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和我说过：“早晨的阳光不是从山那边爬过来的，而是像调皮的小鸟那样扑闪着金色的翅膀飞过来的。先是几只鸟小心翼翼地来探路，生怕被无边的黑暗抓住，接着便是一大群鸟普天盖地地飞过来，钻进早起的人的瞳孔。接着，天就亮了，鸟便落上了这条直通山外的坑坑洼洼的村路。”
　　 那时，我说：“你简直成了一个诗人了。”你说：“作诗我不会，那是你们文人的事，但我知道走在平坦的路上我就不会摔跤，我要垫平这条村路。”说这话时，你的瘸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在我的眼前又不争气地歪了歪。
　　 1.
　　 其实，小时候，你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呢，是我们当中的孩子头。那时，你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一次，我找你去玩，正赶上你感冒发烧。奶奶用湿手巾一次次给你敷额头，都降不下温来，急得直搓手。正赶上二婶子来找奶奶唠嗑，一摸你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呼出的气都烫手，就埋怨奶奶：“孩子都病得这么重了，还不赶紧找医生，再烧下去容易烧出肺炎来的。我家二丫头的邻居就是因为孩子发烧看晚了，烧成了肺炎，治了一年多才治好。”奶奶一听，害怕了，赶紧去找赤脚医生。我在你家陪着你，给你换额头上的湿手巾。
　　 过了老半天，赤脚医生红宇才来，后面跟着你奶奶。据后来奶奶说，是等着赤脚医生打完一锅扑克才来的。“没办法！”奶奶说，“书记的女儿当赤脚医生，谁敢败了人家玩的雅兴！”是的，在村里，书记就是天，而书记的女儿，当然就是天上的星星或者月亮了。太阳是不敢当的，那时，谁要敢说自己是太阳，会当做反革命给抓起来的。
　　 红宇给你量了体温，听了心肺，然后给你打了一个退烧针。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口服药。这一天，从你家出来后，我找不到人玩，过得稀汤寡水的。
　　 第二天早晨，我又去看你。你的烧退了，但说左面的腿麻，胳膊也麻。我扶你起来，你竟然有点站不住，走路往左边一扭一扭的。我以为你是在炕上躺着把胳膊腿压麻了，你说不是。这一次，奶奶更害怕了，赶紧再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叫赶紧送医院。
　　 过了十多天，你出院了。肺炎是没得，但左面的手脚却都不好使了，从此落下踮脚的毛病。就怕路上脚下碰到小石头或者坑，别人轻易地就能躲过去，甚至将小石头踢走；你却不行，弄不好就要跌跟头。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得肺炎了呢。
　　 奶奶又带着你看了很多次，却毫不见效，据说是得了小儿麻痹，治不好。听医院的大夫说，是那一批退烧药出了问题，在其他的村也出现了这样的毛病。后来我查了不少资料，有的说这批药是我国的科研单位研制的，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没有进行充分的临床试验就使用了；有的说是这批要是从苏联进口的，苏联人拿中国人做实验。说法很多，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官方的明确的说法。你成了我们村的第一个试验品，但没有人对你的残疾负责，只是后来大队每年分口粮的时候，会多分给你和奶奶200斤粮食，就算是对你的补偿了。其他的村子，赤脚医生不是领导的亲戚，连年末的200斤粮都没有。这一个医疗事故，在我们当地基本上是被当作自然灾害了。
　　 2.
