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炎夏日，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苦竹坝的人们，一个二个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打盹。树上，知了不停地聒噪着，那持续不断的声音，使得这燥热又添了一层。
　　 张大发穿着线褂，头上扣个草帽，带着两腿泥走进院落，手里的锄头还未来得及放下，就直奔猪栏而去，伸长了细脖往里一瞅，见一窝小猪仔趴在地上昏睡，不时巴嗒着嘴。
　　 大发往正房瞟了一眼，见堂屋里没个人影儿，女儿的屋里传来一阵阵雷鸣似的打呼声。大发哐啷一声丢下锄头，破口大骂起来：“他娘的！睡睡睡！就知道睡！猪也不喂，这家里都是死人啊？就等着我忙活！”
　　 那大嗓门犹如平地起了个惊雷，将熟睡中的猪一惊，几头猪仔子猛地睁开眼睛，撑起两条前腿看着张大发，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屋子里的打呼声低了一些，女儿芳梅带着呵欠含糊应道：“大，刚喂了不到半个时辰，别吵了！让我们再睡会，你也去休息吧。”说完，屋里又没声了。
　　 “娘的！老子养了四条腿的猪，还得养两条腿的猪！真不知道养你们有什么用！”张大发没把女儿的话听到耳里，高声嚷嚷道，转身去厨房倒了潲水，又一路哐啷哐啷地碰出来，打开猪栏的矮门，一脚踹起还在睡梦中的猪：“滚起来吃！睡，就知道睡！老子把食儿端到你们嘴边了，还爱搭不理！”
　　 屋里的打呼声停了下来，整栋房子，只剩下大发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猪们的哼唧声。大发今天的火气，被这炙热的太阳燎得旺，话儿也比平时难听。
　　 栏里的猪们闻了闻猪食儿，巴嗒了几口，就不吃了，又转身到阴凉处去睡。
　　 大发嘟囔着收好猪潲桶，拿起挂在外墙上的黑毛巾抹了一把脸，走进他的屋。刚躺在床上，就听到猪栏里传来惊天动地的猪叫声，那尖利凄惨的声音活像被生宰了似的。
　　 大发翻身坐起来，光着脚就往院里冲。刚出屋门，一眼看到女婿孙有福手里拿把尖刀，揪着猪耳朵，把尖刀往猪身上捅，一刀又一刀，把嫩生生的猪仔给捅成个马蜂窝，飙出的猪血溅了他满头满脸，也没顾上抹一下，那股凶狠劲令人胆寒。
　　 栏里其余的猪仔子撕心裂肺地叫，满窝子东窜西窜，乱成一片，地上已经躺倒了一头，猪血猪尿四处横流。
　　 大发一见，頓时愣了，一会醒过神来，大吼道：“姓孙的，你干什么？”
　　 孙有福凶狠地瞪了大发一眼，也不言语，哼了一声，把尖刀往地上一掼，抹抹脸，走入他房里去了。
　　 大发三步两步窜到猪栏，只见两头八十来斤的猪仔被捅得浑身血洞，眼见活不成了！
　　 大发心疼得肝儿颤，两手忍不住抖起来。这可是最好的两头猪仔啊！只要再俩仨月，就能喂到两百来斤，生猪六块五一斤，二六一千二，二五一百，两头猪就是两千六呀！杀千刀的孙有福！
　　 大发怒不可遏，张着两只血淋淋的手，疯牛似地冲到女儿房前，一脚把那门踹开，质问有福：“为什么要杀猪？它们绊了你哪条腿？啊？”
　　 芳梅见她大来势汹汹，忙一把拉住他。刚才有福不言不语出屋，她以为是去撒尿来着，想不到几分钟不到，他竟把两头猪给宰了！她大那抠门儿，怎会放过他？因此，她来不及评判有福的罪，就得守着房门，免得这爷俩打起来。
　　 孙有福听了大发的话，吱溜从床上窜起来，心里的怨气火山爆发似的，一股脑冲出口：“猪猪猪！你就知道猪！每天把它们当祖宗似的伺候，热了吹风扇，冷了盖被窝，饿了吃玉米面糊糊，比我这个两条腿的还像人！每回猪吃饱了刚睡下，就又被你踹起来吃，它就是大肚弥勒佛也受不了啊！我和梅梅结婚两年了都没怀上娃，你怎不问一问？叫你拿点钱给我俩上医院查查，像生剐你的肉似的，死活不给。早起忙到晌午，睡个觉都不安宁！我就是个上门的，难道活得连头猪都不如吗？”孙有福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芳梅在一旁，捂着脸呜呜地哭。
