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从此萧郎是路人(散文)
一
记得在深圳那会,住在爱联附近,每次夜晚难以入眠的时候便出去洗脚,附近有一个很豪华的洗浴会所。我每次去,都是在凌晨时分,人并不是很多,接待我的都是那个代号168的女子。
她人很高挑,身材很好,鹅蛋型脸,再涂上脂粉,也显得十分精致,每次见着我,都会道一声,又来了?
我笑笑,点了点头。
她的服务不算很好,按摩洗脚并不是很到位,或许因为太熟的缘故,我们总把大部分时间浪费在说话上。她是一个比较会说话的人,或者说懂交流的人,言语不粗俗,寥寥几语,总带了一些生活的阅历,令我刮目相看。
我喜欢会说话的人,或许因为长期文字工作的缘故,总喜欢在思想上交流,太过长时间的自处,总会喜欢有个陌生的人可以交流那些难以企及的往事。
她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她通常爱讲她自身的故事,家乡是哪里,为什么来到深圳这个浮华的城市,为什么又从事了洗脚这个在世人眼里不怎么光彩行业。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儿一女,丈夫爱酗酒,喝酒后经常打人,生活并不是很幸福。她的家乡比较穷,那份贫穷似乎难以想象,她孤身一人来到深圳,来时雄心壮志,想在这里闯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
可是世事却难以如人意,她并无所长,唯一可依凭的便是容貌与长相,在工作四处碰壁过后,最后做起了洗脚足疗这份工作。
她给我算了一笔账,她说,我每天可以赚几百元钱,除去开销,每个月可以剩四到五千,有两千寄回老家,给孩子读书上学用,剩下的两千便自己存着。
我说,你有什么梦想吗?
她笑,说,没什么大的梦想,只想去把眼睛做手术。
我说,你眼睛怎么了?
她说,读书时候爱看书,后来看多了,视力下降了,看人总是模糊,很多年了,总是要很近的距离才能分辨出谁是谁。
我说,是近视,怎么不配眼镜呢?
她笑,说,配了眼镜就不好看了,生意就不是那么好了,很少有人会点我的钟,收入就会打折扣。
我说,你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而且竭力去维护自己的长处。
她笑,没有回答。
我说,赚够钱了吗?做手术的钱?
她摇头说,还差一些,我来的时间并不长,现在还在慢慢攒,应该再过几个月就攒足了。
二
我们通常会聊上很久,有时候会聊文字,她似乎看的书比较多,虽然并未写过文章,但了解的也比较多。在得知我是文者的身份下,便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洗脚足疗行业的事情。
譬如,有某些女子年纪轻轻因为好奇便进入这个行业,在金钱地诱惑下,最终涉足太深,一辈子没法回头;而有些女子则抱着钓金龟婿的念头进入这个行业,总希望在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寻到一个有钱的又对自己好的人嫁了出去。
我说,做这个行业不怕被家人知道吗?
她说,怕,当然怕,但一般进入这个行业的人都是离了婚或者还没结婚的人,有些人是因为生活所迫,有些是出于无奈,而有些是追逐金钱与刺激,但大部分都是瞒着家里人的。
我说你呢?你家里人知晓吗?
她摇头说,不敢告诉他们,我和我老公是离婚了,孩子归我,我一个人抚养。
我说,挺不容易。
她笑笑说,这年头谁容易呢?光鲜外表的背后,有几个人不是辛酸满满?
我说,是的,每个人都不容易。
她笑笑,没有说话。
我说,你会觉得自己见不得光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苦笑说,终究怕熟人见到,尤其亲戚朋友,每次出去,我都会戴着墨镜,尽量让他们不会认出我来。
我明白她的心思,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份自我的尊严,这份自我尊严的维护才能让自己独立于世。
我说,你想过要再结婚吗?
她摇头,说,出入这种场合的男子,有几个人是真心想娶的,即使你做的问心无愧,但终究会有人歧视这个行业,一入烟花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说,这个比喻好,真贴切。
她继续笑着说,不是每个进这里的人都真的是为了洗脚足疗的,他们口里可以对你说,嫁给我吧,跟我走,别做这一行了。看上去是真心,而实则又何尝不是占有,只是想把这份快乐独占罢了。若真跟他们走了,等到厌烦了,便换了另外一副模样与眼光,冷冷地看着你,从心里开始厌烦你。
我说,你把爱和占有看得真透彻。
她笑,说,这世上有几个杜十娘?即便是杜十娘,最后还不是怒沉百宝箱。尘世之中真爱而不嫌弃的尚且很少,我不做那个非分之想,不奢求遇到真心人,只求攒足了钱,离开这个城市,回到家乡,修一套房子,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我说,你真的很聪慧而且现实,人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在纷繁红尘里明白自身的需求,有一份难得的自知之明,这份自知之明便是你不同于其他女子的长处。
三
后来我写了《三滴泪》,或许源于这个女子的缘故,以她所讲的一些故事加以整理,最后写成了《三滴泪》这篇小说,虽然,我知道她不相信感情,可是我依旧以情为主,写就了那么一个凄惨的故事。
爱的坚贞与壮烈,难道真是想象吗?