　　 上学了，我总是和你一起上学。虽然你踮脚，走得慢，但你聪明，会讲故事，我就愿意和你一起走，在慢节奏的行走中听你讲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讲牛魔王和白骨精的故事，讲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这些故事，你都是听奶奶讲的。在你家时，我也听过，但故事从你嘴里讲出来，经过你添油加醋的艺术加工，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奶奶讲的故事，基本上都是道听途说，讲的只是故事梗概，而你讲的故事，就有了人物的动作，有了人物的心理，感觉就更鲜活。
　　 有一次讲孙悟空和猪八戒为谁应该去探路化缘而吵架，你就讲：“孙悟空想：这个呆子好吃懒做，在师父面前经常说我坏话，我怎么才能治住他呢？”我说：“孙悟空是一只猴子，猴子是不会想的。”你说：“猴子怎么不会想？人都是由猴子变的，猴子是人的老祖宗，当然比人更会想。要不然，为什么猪八戒总是被孙悟空糊弄。”“猪八戒是猪呀，当然笨了！”我说。
　　 有一次上作文课，老师让我们写将来想从事的职业。同学们有想当科学家的，有想当作家艺术家的，有想当解放军战士的，有想当老师的，有想当干部的。我们两个的作文被老师挑出来当范文朗读。我当然是想当作家了，脑子里总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你将来的志向则是当一名护路工人，全班唯一一个想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二驴子甚至说：“不等你把路修好了，路就把你撂倒了！”老师连忙制止：“不要捣乱，听老师把文章念完。”
　　 老师接着念：“无论大家将来想干什么，路都是必不可少的。没有路，你到不了任何一个地方。在别人都想爬上最高的山峰欣赏脚下风景的时候，我更愿意修好他们脚下的路，我的路是平坦的路，是没有陷阱的路，是每隔一段都设立路标的路，是走在路上的人都不会迷途的路。当大家都兴奋地走在我的路上的时候，我会给他们加油鼓劲，送上笑脸。路是平凡的，可如果没有路，所有的人都将会是平凡的。我要一辈子修路，作路的守护神。”
　　 听完你的文章，大家都沉默了。甚至以后，都没有人再拿这件事来嘲笑你。
　　 3.
　　 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路途较远，你行动不便，辍学回家了，连老师都觉得特别惋惜。只有你显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们一帮同学，每天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从村路到乡里初中的路上。那时候，我们经常看到你扭动的身影，帮助奶奶挑水，帮助奶奶扫院子，帮助奶奶种地。你挑水的时候，只能挑半桶水，半道还要洒一些。经常有人看见你挑水，笑话你。
　　 那时候，村里通往山外的这条泥土路总是坑坑洼洼的。我们骑车经过的时候，颠得屁股疼，不得不下来推车走。同学们总是逗你：“伟大的修路工，快帮我们把眼前的路好好垫一垫吧，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
　　 不知道你是否听出了其中的含义，但你真地经常拿起铁锹，开始垫这条路了。有时候，看着你端着铁锹在这条村路上一瘸一颠地走着，走不好，还可能摔一跤，心里也挺不落忍的。有时候，赶上休息，我们也就从家里拿来锹，和你一起垫这条道。这时候的你，就很兴奋，干得也更起劲了，我们劝都劝不住。休息的时候，你就会询问我们学堂里的事情，都学哪些东西，课文都讲什么，老师厉害不厉害等，一脸向往的表情。不管我们说得真假，是否有戏谑你的成分，你都听得聚精会神的。
　　 你虽然走道不利落，但到山里捡蘑菇、采榛子还是一把好手，知道哪里有蘑菇和榛子。回来以后，奶奶帮你一样一样晒好、炒好，然后就托经常去城里卖东西的三大娘帮你卖了。卖东西的钱，接着也就给奶奶买药了，奶奶的哮喘病每到冬天都发作得很厉害。
　　 乡村的泥土道，最怕下雨、下雪。无论我们平时垫得多么好，一场大雨一泡，一场大雪一盖，再过一两辆大车，乡村的土道就又坑坑洼洼的了，你就又得接着垫。后来，村里经过研究，就把算做是这条村路的护路工，按一个全劳力计工分，其中也带有对你的残疾的照顾的成分。这条路，就成了你的工作的一部分了。这一回，村路不平了，有些人就有了理直气壮地埋怨你的权利。从那以后，我们帮你垫路的时候，家长也不愿意了，喊我们回家去干自己家里的农活。每到这时候，你的脸上就会讪讪的。和我们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了。
　　 4.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交流的。你的文笔不错，平时写的日记都特别有诗意。如你写乡村的早晨：“这个乡村，过着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没有古代的沙漏，也没有现代的闹钟。早晨，公鸡会准时地把梦中的人唤醒，家家户户的开门声就吱吱扭扭地响了起来。倒尿桶的声音，拽柴火的声音，狗吠的声音，就一迭声地缠在了一起。就见一个一个的男人睁开惺忪的睡眼，拽着一把锄头就先下地了。一路上，偶有露珠被鸟鸣的声音震落，小草就抻抻懒腰，打一个哈欠。不久，就会有炊烟升到空中，飘出了熬粥的香气。”
　　 还有写黄昏的，写池塘的，写月色的，写花开的，都有这样优美的意境和语言。这样的句子，充满了乡土气息，让我这个喜欢写作文的人都自叹不如。那时候，一到休息，我就经常到你家里去玩。我们一起背唐诗，一起到河里抓鱼，一起到山里去捡蘑菇。那时，你总是笑得很灿烂，就像院子里盛开的向日葵。
　　 后来，我把你的一部分日记拿到学校去给语文老师看。老师也特别喜欢你的文字，说：“这孩子有出息，文学修养也不错，好好努力努力，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哩。”那时，我真为你高兴。
　　 5.