　　 “你知道你为啥没落吗？就因你是个贪心的主，想一口吃成大胖子，又偏偏没那个能耐！缺德事做多了，老天也报应，该！”孙有福呸了一声，冲墙角吐了口唾沫。
　　 “滚！滚出我张家的门！”大发气得脸发青，梗着脖子，嘴唇哆嗦着吼。
　　 孙有福横冲直撞地走到门口，“砰”一声把门摔得山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你这是干啥呀？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有福是个牛脾气，你让他走，他真走了，到时你不后悔？”芳梅着急地说。有福这人她了解，牛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
　　 “走走！都走！没你们老子还活不下去了吗？”张大发瞪圆了一双牛眼，朝芳梅吼道。
　　 芳梅无奈地看了一眼她大，急得一跺脚，转身追有福去了。
　　 张大发木呆呆地返回猪栏，抚着倒在血堆里的死猪，心里一阵悲凉，喃喃低语道：“多好的猪哇！干啥要杀了它们？我这么抠来抠去，还不是为了你们么？”说着，又跌跌撞撞走到大门口，抬起头，微微挺直腰，把手放在额头上当伞，久久地注视着门楣上的八卦镜。
　　 那镜子，那高大的门楣，曾是他的骄傲。想当年，在这苦竹坝，是他张大发第一个盖起这威风八面的两层小楼，又竖起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大门，四乡八村的人，谁有这能耐？
　　 没落？真的没落了吗？
　　 张大发瘫坐在门楼下，木呆呆地盯着脚下的土地，瘦削的身子佝偻下来，尽显老态。
　　 他心里，又回想起当初得意的光景。
　　
　　 二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张大发就凭着自已锐利的眼光，抢先一步占了不少队里看不上眼的荒地，用了几年时间忙活，待吃上饱饭后，又开始琢磨着做起了买卖。
　　 苦竹坝这地方，是座落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概六七十户人家，村前有一条大路，是四乡八村进集的必经之路，平时路上的行人少不了，张大发家又在村东头，离大路不远，他想，如果在家里弄个小卖部，说不定还有搞头？
　　 说干就干！张大发立马把自家的屋子腾出一间来，弄了些烟酒香烛等杂货卖。果不其然，他这店一开，方便了许多懒得走路的村民，纷纷到他店里买烟买酒，就算价钱贵上几毛，也没人在意，着实让大发小赚了一笔。通过村民的谈天说笑中，他又捕捉了个商机，狠了狠心，从省城弄了个打米机回来，叫懂行的师傅给他安装好了，便放炮开张，打米粉碎！
　　 张大发这一招，着实把村民吓了一跳。要知道，在那个刚能饱满肚子的年代，这个纯铁的玩意儿价格不菲，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
　　 人们纷纷到他家参观打米机，每双手都仔仔细细地抚过逞亮的机器，当着大发的面，不停地啧啧赞叹，但一转身出门，大家都压低了声，鄙视地哼哼着说：“他那家底，还不是缺德老娘攒下的？倒给自个儿子赚了一份厚家当，这里面也不知沾了多少不义之财！”
　　 说到大发的娘，在这一带也算传奇，但传奇的人物未必是好的！因为她是婆伢，而且是坏婆伢，专门给人吓恶毒的蛊！