有许久,一直想以《168》为题写一篇小说,后来想想,那事情有些久远了,便一直搁笔不写,再时间长一些,想写的时候,却发现没东西可写。
这似乎就像记忆里的某个人,在开始的时候整日想起,时间久了,偶尔想起,再时间久远一些,就懒于想起了。
所有以为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人或者事,在经历漫长的时光过后,终究会逐渐淡忘。人生总是在不断向前,遇见和遗忘,交汇了这五彩缤纷的时光。
再后来,我从爱联去往福田的地铁上,偶尔遇见了168。她依旧显得高挑而惊艳,如她所说,戴了一副阔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庞。
可是,我依旧一眼认出了她,或许因为太过熟悉,或许对她的话语太过深刻。
我没有和她打招呼,我们只是坐同一班地铁,她似乎也认出了我,朝我看了一眼,便钻进了车厢,为了避免尴尬,我走到了下一节车厢。
人群喧嚣的车厢里,我静静依靠在车窗边,我在想,她去福田干什么?她不上班吗?她眼睛做了手术了吗?
许多问题纠结在脑海中,终究没有胆量过去询问,似乎,在那夜晚,我们是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到了天明,我们便成了世上最陌生的熟悉人。
没多久,我因工作变动,离开了深圳,搬离了爱联,去了中山,那个会所便也再没去过。到了每个城市,洗脚的时候,我总会无端想起这个女子,这个聪慧有着自己追求的女子。
她生活在黑夜里,但人格里却有一份让人尊敬的高尚。
四
从中山离开的那个年尾,我去了一趟深圳,不知为何,那个夜晚,我特别去了深圳爱联,住在深圳爱联的一家酒店,到了凌晨,去了那个会所。
或许是想见见那个代号168的女子,或许想和她说说话,或许想知道她的梦想有没实现,又或者想知道她是否已经离开了。
那是大年三十,客人很少,大厅里一些人坐在一起打麻将,她们在度过这个难熬的团圆夜。
对于我这个客人的到来,她们有些惊讶,服务生走过来问我有没熟悉的技师?我说,168号。
他苦笑一声说,她不在这里了。
我略微有些失望,但既然来了,又不好立刻离去,我说,那就随便点一个人吧。
他便给我叫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是河北人,操着一口河北腔,穿着呢绒大衣,年龄看上去不是很大,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她便给我洗起脚来。
我说,你们这里的168号呢?
她说,走了。
我说,去哪里了?
她笑,还能去哪里?回家了呗。
我说,哦,她攒足钱回家修房子了?
她略略有些惊讶,抬头看着我问,你和她很熟吗?
我摇头说,有过几次见面。
她说,哦,年底,她以前的老公来了,在这里把她强行带回去了,两个人吵了很大一架,几乎打了起来,经理怕影响会所的生意,便把工资给她结了,让她回去了。
我说,她不是离婚了吗?
她笑,说,这世上离婚就一张纸,那张纸的约束力,又能抵得过武力?对于有些人来说,离婚是双方的解脱,可对于有些人来说,离婚和不离婚,就在他是否满意罢了。
我无言反驳,后来想想也觉得颇有道理,这就如法律一般,对于懂法的人有约束力,对于不懂法的人,就是废章程几条。
我说,可惜了,那么聪慧的女子,却……
她说,没什么可惜的,人生能有几个人是如意的?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的人生是能自己做主的,在我们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有无奈。
我苦笑没有回答,我终究没有胆量问她的眼睛是否做了手术?想来都不重要了,那些卑微的梦想,轻易就折断了,她是否心中有不甘呢?
离开深圳的时候,始终觉得她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女子,孤身来到这个繁华的都市,寻了一个短暂的栖息之地,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有自己的计划和梦想,靠着自己的努力,顽强地活下去。
她终究值得尊重。
五
后来总记得她对与爱情和占有分析的那段话,记忆颇深,世间的爱情以占有为主,爱了这个人我便要占有她,没了她我便无法生存。这或许便是世俗的爱情。
以占有某个人为目的,以得到那个人为荣耀,以爱之名去捆绑。
可是,却不知,爱往往是一个人的事。想起安妮宝贝的那句话,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是世间有多少人能懂呢?
后来,每遇见生活中不顺的事情,我便会想起168号,想起这个对世间一切通透,现实而不绝望,淡漠而不失坚强,心底澄明的女子,想起她说的那句话,一入烟花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相信,她会活得好好的,老天会眷顾如此聪慧的女子。
草儿辛苦了!奉茶!
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仔细读一篇文字,最初是很想知道168这样聪慧的女子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读到最后,留有几许无奈。或许正是这样的结局更彰显了文章深处的内涵,理想与现实确实相差很远。欣赏,期待更多精彩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