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卓宝军坐在轮椅上，苏霞正在给他剃胡子。残阳打在苏霞干净的面颊上，光线弥漫了她的眼眸。卓宝军耳朵已经基本听不到任何声音，七十一岁的他，十二年前就得了高血压，导致后丘脑栓塞，出院后头几年可以自理，后来又反复几次，身体一次不如一次。前年，摔倒后骨折，便再不能行走。一切重担都落在苏霞的身上，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卓宝军身边，侍候他按时吃药、吃水果、喝奶、大小便……从去年开始，卓宝军反复的次数多了，而且时不时地胡言乱语。卓宝军的记忆里，只有以前的事，这几年发生的事，大都不太记得。也不太认人儿了！但卓宝军始终都记得苏霞。每当有人指着苏霞问：“她是谁呀？”卓宝军就呵呵呵地笑：“她是我媳妇，苏霞呗！”也不知为什么，每次问他这个问题他都听得到，有时苏霞就说：“你是真聋还是假聋，要是‘真龙’，你飞上天给我瞧瞧，哈哈哈哈！”
　　 到如今，卓宝军完全像个婴儿。他得了老年痴呆，时常随意脱裤子，到处吐痰……此刻，目光纯真的他安静地看着窗外，不言不语。听力的下降使他不再愿意和别人沟通，每当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然后说：“听不见，啥也听不着……”随后就再不出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苏霞小他两岁，今年也六十九岁了，但身体还好。苏霞一边给卓宝军剃胡子，一边说：“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吧，照顾你十几年了，你就回我个呵呵呵笑。”苏霞经常这样唠叨，略带责备却又满怀情意。
　　 一、初到西宁
　　 1966年六月十三日上午九点二十六分，西宁火车站站台，天气晴朗。
　　 苏霞，齐耳的短发，身材匀称凹凸有致，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清澈见底，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她身穿蓝布衣裤，脚下是千层底的小布鞋子，一双干净白皙的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正焦急地等哥哥苏爱国来接她。苏爱国原是一位首长的警卫员，后来复员到地方后在西宁检察院任副院长，他是苏霞的大哥。这次苏霞从东北来西宁也是大哥安排的，来给大哥家看孩子。苏爱国的儿子六个月了，爱人是一名护士，必须得上班，实在忙不过来，让苏霞来帮忙。
　　 苏霞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还不见大哥的身影。苏霞想：自己去吧，反正有大哥家的地址。按照大哥给的地址，苏霞这个倔强单纯的东北姑娘一路打听来到了水井巷101#。没错。苏霞心花怒放，终于找到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伸手按了门铃。开门的是孙桂兰。
　　 “大嫂，我是……”
　　 “你是苏霞妹子！”孙桂兰满脸笑意：“快，快进来吧，我见过你照片儿，真是好看。”孙桂兰一只手接过苏霞手里的行李，一只手挽着苏霞的胳膊，十分亲昵，就像许久未见的姐妹。
　　 苏霞被嫂子的热情感染了，一路的辛苦瞬间化为乌有。两个人边说边进了客厅。客厅陈设简单，茶几沙发，几个茶具，还有一面大镜子挂在沙发上面的墙上。
　　 “你哥没去接你吧？一定是又忙忘了，他这一天，没几个小时是在家的。你真厉害，自己找来了。等嫂子给你做好吃的！”孙桂兰笑着说。
　　 “嫂子，我小侄子呢？”苏霞问道。
　　 “哦，在睡觉呢，我带你去看，这院里有三间房，一间厨房，有东西两间卧室，你小侄子在西屋呢，以后你就和他一起睡在西屋。洗漱用品都给你买好了，看看还缺什么，就和我说，我带你去买。我上班三班轮流制，也有时间陪你的。”说着，就进了西屋。
　　 苏霞看着熟睡中的小侄子，深深为这生命的奇迹所吸引，那么小的手，那么小的脚丫儿，脸蛋红扑扑的，嘴巴还在不停地吮吸着什么。
　　 “叫他大志吧，给他起名叫有志，苏有志，希望他长大后志向远大，有出息。”孙桂兰说。
　　 苏霞环顾四周，白白的墙，一张大大的床，淡蓝色的床单，还有蓝色的窗帘，一张书桌，上面有一些洗漱用品……“真好，嫂子，咱家可没这么好看，大家还挤在一起，以后我就有自己的房间了。”苏霞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东北的乡下如何与西宁这个古城相比？
　　 下午三点多，客厅的电话响了。苏霞正抱着大志，听着电话声音就一直愣在那不知所措，正在洗衣服的孙桂兰笑呵呵地进来说：“这是电话，一定是你哥……”“喂，爱国呀，嗯，苏霞到家了，你看看你，妹妹来了都能忘了去接，也不怕这么漂亮的妹子儿丢喽。好了，你忙吧，一切都好，孩子和苏霞可对脾气了。”