　　 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村里的瞎眼三奶。
　　 三奶眼睛不好，但又喜欢四处转悠，常把黑夜当作白天，拄着一根拐在田间地头瞎逛。
　　 有一天，天刚蒙蒙亮，三奶又拄着拐起来了，在村里慢悠悠地转啊转，转到大发家门口，听见大发的娘在哄着个伢儿：“小狗儿，来，奶给你糖吃！”
　　 三奶朦胧着眼，见一个小孩儿蹦跳着去接糖吃，晌午的时候，就听见孙媳妇说，大柱家的狗娃儿，也不知道冲撞了哪路神，早起还好好的，这会却抱着肚子直喊痛，脸色煞白，眼见得整个人都抽筋了！吃了药不见好，送到医院，医生也查不出什么来，便只好又抱回了家，把大柱两口子急坏了，这会全家都围着狗娃儿哭呢。
　　 三奶听了，沉吟了一会，想起今早大发娘的话，把这两件事儿联想到了一块，举着一只枯瘦的手摇了摇，说道：“我的儿，听我的！叫大柱把狗娃抱到大发家，叫他娘给看看，一准好！”
　　 “这是为啥？连医生都看不出的病，大发娘能看好？”孙媳妇诧异地问。
　　 “别问了，只管抱去就是！”三奶神神秘秘地说。
　　 孙媳妇听了三奶的话，半信半疑，想着大柱这会忙乱成一团，抓不着个头脑，何不让他试一试？便走到大柱家，把三奶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大柱一家这才想起，往时有娃儿不舒服，都是大发娘给看好的，这一急，倒忘了这茬！
　　 一家人不敢怠慢，抱起狗娃儿来到大发家，千求万求叫大发娘给看。
　　 大发娘笑眯眯的，一脸慈详，叫他们不要慌，先把东西准备好，一会给小狗儿作法。
　　 这是她的规矩。
　　 大发娘给人算命，要的东西刁。钱、公鸡、花布、香烛纸钱、大米、红布头、羊毛、桃枝儿，林林总总。大柱一家发动所有本家兄弟去找，才算凑合了，全部交给了大发娘。
　　 大发娘净了身，头上缠上红布条，手里拿着短剑开始作法，对着狗娃的衣服喃了又喃，唱了又唱，绕着神坛转了老半天，这才把衣服交给大柱，让立马给狗娃换上。
　　 说也奇怪，狗娃穿上作了法的衣服，不到一柱香时间便安静了下来，过一会竟然能跑去玩了！大柱一家感激不尽，直呼大发娘活神仙！
　　 三奶孙媳妇回来后，绘声绘色地给三奶学大发娘作法的事，直说：“神了！往后有病，大伙都不用上医院了，大发娘比医生还灵呢！三奶，你咋知道这样能救小狗娃？“
　　 三奶把头凑到孙媳跟前，压低了声道：“我的儿，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往后你出去串门，悄悄儿地跟大伙说，别让孩子靠近大发娘！这女人是个恶煞，学的是黑巫法，要害人自个才能安宁！”
　　 孙媳一听，惊讶不已，紧紧追问三奶，啥叫恶煞？啥叫黑巫法？
　　 三奶抿着瘪瘪的嘴笑而不语，只叮嘱孙媳千万要记住，不可叫她再害乡民们。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将来也是个没好的主！唉……”
　　 因为三奶的神秘，孙媳终究弄不懂这其中的因由，但也紧记三奶的嘱咐，私底下把这话传达给了各家各户，引来村民一阵骚动。大伙说，往时真是看不出来！大发娘整日里笑眯眯，算的卦又准，亏得大家把她当活神仙呢，呸！
　　 说亏说，但因为没有证据，大家也没法拿她怎么样，至于神鬼的事，谁也说不准，心里多少怀着一些敬畏。只是从那以后，大发娘便再也哄不到小娃儿了。
　　 尽管如此，大发娘的名声早已传到四乡八村，不少外乡人还是会来找她算卦，她这家当可累积了不少。这座高大的房子，耀眼的二层小楼，就是大发在那时候置下的。
　　
　　 三
　　 大发瘫坐在门槛上，很久都不见孙有福和梅梅回来。燥热的太阳渐渐偏西，房檐的阴影一寸一寸移动着，慢慢覆盖住他的脸，给他带来一丝阴凉。
