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毁灭还是重生(随笔) ——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和《爱的流放地》
【那个华丽的冒险,或对或错,或近或远,不一而足。那是一段怎样简单又复杂的时光。我们都以为自己就是王子或公主,可轻轻的一低头,就低进了尘埃里。我们认为,那就是冒险的全部,谁会为谁唱情歌,谁会为谁念诗文,谁会为谁等待到午夜。谁又和谁在木马上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幸福时光。】
终于闲下来,可以静静地读几本书,在零星的鞭炮声中,给自己一些沉潜的理由。
烟火可以疗伤,也可以远足。于是,在举国狂欢的时刻,我选择了一个人的旅行。
我遇见了渡边淳一,一个日本炙手可热的作家。因为此前和他的同类——村上春树打过照面,所以,给自己一个阅读的借口。
阅读,是另一种方式的走近。在渡边的世界里,我看到一团隐忍的、决绝的火。
一
《爱的流放地》的主人公菊治和冬香,他(她)们都是孤独的。
菊治的孤独来自于盛极一时后的凋零,作为曾经红极一时的作家,当他的作品再也无力为他创造更大的荣耀,悲哀就来了。灵感尽失的他,陷入了极大的黑洞之中。
这时,冬香出现了。她挽救了菊治的悲伤,是一滴露,滋润了他干渴的心。作为菊治的粉丝,冬香给予他极高的评价。按现在的话说,冬香是一个家庭主妇,但同时也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她对菊治作品的喜欢无疑是对菊治灵魂的救赎,他的价值再度被彰显,这在已经过气的作家心里,燃起希望的烛光。
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因为文字有了交集。当然和冬香一起介入菊治世界的,还有一位女性。她也是菊治的粉丝。她叫祥子。只是她的性格和相貌不入菊治的眼。冬香无意间的一个撩发的动作,让菊治心里一动。那是女性的妩媚,是一种很有女人味的动作,加之冬香柔美而白皙的手,更增添一丝韵味。
于是话题有了,交流有了文字之外的凭藉。
冬香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完全的家庭主妇。只是繁忙之余,难得有点小爱好,她爱慕菊治的字,这让她区别于一般的家庭主妇,有了和菊治交流的资本。冬香和丈夫之间,没有生活的激情,甚至为了逃避丈夫的纠缠,她宁愿选择生孩子。婚姻的尴尬让她日复一日钟摆一样的生活。菊治的介入,打破了这种单调。
当然,冬香是温良恭顺的女子,对家庭也有高度的责任感,是我们所说的居家女人,好女人。但她又是孤独的,渴望被救赎,是一朵等待春天的花蕾。对于一个身陷家庭琐碎事务的女人来说,她的业余生活是贫瘠的,她所交往的对象也是有限的。所以,菊治的介入不亚于是一米阳光。最重要的是,她爱他的作品,爱屋及乌的缘故吧,她也会爱慕作品的缔造者。现在这个神圣的人,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能拒绝吗?她舍得拒绝吗?
二
再说《失乐园》中的久木和凛子。
久木也和菊治一样出于尴尬的位置,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原本意料之中的升迁开玩笑似地成了降职,这对于一门心思想有所建树的他来说,无疑是一记耳光。他的年纪也和菊治一样,年过半百,岁月的迟暮,事业的迟暮,一股脑地奔涌而来。
久木是秋天里行将掉光叶子的一棵树。
他的家庭生活如何呢?到了这个年纪,激情不在,婚姻成了熄灭的炭火,可有可无。他的妻子以少见的冷漠和耐心与他对峙,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他们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话。孩子也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在孩子面前演戏了。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寂寞。
凛子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寂寞。
凛子是文化中心的一名书法老师。久木是被昔日大学同窗衣川拉去讲课的,而且在衣川的介绍下认识了凛子。
初见,久木就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激动。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彼时,久木再过两年就已55岁,升迁无望。仕途从此挂起免战牌。加之自己被搁置在某个闲职上,手里有大把可供挥霍的时光。所以,他心里强烈地浮起一股渴望。大凡男人,无非两种夙愿:征服事业,满足世俗需求;征服女人,满足情感需求。既然事业已经亮起红灯,英雄无用武之地。那么,他唯一渴盼的就是谋求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恋。此前,正如他所说,自由空闲了下来,他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爱过一个女人。当然,他对妻子以及一些女人产生过感情,也偷偷地逢场作戏过,但都是不冷不热的,根本没有燃烧般热烈的激情。照这样活下去,将会给人生留下一大遗憾。所以,凛子的出现,恰到好处。
从相貌来看她算不上是出众的美人,脸庞娇小玲拢,惹人喜爱,身材纤巧而匀称,穿着筒裙套装,显得稳重大方。年龄三十七岁,看起来很年轻,最吸引久木的还是凛子对书法的爱好,其中楷书尤为得意,还曾经专门来中心教过一段时间楷书。初次见面时,凛子像楷书那样的规范与格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重要的是,凛子对他也很温柔和蔼。30多岁熟透的女人,本就对男人有着致命的诱惑,更何况久木此时此刻正需要开展一份旷世绝恋呢!
