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一曲筝歌话寒鸦(鸭)(散文·时光征文)
(一)寒鸭
故乡的这条河,曾经是野鸭的天堂。这一片绿绿的河水,在我的眼里更像是粘稠而又滚烫的绿铜溶液,被野鸭们的红掌不时地拨出层层的涟漪。你看,一只雄鸭一头扎进绿色的河水中,片刻,一条白鱼便不甘地在野鸭的嘴中做着最后地挣扎,野鸭一抻脖,白鱼便由片刻前的生命变成了野鸭的食物。野鸭惬意地甩甩脑袋,呀!这只野鸭的头被水染得更绿了,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宛若一幅金属质地的写意画。
在这条河里,野鸭们是最不安分的一群。它们一会儿三三两两地嬉戏,一会儿互相追逐着扑打在一起,一会儿唳叫一声直飞冲天。从春到秋,从阳光下的温暖到到月光下的清寒,它们都把自己当成了这条河上当之无愧的主人,过着无忧无虑的恬静的日子。仿佛,戏水、抓鱼、飞翔,就成了它们生活的全部。
直到这河面的绿由浓到淡,鸟鸣见稀,然后在某一个寒夜冻出薄薄的冰层,寒鸭们才不得不结束悠哉游哉的快乐日子,进入自己的受难季。周围的兽类有的可以冬眠,有的可以到村庄里去找一点吃的东西,野鸭们却不行,它们只能在寒冷的环境中苦哈哈地煎熬着。虽然也会在蓝天下不时地飞起,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到上游,不知疲倦地巡视着这一条熟悉的河流,寻找着一处暂时尚未结冰的水面。但也就只有几天、十几天快乐的日子了,很快,北国的冰就将河面全部像纪念馆里的石头般封存,河里的鱼和田里的粮食,也就只能在野鸭们的梦中偶尔出现了。这时,他们就会隐身在视线很难发现的地方,在太阳底下睡睡懒觉,偶尔招朋引伴地呼唤两声。更多的时候,它们在枯黄的芦苇荡里、在一丛不肯倒下的草丛中,啄点草籽枯叶,抑或昂首望天。
说起北方的野鸭,人们却很少知道他们的另一个名字——凫。人们只关心它们美丽的身影,只关心美味的鸭肉。曾经,野鸡、野鸭、野兔,是北方猎人的枪下的“三宝”,是他们翻山越岭、屏气凝神、斗智斗勇后的战利品。猎人的猎枪,不知折断了多少不小心进入枪口的野鸭的羽翼,于是,它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寒风中的野鸭,虽然有一身厚厚的绒毛可以保暖,但它们的身边,还是布满陷阱的。不说胃中空空,饮水困难;不说猎人偷窥的枪口,随时可能让野鸭血肉横飞。单单是半大孩子拌了毒药的粮食,用水冻在冰面的玉米粒,也足以要了它们的命。
小时候,套野鸭、扣麻雀是我们小孩子乐此不疲的游戏。记得在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深冬,天寒地冻,我们三四个小孩子闲极无聊,便由邻居家较大的孩子领着到河面上去套野鸭。那时大人们都在疯狂地搞武斗和阶级斗争,没心思打猎,所以我们家乡的这条河上野鸭的数量也就很可观了。和家长不同,我们学校经常停课,我们对学工、学农劳动不感兴趣,于是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我们套野鸭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将玉米粒洒在一片较大的冰面上,然后向其中的部分玉米粒浇点水,这些玉米粒就很结实地冻在冰面上,在被冻住的玉米粒旁边,我们会固定住很多钢丝套,只要野鸭子来吃玉米,十有八九是会被钢丝套套住的。
准备工作完成后,我们便远远地躲到一边,静等傻乎乎的野鸭们上套了。很长一段时间,河面上这一片金黄的玉米粒并未引起野鸭们的注意,麻雀却不请自到地来了。对于麻雀的偷食,我们毫不在乎,因为麻雀嘴小,吃不进玉米粒,只能在那里叽叽咋咋地干着急。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便在冰面上打跐溜滑,玩撞拐,玩一会儿后,身上便不冷了。玩着玩着,二柱子眼尖,停下来说:“快看,快看,野鸭来了。”我们都停下来,远远望去,从上游的空中两只野鸭一前一后地飞过来。我们一下子都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待眼前的一幕好戏。
冰面上麻雀的叫声,吸引了野鸭的视线。看来,是这一群吃不到玉米粒的麻雀,充当了我们的诱饵。野鸭扑打着翅膀,俯冲下来,在它们降落的地方,麻雀们不得不躲向一边。这两只野鸭子,一公一母,看来是一家。它们并不急于吃东西,而是绕着玉米粒转了两圈,试探是否有危险。接着,它们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啄食几粒玉米,接着发出两声高亢的叫声,看来是向远方的同伴报信。接着,便开始放心地吃了起来。十几颗没被冻在冰面的玉米粒吃进肚里后,便只剩下了被冻住的玉米粒。这时,从远方又飞来了两只野鸭。这两只野鸭,连同后来的两只,对着眼前的玉米粒一下一下地啄着,越来越焦躁,根本没发现脚下的危险。