　　 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我们村庄周围的山里有铁矿石，于是我们这个不足100户的村子里兴奋起来。大家凑在一起，都在说老祖宗照顾我们，这一下我们发财了，在山上刨出铁矿石就能卖钱。将来，我们每家每户没钱了，就在地里刨几块铁矿石卖，够我们吃几辈子的了。就连你都高兴起来，“这一下有钱了，我也可以娶媳妇了。管他孬好的，屋里有人气儿了。”
　　 这时候，开始有人来考察，来钻探，在山上开始建起了简易房。从那时起，村路上开始有大大小小的汽车进出了，村人们大开眼界，知道了坐小汽车的是领导，是大老板；坐面包车的是小头目，是管事儿的；坐大汽车的是干活的。
　　 这时候的你，更加忙碌了。这么多大小车辆进进出出，村路每天都会被压得坑坑洼洼，你就得不停地垫，不停地修。有时候，赶上刚下过雨，来往的小汽车还会溅你一身脏水，你就会大骂。可人家车里人没听到一般，一溜烟就跑了。
　　 那时候，你恨透了这条村路，让你完全失去了修路的自豪感和乐趣。你会咒骂那些缺德的司机，会咒骂那些不顾路的好坏，一味地将路压出一道道车辙的大货车。
　　 再后来，村民们听说自家的地里根本没有铁矿石，只有村周围的山上有。而那些山，早已被个体老板买去了，用铁丝网圈了起来，村民们连上山砍柴、捡蘑菇、采榛子都不行了。村民们便到书记家里去闹，并把你推在了前面。
　　 书记早有准备，告诉村民们农村集体所有的山林、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并不是哪一家个人的。就连你们的房基地、自留地都是国家的，国家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收回。承包合同是上面让签的，要发展县里的经济，不是村里决定的。你们有意见，去找上面闹吧，我也没有办法。
　　 这些村民们，瞎嚷嚷的时候都很能耐，等到真正讲道理的时候，就都说不出什么了。年龄大一点的，连乡里都没去过，更别提县城了。你平时还是爱看书的，说出的话能摆在理上的。为了这件事，大伙都一筹末展，你给我来信，让我买一些土地承包、使用，占用农村个人土地等方面规定的法律方面的书，回去大家一起研究。说是大家一起研究，其实也就是你一个人在那里研究，别人都在家里忙自己家里的事儿。
　　 这时，你已经彻底闲下来了。坑坑洼洼的村路已经被承包铁矿的开发商开发成柏油马路了，根本不用你了；捡蘑菇、采榛子已经被禁止了，只有家里的一点自留地，还能消耗你的一点时间。这时，你有大把的时间来研究法律了。
　　 6.