对于凛子,书中虽没有过多地介绍她的家庭。但有一些细节是非常耐人寻味的。她养了一只猫,似乎在家庭里猫儿就是她的全部,这只猫比她的另一半重要的多。爱养猫的女人多半是孤独的。我相信她和她丈夫之间是有空洞的。没有了感情的交流,夫妻之间只能是形同陌路。更何况这个家庭缺少孩子这个粘合剂,因此,长时间的隔膜就让这对夫妻走到了断桥境地。
每个人都是渴望爱的,在一个地方得不到的,就会寄希望于另一处。凛子的爱渐渐由猫儿身上转嫁到久木身上。毕竟一个男人的爱抚较之于猫儿要真实生动得多。
三
孤独是每个人的结点。因为孤独所以渴望摒弃孤独。没有人天生喜欢孤独。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中的每个人也是孤独的个体。他们都在寻找摆脱孤独的出口。
渡边是孤独的,他的孤独来自于性格深处的那份自卑,来自于他暗恋直子的那份无望。暗恋是很折磨人的一件事。更何况他暗恋的是兄弟的女人。横刀夺爱可不是渡边的风格。爱她,却又不能让她知道,这是极其残忍的事情。当这种感情达到一个极点,人就会陷入一个怪圈。这个怪圈就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障碍。
对于渡边的痴情,直子果真是一无所知吗?当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敏感的,至少在感情上是。如果她迟钝,那只能说明她在装。被人爱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我想直子也一定暗暗高兴着。只是,她是个颇为传统的女孩,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应该是木月的女人,这种应该让她幸福又怅惘。因为,在这个应该的恋人面前,她打不开,身体的密码木月无法解读。当身体背叛了灵魂,她有一种负罪感。而更让她尴尬的是,面对渡边,她的身体却起了剧烈的反应,是渡边救赎了她的身体,却让她的灵魂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们不要忘记她是个传统的女孩,所以生日那夜身体的背叛让她无法面对木月和渡边,她的灵魂是迷茫的,无所适从的。所以她要逃避。感情上她渴望渡边的亲近又从理智上把他推开,这种纠结让她在人格上趋向精神分裂。所以她精神上出问题时早晚的事,是宿命。
木月是一个影子,他优秀又追求完美。对于自己挚爱的女人,他无法破译她身体的密码,这是一种挫败。他重兄弟情谊,而三人关系的尴尬又让他无法面对。现实让他感觉压抑,他需要解救。谁能救他?唯有死亡。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他的离开是笼罩渡边和直子生命的阴影。他们无法寂然相爱,唯有独自啃噬无边无际的苦痛。渡边一直守护者直子的森林,他希望用自己的爱救赎这个可怜的女子,他认为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是自己把纯洁如天使的直子玷污了,他爱她,不如说是他爱上了自己的那份坚守。他本就是忧郁性格的人,这种性格决定了他对爱情的坚持。也就是说,他在坚守直子的森林的过程中,也把自己流放在那片寂寞里。
绿子是作品中鲜活的形象,那里面应该寄托了作者的一部分理想。她是来救赎渡边的。至于她自己,也应该是孤独的。只是她掩饰得很好,性格的活泼开朗,让别人忽略了她的孤独。家庭的重压之下,一个女孩的柔弱是可以想见的。虽然她也有男友,但似乎只是一个名分而已。这个落落大方,坦率可爱的女孩曾向渡边大胆示爱,即便遭遇拒绝,也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份大气是许多男子未必能做到的。想起仓央嘉措的那首著名的诗: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绿子是爱着渡边的,但她的爱是明朗的,不叫人讨厌的,是一种干干净净的纯粹的爱。她收拾起所有的孤独,给所爱的人以欢颜,以阳光,以快乐,这样的爱相较直子而言,更叫人安心。我想,绿子,也唯有绿子才是渡边的上帝。而村上塑造这个女子的用意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他希望渡边被救赎,希望他开朗阳光起来,希望他能够走出那片阴郁的森林。或者,渡边就是村上自己。
