因，怎一个“讨厌”了得？避之唯恐不及。
　　
　　 他刚要离开，衣兜响起腾格尔苍劲高亢的歌，“兰兰的天空，清清的湖水……”
　　
　　 2
　　
　　 范冰冰的电话，已经打了三次了。
　　 这次他不再接听，直到腾格尔一个劲儿地把歌唱完。不到十秒钟，她又打了过来。没有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触了屏上的那颗绿键。
　　 “不想接是吗？老娘可告诉你，我只等你三天，不能算老娘不仗义。三天之内再没个分晓，东西你也都看到了，那咱就网上见！”
　　 一股凉风从他的脑后直灌入脊梁骨里，骤然凉到了脚后跟儿。
　　 “你别上火好不好？啥事不都得有个商量吗？你让我现在哪儿弄一千万去……”
　　 “商量个屁！说起来你还是银行的人，一点儿信用都不讲，有啥好商量的，上天入地，你自己跟自己商量吧。”
　　 没让他再说什么，便被她挂断了。他的心里，猫抓似的。
　　
　　 3
　　 “嗨！彭科长！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来兄弟！今儿来咋没带家伙什儿呢？”
　　
　　 崔胜利看见他，起身朝他打了个招呼。且要他过去聊一会儿。他说自己来只是闲逛，没心思钓鱼。崔胜利岂能相信这些？但凡钓鱼的人，那不仅是一种爱好，更是一种嗜好，一有闲空，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约一二好友，寻一波平风静，环境清幽处钓上几杆。有时真的不在乎是否能够钓到鱼，几位好友，一边垂钓，一边闲喷，家长理短儿，海阔天空，已然是十二分的愜意。自那次他好心劝阻他离婚，让他十分难为情之后，他以后有意无意地总躲着他。崔胜利兴许没有查觉，或虽是查觉了已经早早地忘了。他搞不明白他的这位兄弟为什么总是不见人影儿。莫非真的戒了钓瘾？这可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今见他呼之不来，已经觉出几分蹊跷，交待旁边一位白胡子的钓友顺便照看一下，侧身跳过木质栏杆儿，来到彭少华跟前。
　　
　　 “没啥事儿吧？”
　　 彭少华摇摇头。
　　 “彭哥，有啥事儿你只管说，咱弟兄们谁跟谁呀？有啥难处你只管言声。”
　　 彭少华摇摇头，“钓了几条？”
　　 “别人钓不来，兄弟我还钓不来吗？大的没有，小的差不多也有二三斤了。”
　　 “你就吹吧？”
　　 “不是吹，要不拿来你看看？真是。这就叫‘只为贪心除未得，竟随香饵上金钩’。”
　　 不料，却剌痛了彭少华，他不无戏谑地说，“还是老毛病，说话总像是检察官。”
　　 “我要是检察官，就先检察你们银行系统。水肥流缓，才有大鱼呀！哈哈哈哈……”
　　 话不投机，他寻了个借口，骑上车走了。
　　 “别忘了兄弟！”他在后面喊。
　　
　　 4
　　 “又是‘兄弟’。娘的！”
　　 近来，他特别反感“兄弟”这个词。
　　 骂完之后，他又觉得不该，毕竟跟崔胜利是要好的哥们儿啊。他在心里忏悔着——兄弟，我可真的不是在骂你——他也总是摆不开这个词儿。
　　
　　 他在骂杜洛梦。一个不大的地产商。永平市的地产商就像是满天的星斗，而杜洛梦只是一个角落里十分普通的一颗，甚至不刻意去找，这一生都很难知道他。到现在为止，他都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通过谁认识了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兄弟。自打认识他的那时刻起，他就成了他的一帖膏药，好像总也揭不掉似的。他也觉得，只有这贴膏药贴着，心里才舒坦。人嘛，一生没个三朋四友还行？两个人几乎谁也离不开谁。旅游、喝酒、打麻将、野外烧烤……甚至洗青龙湾找小姐松骨，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杜洛梦出血。就连打麻将也是，杜洛梦召集麻友，然后一人发一红包，里面的三千块钱，赢了拿走，输了自然是老杜的。还有节制，每次只限三千，输赢到底。倒是也怪，每次他总能赢。后来终于明白，上下手都是杜洛梦公司的员工，杜洛梦事先有布置，所有的人谁都不准赢，一场下来，他总会有一万多的进项。拿出三千还本儿，杜洛梦一见就火，“咋？不拿兄弟当朋友？”“兄弟”这个词儿，听得最多觉得最入耳的也就是从杜洛梦的嘴里说出来。
　　
　　 5
　　 投桃报李，杜洛梦每次贷款的项目，从没有在彭少华这儿卡过壳儿。当然，这里面的回扣也是少不了的。
　　