　　 孙桂兰挂断了电话，叫过好奇的苏霞：“霞呀，这是固定电话，看见没，有线的这头放在下面，靠近嘴，另一面放在耳朵上，就可以听见对方的声音了。接一回就会了，这旁边有我和你哥单位的电话，以后家里有事就打电话找我们。”苏霞一边听嫂子说一边拿起电话，这电话可是客厅里唯一一个闪着光芒的东西，小侄子挥舞着小手也想摸摸。这一大一小好奇的两个孩子，被这个可以传递声音的家伙深深吸引了。
　　 晚饭的时候，苏爱国回来了。苏霞一见大哥，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一晃三年没见过大哥了。
　　 “哥，你咋瘦了呢？”苏霞拉着大哥的手说。
　　 苏爱国轻轻刮了刮苏霞的鼻子，“小傻瓜，三年不见，还记着哥哥胖瘦呢！没胖没瘦，好着呢！今天上午临时开了会，没去接成你，还是俺妹子厉害，找到哥哥家门了。哈哈哈哈！”
　　 “我也不能在那傻等呀，我猜你也是有事儿耽搁了，我鼻子下面有嘴，自己打听呗，就是天有点热……”苏霞飞红了脸。
　　 孙桂兰说：“吃饭吃饭，一会儿饭都凉了，边吃边说呗。”
　　 苏爱国说：“看苏霞，女大十八变，可是带劲儿，这是清水出芙蓉，天生丽质呀，要知道我妹出落得这么美，我可不放心让她在车站傻等，哈哈哈！”
　　 “就是，你最不靠谱，妹妹来了再忙也要抽个身看看。”孙桂兰责备着苏爱国。
　　 苏霞被大哥夸得不好意思了：“哥，瞧你说的……”
　　 苏爱国又询问了家里的情况。苏霞说：“爸爸身体还好，妈妈身体不如前几年了，二哥三哥都挺能干的，家里挣的工分能吃得饱，只是不如大哥家吃得好，家里房子太挤了，爸想重盖个房子，大一点，二哥三哥也好讨媳妇了。”苏爱国若有所思地“嗯嗯”了两声，没再说什么。苏霞的心里并没有因为说了老家的事儿而沉重，这个全新的家，全新的世界，已经牢牢吸引了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女的心。
　　 回到西屋，看大志睡得正香，苏霞洗漱完后，想给家里写封信，就去东屋和嫂子要来纸笔，给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写完后，苏霞轻轻爬上床，夜好安静，静得苏霞可以听到自己和大志的呼吸声。柔软的被子，柔软的床，洁白的墙壁，还有那蓝色的窗帘——虽然只是蓝色，在苏霞的眼里，那是天一样高远的蓝，梦幻而惬意。
　　 苏霞很兴奋，睡不着。她用左手拄着腮，右手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想着以后在大哥家的生活。她可以带孩子，孩子睡觉时，可以准备大家的伙食，只是自己不能出去买，要大哥或者嫂子买回来。她又想到了今天一路上看的情景，西宁很好，听爸说，是座古城，要是也能出去转转就更好了。
　　 头半夜，大志睡得很安稳，也不闹，接了两次尿就一直睡着。后半夜三点以后，当苏霞睡意沉沉的时候，小家伙睡够了。苏霞只好支起困得发硬的眼皮儿和小家伙玩儿，直到凌晨五点两个人才又睡着了。这个回笼觉苏霞睡得特别香甜，梦见二哥三哥和自己在田地里抓蝴蝶，勾泥鳅，粘蜻蜓，那么无拘无束，痛快淋漓。直到嫂子来敲门，叫她吃早饭，她才醒过来。新的一天，全新的生活拉开了序幕。苏霞不知道，等待她的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二、霞光之恋
　　 时光流逝，三个多月过去了。这三个多月，对苏霞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磨炼，更是一次成长。
　　 苏霞由一个一点儿带孩子经验没有的人变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代妈妈。用嘴唇可以试出大志是否发烧，用手背可以试出奶粉温度是否合适，看大志的嘴唇颜色知道孩子是不是上火，从大志的咿呀学语中可以知道他的需要和喜怒哀乐。天气晴好时，苏霞时常带大志出去玩，对于水井巷的四周也渐渐熟悉了。水井巷闻名遐迩、享誉全国。民国时期，有人在城垣南端处开凿一洞并引水入城，因此当地人俗称此处为“水眼头”。
　　 抗战时期，为便于防空疏散，当地民众从“水眼头”开通了一条自南向北的街道，街道两旁建起店铺，摆设摊点，生意渐兴。新中国成立后，“水眼头”正式更名为水井巷。苏霞喜欢上了这条巷子。它带给苏霞全新的视觉感受，就连每日清晨的小贩吆喝声都让苏霞着迷。
　　 农历九月二十二，孙桂兰正好休班。
　　 “苏霞，今天咱们仨去塔尔寺吧？”孙桂兰对苏霞说。
　　 “塔尔寺？听起来不就是个寺庙吗？去那有啥好玩儿的？”苏霞对嫂子说。