玲子也是作品中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一个十几岁女孩的阴谋陷她于难堪的境遇,她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得以和直子在疗养院相识相知。由于年龄的关系,她一直充当着姐姐的角色。直子生病后,她几乎成了直子的代言人。这也是她后来能和渡边进行身体沟通的一个前提。玲子是不幸的,也是孤独的,她在照料直子的过程中慰藉自己,也在吉他声中排遣寂寞。直子的自杀,让她再度陷入恐慌。同时,作为渡边和直子爱情的知情者和见证人,她似乎有义务代替直子完成某种遗愿。渡边接纳了她,就像接纳了直子的身体。于是,两个人带着某种纯洁的使命完成了身体上的穿越。他们是彼此灵魂的救赎者。对于直子是一种告慰,因为自从那次生日后,她再也没有对渡边打开自己的身体。不是不想,是不能。是灵魂深处的深深负疚感在身体上的投射。对于渡边,她是歉疚的。玲子替她完成了这一切。而玲子也在那一刹那找回曾经遗忘的青春和感觉,因为自那个乖虐的小女孩之后,她的身体就已经枯竭了。是渡边帮她注入了活力。她感谢渡边。从此,她就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而渡边似乎也从玲子那里得到了温情,那是他希望直子能给予他的。现在,他终于可以放下心灵的枷锁,从那片迷雾中走出来,去寻找一直等待他的绿子。
故事以直子和木月的相继自杀而告终,以渡边和绿子的希望而展开。一切从起点回到起点。每个人终于可以按照秩序生活。每个人的孤独都有了合适的安置。那片森林似乎被一片雪色覆盖。村上的孤独是一种诗意的孤独,是孤独的留白,是一种渗透和幻想,散发着忧郁的气质和魅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村上的孤独是一种打破后的重建,是一种新生。
四、
《爱的流放地》和《失乐园》中的两对男女主人公不约而同地都采取了身体语言交流的方式。似乎那是最直接的一种温暖和接纳。这似乎是西方作家表达情感的一种习惯方式。如果一定要按东方的审美和道德观去评判,渡边的美就带了某些暧昧的色彩。
也难怪渡边被封为“情爱作家”。其实,情爱本身并没有让人非议的地方,它是人类生存的一部分。我们大可不必谈性色变。在渡边笔下,情爱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它没有让我想到脏、恶心这些字眼。这可能得益于作者非凡的语言驾驭的能力。
他把情爱写得像一朵花开的过程。初始是娇羞的,寂然的,欲拒还迎,半推半就。那是爱的试探阶段。一方柔情款款,紧追不舍,其痴情和炽热软化了另一方。更何况另一方长期备受冷漠,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不排斥这种爱的雨露。至于犹豫和徘徊,也是因为这两个女主人公都并非随便的女子,她们和街头卖笑的女子截然不同,因而她们的动摇和背叛就有了某种可以原谅的理由。
说实话,对于这样的女子,我恨不起来。反而有种惋惜的情怀。她们都是围城中的女子,按道理讲,是不应该和别的男人有所瓜葛。按我们普通人的情感逻辑和道德标准来评判的话,她们不该不守妇道,不该背离家庭,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
是啊,按理说是有许多不该。可生活就是这样,它从来不按常规出牌。我只能说,任何事情发生都有它的土壤,当事者本身也一定曾经有过很多挣扎。这个通过作品中的许多文字就可以看出。比如当菊治侵犯冬香的时候,冬香是羞怯的,慌乱的,抗拒的,愠怒的。她曾经极力想疏远菊治。但当另一方的爱并不凌厉,相反相当温柔而真诚的时候,女人的软弱就成了妥协。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当理智的束缚挡不住情感的熊熊烈焰时,女人就选择了飞蛾扑火,这是一种大义凛然的抉择,是与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的决绝,是一种义无反顾,是对不满意的婚姻树起的战旗。
女人一旦勇敢起来,是让男人咋舌的。《爱的流放地》中的冬香和《失乐园》中的凛子一样,她们的体内储蓄了压抑许久的力量,这种力量就像一头沉睡的狮子,只要被唤醒,就将做出许多人意料之外的事情。这一点,曾经让初始的主动挑逗者害怕,菊治也好,久木也罢,作为男人,当他们看到身下的女人一点点苏醒,熟透,散发出逼人的光彩,以至于有点发狂的时候,不可否认,他们最初是有些惊慌失措的,他们想停下这场华丽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