　　 突然有一天，他接倒杜总的电话，要他到西湖会所一聚。推开房门，他一下子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派头儿？高高的香案上供着三尺高关壮缪提刀镏金铜像。一只全白红冠大公鸡反剪双翅绑着，像个临刑的犯人，不时挣扎着发出一两声咕咕的哀鸣。
　　 杜洛梦抓起公鸡，双手攥了鸡脖子，只听嘎吧一声，活生生把鸡头拧了下来。鲜红的鸡血注入两只青瓷碗里。碗里半碗白酒。彭少华惊得一身的鸡皮疙瘩直往下掉。
　　 “兄弟，哥自打认识兄弟，就觉得兄弟义气，可交！只狠不是同胞父母。要是不嫌弃哥，就跟哥一起在关老爷跟前磕个头，从此就是亲兄弟了。”
　　 “哪里哪里，兄弟也早有此意。”
　　 “那咱们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关壮缪像前，两只屁股撅得像影视片中日本鬼子的炮楼。
　　 两只青瓷大碗重重地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血和着酒，酒和着血，他们闭起眼睛，咕咕地灌了进了肚子。
　　 他们真的成了兄弟。起码，彭少华坚信不移。
　　
　　 6
　　 彭少华没少为这位兄弟帮忙。几次贷款累积起来已经有一千二百万了。他每年都是只还了利息，更换一下契约。本金的事，越来越没有指望。行长对这事儿很警觉，问了他几次。态度越来越严肃，竟当着科里的员工朝他发火。继而专门召开了一次行长办公会，正副行长五个，相关部门一把手，若大一个会议室坐满了人，当面质询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他真的慌了神儿，汗珠子直冒。纸巾一片片全擦湿了，丢了一地。
　　
　　 他来找杜洛梦。杜洛梦一脸的灿烂，“哈哈哈哈，咱俩是磕过头的兄弟，亲兄弟呀，我能眼看着夹了你的手吗？近来不是手紧吗？过过这个风口，一准儿连本儿带利儿，全还上。好不好？”看着他狐疑的神色，他当即拍着胸口表示，这次说话一定算，不算就是婊子养的。说完递过一支小熊猫香烟——这种烟市面上没卖的，传说是某已故中央领导专供。他说，别愁眉苦脸，爹死娘嫁人似的。“走，到天上人间，一醉解百愁。”
　　
　　 7
　　 “天上人间”是一家五星级酒店，一面靠山，三面环水。身后绿树成荫，眼前白帆点缀。真是美极了。
　　
　　 彭少华十分痴迷于美的事物。美景、美食。当然还有美人。
　　
　　 会客大厅里，服务小姐扭着腰肢，笃笃地走了过来，弯腰斟水。透过低低的开胸，他分明看见两坨粉粉的肉都都的东西。眼睛突然放出强烈的光束，照得那两坨东西发亮。他恨不得立马探手入怀，去亲自感悟一番。
　　 小姐倒完水，直起身走了。为他留下一丝淡淡的惆怅。一转脸，发现他的拜把子大哥正笑迷迷注视着他。原有的惆怅，全部化为尴尬。
　　 杜洛梦拿出手机，飞快地滑出一个号码。他在叫一人，说是要陪一位贵客。并反复叮嘱，要快。是谁呢？“来了你便知道了。”杜洛梦告诉他，彭少华心里一阵惶惑。
　　 不多会儿，杜洛梦说声“来了”。一辆红色本茨如火一样驶入大门。啊！彭少华心里发出一声惊叫。一袭红色连衣裙，两只门环大的耳坠子，涂着黑黑的眼影，从旋转门里飘了进来。
　　 “这是表妹，认识一下。”
　　 “姓范，范冰冰。”她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好软，很快便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就像刚才抓了一把泥鳅。
　　
　　 8
　　 “瑶池”是一间豪华间，在二楼。“瑶池”里，弥漫着妙曼的音乐。硕大的旋转餐桌边，只坐着他们三个人。不免显得宽敞和冷清。不大一会儿功夫，这冷清就被范冰冰的热烈化为了乌有。
　　 杜洛梦照样点了一桌子的菜，馐错俱至，水陆毕陈。中间一蔟鲜花，散发着幽香。
　　 杜洛梦要范表妹为彭科长敬酒，话音未落，范冰冰已经挤在杜科长身边。法兰西的香水儿，茅台美酒，焉有不醉人的？片刻，彭科长的左臂已经禁不住搭在了冰冰的酥酥的肩尖儿上。
　　 “你们先喝着，我出去打个电话。”并叮嘱表妹他马上就来。如果彭科长累了，可以先扶彭科长到“春宵宫”歇息。
　　 杜洛梦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9
　　 自打“春宵宫”里那片刻的销魂，彭科长首度体验到了什么是神仙。这些天来，除了推脱不掉的事物，他几乎睡梦中都是和范冰冰缱绻的情景。最难按捺的，是相思。他真得十分感谢发明手机的人，时不时地，他都要在和手机里和范冰冰互诉衷肠。