　　 孙桂兰说：“傻丫头，塔尔寺可有名了，在西宁西南四五十里的地方，又叫塔儿寺，寺内为纪念黄教创始人宗喀巴而建的大银塔，藏语是“衮本贤巴林”，意思是：“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是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六大寺院之一，也是咱青海省首屈一指的名胜古迹。每年农历正月、四月、六月、九月分别举行4次全寺性的大型法会，称之为‘四大观经’，规模非常盛大。现在正好九月，人特别多，你不是爱热闹嘛，今天咱去吧！”苏霞睁大了眼睛：“哦，那我可想去看看！”
　　 塔尔寺建在一个山坡上，层层叠叠一路向上，塔也很好看，白白净净又圆润。僧侣的服装也是典型的藏式风格，一个胳膊肘露在外，源于藏传佛教的典故。
　　 那天真是个大日子，塔尔寺人山人海，可见信仰力量的强大。刚进寺门，孙桂兰一眼看见了叶志光：“哎！志光，志光……”孙桂兰大声地喊道。
　　 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青年男子，向孙桂兰和苏霞笑吟吟地走来。孙桂兰对苏霞说：“那是我们医院刚来的神经外科医生，听说是个干部子弟，还没对象呢。二十四岁。”苏霞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叶志光来到孙桂兰面前说：“孙姐，也出来玩儿啊？这位是？”
　　 孙桂兰打趣儿地说：“这是苏霞，爱国的妹妹，志光，听说你还没对象呢，看看，我们家苏霞咋样？”
　　 “啊？”这一问，叶志光脸一下红了，用手挠挠头，摸摸鼻子，又看看苏霞，声音低怯：“好、好看！”孙桂兰一听，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
　　 苏霞一直低着头，抱着大志，不时地用手拽嫂子的衣角，让嫂子别说了。两个年轻人的模样，更让孙桂兰来了热情：“志光啊，这我来了好几次了，路熟，你带苏霞四处看看，两个小时后还在这见面。苏霞，把大志给我，你和志光玩儿去吧。”不容分说，孙桂兰接过大志，用手推了苏霞一把，差点儿撞到叶志光的身上，然后自顾自地走了。
　　 人潮中，两颗年轻的心扑扑乱跳。叶志光说：“苏，苏霞，我带你去大金瓦殿吧。”苏霞低头一边揪着自己的衣角，一边“啊”了一声。看见苏霞这么紧张，叶志光倒不紧张了，开始不停地给苏霞介绍大金瓦寺的建筑风格，还有传说……
　　 走进大金瓦殿，汉式宫殿三檐歇山式建筑，它的雄伟壮观深深震撼了苏霞，让她第一次有了顶礼膜拜的崇敬。殿内塔前陈设金灯、银灯、铜灯、象牙、古瓶等饰品和法器。莲台上有塑、铸、绘画、堆绣的佛像，墙壁、天花板上绘有佛教故事，维妙维肖。殿内有清乾隆帝所赐“梵教法幢”匾额一块。加之今天殿内人潮涌动，一时之间，苏霞心潮澎湃。叶志光低声地告诉苏霞：“大金瓦寺，藏语称赛尔顿，为塔尔寺最早的建筑物，面积近450平方米，是塔尔寺的主殿。相传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出生时，他的母亲将胞衣埋在大金瓦寺正中，就是现在的大银塔地下，后来啊这里长出一株菩提树，有10万片叶子，每片叶子上现出狮子吼佛像一尊，于是他的母亲在此建立一座小塔，后人在小塔的基础上建起了高11米的大银塔，后来就有了塔尔寺。你看那屋顶是馏金铜瓦的呢！”
　　 苏霞一边目不暇接地看着四周，一边对于叶志光的的解说频频点头，“叶志光，你懂得真多……”苏霞微笑地夸了叶志光一句。
　　 苏霞和叶志光走在洁白的小塔身边，渐渐熟络起来。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刚才还晴朗的天，突然小雨霏霏。苏霞说：“快点吧，看嫂子等急了。”
　　 叶志光说：“好，我们，跑去门口吧。”两个人一起朝寺门口跑去。
　　 叶志光边跑边说：“苏霞，以后我可以去孙姐家看你吗？”
　　 苏霞开心地说：“当然可以呀，你来我给你做好吃的。”叶志光一听苏霞同意了，快跑两步，赶在苏霞的前面，张开双臂，大声地喊：“大金瓦寺，我的幸福来了。”身边本来肃静庄严的人们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苏霞追上叶志光，小声说：“叶志光，大家都看你呢。”叶志光嘿嘿地笑了起来，拉起苏霞的手，两颗年轻的心在细雨中飞翔。
　　 西宁的天说变就变，就在快跑到寺门口时，雨又莫名地停了。
　　 苏霞和叶志光四处张望，人群里搜寻着孙桂兰。不久，看见孙桂兰抱着大志出现了。“嫂子！”“孙姐！”“我们在这呐！”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喊道。孙桂兰走近了说：“我回来一会了，避雨去了，苏霞，玩儿得开心吧？”大志的小手早早张开，朝苏霞扑来。苏霞接过大志说：“挺好的，长了不少见识，以后我要多读点书了。”说完下意识地扫了叶志光一眼，温柔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