　　 中午只喝了两碗稀饭，大发这会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他叹了口长气，两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堂屋打开碗柜，发现里面仅有半盘清水似的稀粥和一小碗辣椒，索性全端出来，就着辣椒，吸溜吸溜地喝粥。
　　 梅梅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的伙食比现在不知好了多少倍。虽说那时的光景也吃不上什么大鱼大肉，但梅梅她娘手巧，腌的咸菜萝卜，香气扑鼻，大发能就着咸菜，喝上四大碗稀粥呢。
　　 想到梅梅她娘，大发一阵懊悔，猛地放下碗筷，抽了自个一嘴巴子，喃喃着说：“梅她娘还在的话，日子就不至于过成这光景了！”
　　 梅梅娘是个温婉善良的女人，个子娇小，眉眼儿端庄秀丽，讲话不急不燥，待人接物合理得当。按说这样一个女人，跟精瘦粗鲁的大发原不是一路儿，是大发娘给做的媒，至于这中间的过程，大发没得知道，他娘也没给他说。
　　 梅梅娘叫淑芬，是一个没落地主家庭的子女，据说年轻的时候学了些字儿，家里规矩也严，比起村里泥腿子一样的村姑，气质大不同。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根正苗红才是王道。地主家庭的子女，有人敢娶已是不容易，大发的娘目光长远，使了个法儿，给大发娶回了“物美价廉”的淑芬。
　　 淑芬一进了大发家的门，便被娘俩管得死死的，每日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别的话也不敢多说。大发娘别看是个瘦小的女人，背着人说话可毒着呢。淑芬也不知道受了她多少窝囊气，只是淑芬气度好，没跟她计较。
　　 大发弄回打米机后，分不出精力种地，便把地租给村民，年底收些粮食和油，淑芳跟在他身后，帮着倒谷子，撮米，筛糠，弄得满头满脸的灰。
　　 大发打米，收价比集市上的贵些，但因为他近，不用赶远路，村民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好罢了。
　　 每次，等打米的村民走后，大发神神秘秘地把门关上，把打米机的钢筛抖开，被卡住的大米便哗哗地流到盘里。
　　 这就是机器帮他卡住的“外快”，除了他和安装的师傅，谁也不知道。
　　 淑芬刚开始的时候，很是诧异，不安地说：“梅她大，这样不好吧？乡里乡亲的，让人知道了怎么想？”
　　 大发白了婆娘一眼，压低声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可别大嘴巴，在外面胡扯！”
　　 淑芬闭上嘴不再言语。只是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大发的贪小便宜。
　　 因为大发家的地势好，生意红火，用不了几年，就挣了大钱，大发趁着砖瓦还便宜，张罗着把旧房子扒了，盖一栋全村独一无二的小楼！
　　 大发娘也支持他，四处找认识的客人，把那工钱、砖瓦钱使劲往下压，又在饭菜上做文章，叫淑芬尽买些人不要的烂菜叶、次等的肥肉，弄好了给师傅吃。淑芬不乐意，说怕人吃了这些东西得了病，跟大发娘吵了几句嘴，谁知道被大发娘骂得狗血淋头：“你别管！有得给他们吃，算好的了！嫌饭菜不好，你倒回你娘家拿钱来呀！做这房子费了多少钱？整个家底都掏出来了，还欠着外债呢，就你高尚，事事讲究！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哪懂得家计艰难？但你既已嫁到我们张家，就得按张家的生活来，我们不惯你的小姐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