一会儿,一只野鸭的脚被套住了,这只野鸭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啄脚下的钢丝套,一会儿还不死心地啄被冻住的玉米粒。接着,又一只的脚被套住了,钢丝套越套越紧,野鸭的脚比腿粗,根本没法拽出脚来。这时,野鸭们才仿佛知道了危险,急忙扑扇着翅膀,大叫起来。可是,已经晚了,第三只野鸭也被套住了,只有一只公鸭幸运,看到有危险,急忙地飞走了。
这一天,我们损失了两把玉米粒,套住了三只野鸭。二柱子回家取盐,我们则兴奋地到野外去烤野鸭,打牙祭去了。
在我们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地往回走的时候,看到那只逃走的公鸭又回来了,在玉米粒旁边凄厉地叫着,一圈一圈地飞着,不肯离去。带头的大国说了一句:“哎,这只野鸭的亲人被我们吃进肚子里了,真可怜。”我们也都有了同感。
我们无声地返回到冰面,把钢丝套都取走了……
(二)寒鸦
寒鸦是北方的另一种鸟,外形与乌鸦很像。据《辞海》介绍,寒鸦也叫“慈鸟”,“小山老鸹”。小时候,不知道还有“寒鸦”这种鸟,直到工作以后,不止一次地听了古筝曲《寒鸦戏水》,被其中纯净、古朴、淡雅的旋律所打动后,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鸟。
其实,寒鸦平时多生活在林地、沼泽和山上,戏水的时候并不多。有时候,这支古筝名曲也被写作《寒鸭戏水》,我一直以为这支曲子是写给野鸭子们的,没想到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被写成了不擅长戏水的“寒鸦”。
《寒鸦戏水》是潮州音乐的十大套曲之一,也许是南方人不太了解这两种禽类,觉得寒鸦凄凉的况味更浓一些,所以才会出现随处可见的《寒鸦戏水》吧。
我家的孩子小时候,曾学过多年古筝。作为古筝的考级曲目之一,《寒鸭戏水》我曾听老师和孩子弹过无数遍。据资料介绍,这支曲子旋律别致幽雅、格调清新激越,韵味高亢独特,情绪跌宕起伏,传递出了寒鸦在水中悠闲自得,互相追逐嬉戏的场景。
据传,《寒鸦戏水》这支曲子源于宋朝,到清初的时候,因其表达的情感契合了当时汉族文人压抑凄冷的情绪,而被文人雅士所喜爱和不断完善。当时,清政府为了巩固其统治,采用范文程的建议,任用了一批明朝旧臣。但由于民间反清复明的浪潮不断,统治者又对这些汉臣深怀戒心,采取监控的手段,一旦发现有不轨的苗头,便收监入狱,严加拷打。致使这些汉臣之间见面不敢交谈,走路不敢停留,生怕稍有不慎即招来杀身之祸,自感孤独压抑。
欣赏此曲的时候,曲调一进入寒凉、压抑的氛围中,便会想起清初被列入贰臣的著名书画家王铎。
王铎,字觉斯,孟津(今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崇祯十六年(1643年),王铎为东阁大学士。1644年清朝入关后在南京与钱谦益一同降清,被授予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
王铎的画丘壑高峻,气势雄伟,主要以水墨晕染为主,皴擦不多,略施淡色,山川显得厚实雄伟,生机勃勃。王铎更重要的艺术贡献在于他的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王铎是因投降而使书法艺术长期遭受冷落的著名书法家之一。降清之后,王铎一方面忍受清朝统治者的戒备和猜忌,另一方面又被士林清流所诟病,其矛盾压抑的心理和寻求内心平衡的冲突感便在书法艺术中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
王铎的书法宗法二王,风格高古朴厚、恣肆雄放、激越跌宕;笔势纵横恣肆、伟岸遒劲;结字欹正莫测,点画错综复杂;线条枯实互应,飞腾跳踯,源于晋唐而能自出胸襟。王铎的行草书,章法变化丰富,行笔能纵能敛,整体感强,无论是字的大小、结体、字画、字距,皆给人一种往来奔突、冲决挥洒、一泻千里的艺术享受和美感。直至清末民初,其书法艺术的成就才被后人重视,后世吴昌硕、沙孟海、启功等著名书法家给予他很高的评价。其书法开一代新风,现代书法家以王铎为师的很多。可以说,王铎的后半生,正是经历了《寒鸭戏水》曲调中寒凉、压抑、悲愤、无奈、冲突的心理过程。
在写这篇文字即将结束时,再一次欣赏《寒鸦戏水》,想起了同乡的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李犁老师的一首诗:“一群鸭子站在冰面上/它们袖着手,望着天空,声音被冻在喉咙里/让我想到那些穿着绸缎却家境败落的公子们/风越来越大,它们却在变小/小得像一群蚂蚁,在雪地上相濡以沫/这一切让我想起诗人/这不合时宜的寒鸭们/赤脚在冰面上寻找春天。”
是的,今天的很多诗人们,正是像寒鸦(或者说寒鸭)一样在贫困中仰望星空的一群,命断对冷峻的现实、对诗歌艺术追寻的巨大绝望,譬如海子,譬如戈麦,譬如打工诗人许立志,譬如诗人、作家、评论家陈超。他们,心在天堂上,身在寒风中。当他们匆匆离去的时候,终于没有等到诗歌的春天……
行走在文字之中,古筝唯美的旋律中,似在诉说太多的无奈与悲愤。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在为自己的生存与理想苦苦拼搏着、挣扎着、奋斗着……一篇让人深思的文字,值得细细品读!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