　　 过了一个多月，你感觉研究得差不多了，于是带领大家先到乡里，再到县里，开始上访、静坐。一次次领导接待，一次次告诉回到村里听信。虽然给了村民一些补偿款，但少得可怜，让人心里不平衡。只见开发商的大卡车一车一车地拉出去，村民们仿佛看到了一车一车的钞票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却连一根鸡毛都捞不到。于是，愤怒的情绪开始在村民中酝酿，大家开始组织起来坐在马路上，不让车辆通行。这一次，又是你坐在最中间。
　　 开发商找来了保安，保安村民们被打跑了；又找来了乡里领导，乡里领导没劝了；最后找来了警察。不知道开发商背后是怎么捅咕的，最后，领头的几个人，包括你，都被警察抓走了，弄得家家户户都大哭小叫的。剩下的老弱病残也不敢再闹，于是这一次村民的抗议行动又以失败告终。
　　 过了两天，被抓走的人才被放出来。说是再搞过激行动，要刑事拘留，关监狱。这时，村里的池塘由于开发商不断地冲洗矿石，已经变成了黑水泡子，村里原来清凉凉的井也变混了，有一股呛人的味道。村里有钱的人，开始搬出了村子，到城里去生活了。
　　 你知道，以村里人的能力，永远也打不赢官司。于是，搭着村里进城的拖拉机，开始到城里去找律师。还好，一个律师接了村民们的案子，开始到村里来调查，村民们开始在律师的指导下，写联名上告信，按了血手印的。
　　 为了这场官司，你去了城里无数次。自家的钱花没了，还借了钱。官司开庭那天，你换了一身新衣服，和村民们一起，坐在原告席的最前面。这一天的你，显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除了律师的陈诉，需要原告发言的时候，全部都是你说的。你的话，感染了媒体记者和听众席上的人。这一天，你比村支书更出风头。
　　 最后，法庭判决开发商赔付村民800万元。
　　 7.
　　 这一下，村民们又都高兴了，村里又像过节了一样。开村民大会分钱之前，很多人提议多分给你一些。为了这场官司，你把自己的家当都花空了，还借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一次次到城市里去找律师，这场官司是根本赢不了的，村民们也得不到钱。可私下说是私下说的事儿，村里的事儿，还得村民大会最后表决。
　　 这时候，听说村民们的官司打赢了，原来从村里搬出去的人家都回来了。大家都在嚷嚷：“这次分钱，大家都应有份。”
　　 第二天，全村人都参加了村民大会。村支书公布了分钱的方案：除了村里集体发展需要留用一部分，付律师的代理费一部分外，其余的钱都分到各家各户。全村96户，大大小小260人。除了村里留的和代理费，每人平均分到2.5万元。这时，有的村民就提出多给你分一些。为打官司你花出去的钱，也已经一万多了。村支书征求大家的意见，举手同意的只有不足三分之一。于是，这项提议就没有通过，你分到的钱除了还账，也就只有几千元了。你原来想的分到钱娶媳妇的梦，也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噗”的一声，就破灭了。
　　 村民大会结束了，大家都兴高采烈的，互相交谈着，忽悠着。只有你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出来，灰溜溜的。原来经常夸奖你能耐、怂恿你打官司的人，见你这样，都躲开了。偶尔碰到有人为你打抱不平的时候，你也只是咧嘴笑一笑。
　　 这时候，奶奶已经去世半年多了。你感到心里憋屈，有无数的话，只想和奶奶说一说。
　　 奶奶的坟就在新修的马路的边上，你到村里的小卖店买了一挂鞭，买了一捆烧纸，一瓶白酒。
　　 不久前，这条路刚刚又被开发商修了一遍，平平整整的，还散发着沥青的气息。走在这条不再坑洼的路上，你却走得比原来坑坑洼洼的村路还难，总有一种要跌倒的感觉。
　　 好不容易走到奶奶的坟前，你点着了烧纸，给奶奶斟上了酒，然后点燃鞭炮。就在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声中，一声憋闷了很久的“奶奶”终于喊了出来。
　　 这个声音就像一缕炊烟，在坟头的上方飘荡着，一直飘到了村庄的上方，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