　　
　　 老婆的脸近来怎么越来越黄，人也越来越懒，越来越不知道倒饬自己。记忆力也不行，甚至说话都不知道横竖颠倒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对她破口大骂，并动起手来，一掌下去，她的嘴角便淌出了血。一气之下，她含着泪吼了一声，“离！”
　　
　　 一个“离”字，岂知是他渴望已久的。范冰冰已经催过多次了。娘的，这话你要是早说了，老子犯得着花几千块钱提心吊胆打“办证”电话办了个假离婚，又和冰冰办了个假结婚吗（当然，这假结婚是瞒着范冰冰的）？他爽快地回应，“离！谁不离是他妈王八蛋！”只要肯离，他答应要什么给什么。
　　 不料，真到了离的时候，她又缩了回去。
　　 从此，家无宁日。
　　
　　 10
　　 崔胜利终于找到了彭少华，死拉硬扯把他拉到一家小酒馆。他已经约了他N次了，都被他借故搪塞，今天是路遇，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这哪是他来的地方，一间小房间，一张表面斑驳的圆桌，中间连个玻璃转盘也没有，岂是“天上人间”可比？但看崔胜利几乎要翻脸的样子，还是勉为其难，就上首坐下。
　　 三杯白干苫脸，崔胜利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彭少华没有良心昏了头，在外面胡来，跑到家里跟老婆离婚。
　　 彭科长抖出一肚子的委屈。说这一切都是老婆子不好，哪些地方不对，哪些地方不可饶恕，这些他都一忍再忍，早就忍无可忍，才不得已走到这一步。况且，是她提出要离的。
　　 “我可告诉你姓彭的，常言说，劝酒不劝色。咱们是兄弟，我不得不犯这个天大的忌讳，掏心窝子告诉你一句，快醒醒吧！你是党员，干部，现在虽说飞黄了，手里有了权力，可不能忘了自己姓什么。尤其别犯傻，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儿。”话不多，比耳刮子抽脸都厉害。让他冒了一脑门子汗珠子。他还警告，别以为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就能瞒天过海，到时候后悔就晚了。见他仍然不肯服输，骂道：“你和那小妞的事儿，还有别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你别以为悄秘。兄弟份儿上，最后告诫你一句。改与不改，是你的。”
　　
　　 娘的，还兄弟呢，一点儿脸面也不给留。过后，他从心里直恨这个崔胜利。可崔胜利还就粘乎上了，有时候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时不时骚扰他一下子，每一次的都要警告他几句，他倒直像个法官，而他则更像是人犯。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天倒是自己意外地撞了他。他后悔怎么会鬼使神差来这垂钓的地方，他应该记得他喜欢钓鱼。
　　
　　 11
　　 手机又响了，还是范冰冰的。接不接？他的心里翻江倒海。
　　
　　 不知什么时候，她偷偷拍下了两人龌龊的视频，并发在他的qq上，让他从头至尾回味了一番如仙如死的情景。只是原先的感觉已经荡然。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看完就关掉了，他已经冷汗淋漓。他最不能回味的是她声称，如不答应条件，就要发到网上去。
　　
　　 杜洛梦像个无底洞。
　　
　　 原先的一千多万让他费尽心机，算是在行长那里暂时按了下去，竟又开口贷三千万。并说是为了参加市政府原址出让的竟拍，时间很急，半个月之内必须拿到款子。这不是要命嘛。结果这笔钱没有到手，十几亩的黄金地段，光打点他就花了上百万。这下好了，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和范冰冰把全部怨恨撒在彭少华一个人身上。一个小时前，也就是为这事儿，范冰冰第一次提出和他离婚。他自然觉得有些好笑，连结婚都是假的，哪儿还要离？只是范冰冰提出要一千万的青春损失费。他第一次看楚了，这哪儿是范冰冰啊！活脱脱一个活阎王啊！见他怒而不答，小妖精圆瞪杏眼，骂了他个狗血喷头，他不知所措，才悻悻然甩门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