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的外婆家
一
细碎的春雨下了半个多月了,山上的台阶有些湿滑,我提着裤脚,小心翼翼地站稳脚跟,再往上走。不多远,就看到外婆家的屋子一角露了出来。一截桃枝儿伸到头顶,枝头绽开粉白娇艳的花朵,坠着一排排晶莹透亮的水珠,偶尔一滴落在脖子里,疼痛冰凉。
柴门微微开着,屋里寂然无声。
我咳了一声,喊道:“舅舅,你在家吗?”
喊了几次之后,听到屋门吱嘎一声响,傻舅提着裤子,打着呵欠走出来,歪着头看了我一阵,嘟囔着问:“你是谁呀?”
“傻舅,我是叶子呀,不记得我了?”
傻舅掻搔乱糟糟的头发,嘿嘿笑起来:“叶子,叶子……”
这么多年不见,傻舅老了,皱纹布满黝黑瘦削的脸,衣服也破烂不堪,长长短短的胡乱套在身上,头发乱七八糟的,上面还沾着几点草屑。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外婆在的话,傻舅会被她打理得干净整齐,比现在精神得多。如果他不说话的话,别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傻子。
傻舅呆呆地看着我,一直咧着嘴嘿嘿笑,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
“傻舅,外婆的坟在哪?带我去!”我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他,笑着说。
傻舅一脸高兴地接过袋子,拎着就走。我跟在他后面。
绕过几丛芭蕉林,一座矮坟出现在眼前。外婆的坟,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下面。因为顶上有遮挡,坟上的泥土很干躁。坟前,插着一些燃剩的蜡烛杆,东倒西歪的短香头,地上散着褪色的鞭炮纸。
我把坟前收拾了一下,掏出外婆爱吃的软糖等点心,一一摆在外婆坟前,坐下来,跟外婆絮叨着这些年的经历,傻舅翻着我给他的袋子,掏里面的糖吃。
山洞里的房子,在细密的春雨下,显出一种古朴静谧,白色的外墙皮有些剥落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泥。这座经历半个多世纪风雨剥蚀的老房,沧桑得有如外婆脸上的皱纹,却又保有一种永远不倒的坚强。
外婆的家,建在一座将近一百五十多坪的山洞里,依着山势打的泥墙屋,分为五个房间,中间一个大客厅,高高的屋顶整齐地排列着一排粗木梁。山洞的岩石遮挡不到的地方,都盖上瓦片挡雨,据说是外公那一代的人在腰间缠上绳子,从山顶上吊下来修的,惊险万分。整个设计滴水不露,浑然天成,住在里面冬暖夏凉,处处细节都透着劳动人民的智慧。
房子距山脚有两百米距离,山是江南的小山,俊秀挺拔,婀娜多姿。山脚植被茂密,开着些一小朵一小朵的红白小花,间或杂着外公种的黄皮果树和龙眼,只有一条简陋的石阶小道,通到屋子前。
房子前面,草儿都被铲平了,留出一小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左侧,种着两排芭蕉树,中间一条阴凉的小道,鸽子在头顶崖石上翻飞,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给这静谧的世界添了些活力。
细碎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淅淅索索,把我的回忆拉得很长很长……
二
初见外婆,是在八岁那年。
那天上午,妈妈突然说带我到外婆家玩,我脚上的泥都没来得及洗干净,就被她急急忙忙拉上车子。
那是我第一次去外婆家,很惊奇地发现,她的家居然建在一个山洞里!远远一望,黛色的山,白色的屋子,神秘而美丽。
妈妈在山脚喊了一嗓子,外婆立马在上面应了一声,擦着两手走下来,细长的眼微眯着,一面走一面笑呵呵地说:“荷花,你回来啦?”看到妈妈身边的我,忙过来拉我的手:“我的儿,往时不见你妈带你回来,你是老三吗?哟,瞧这俊俏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儿,真讨人喜欢!”外婆说着,把我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喜得绽开了花,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说今儿不着急回家,在这多住几天!
我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外婆下巴上,一颗显眼的痣,和她洁白整齐的假牙。
我跟在外婆身后,缓步走到山上的屋子里。柴门一推开,从里面跳出一个人,“哈”了一声,把我们吓一跳,我惊得往妈妈身后一躲,就听外婆喝道:“天生,不要吓着外甥女!”转头又对我说:“我的儿,别怕,这是你舅舅,整天傻呼呼的,就知道玩,呵呵!”
天生嘿嘿笑着走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看。我也怯怯地打量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菱角分明的脸,大大的眼,剪着板寸头,看着我嘻嘻地笑,单纯得像三岁的孩子。妈妈说过,她有个傻哥哥,是她娘捡回来的,人虽傻,心眼却是好的,想当年,他曾为了……唉,不说也罢!
妈妈总是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把人的心撩得痒痒的,却又不给人挠。
我想起妈妈的话,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望着他,抿着嘴害羞地笑。
在我跟着傻舅去研究山洞的时候,妈妈和外婆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两人脸色凝重。
我对外婆的家很是好奇,跟傻舅到处乱钻,玩得不亦乐乎。过了小半天,突然想起妈妈,转回来一看,妈妈不见了!只见外婆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在给我绞树上的果。我心头一凛,忙问:“妈妈咧?”
外婆没回答我,踮着小脚,仰着脖吭吱吭吱地打果,半天才笑着说:“我的儿,你妈有点事,一会就回来,外婆给你打果子吃,可甜呢!”
我心里有点不安,转头四处去看,就见远远的山道上,有个人在走,背影很像妈妈。
我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外跑,外婆丢下竹竿,追了下来。
跑到村口,看到妈妈正匆匆忙忙地往山外赶,一只手拿着布包,一只手托着大肚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高一脚低一脚。
我慌得眼泪一下迸出来,拼命追上去,一面追一面冲妈妈的背影喊:“妈!妈!带我回家,我也要回家!”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其实我很害怕,再神秘的山洞、再有趣的事也抵不住离开妈妈的恐惧。
我一面哭一面跑着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面,被一块大石头绊了脚,“扑”一下摔到地上,磕了一嘴泥。打了补丁的裤子也磨破了,膝盖被磕掉一块皮,疼得钻心。
我爬起来,继续拼命地追,直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妈妈还是没停下,外婆从后面赶上我,一把把我抱了起来。
我踢着脚哭喊:“我也要回家!外婆你让我回家啊!”
外婆抱着我没撒手,被我大力地踢蹬弄得前后摇晃,快要站不住了,已经走得远远的妈妈回头看了一下,抬手抹抹眼睛又转身继续走了。
我挣脱不开,呜呜地哭起来,外婆一面死死地抱着我一面流着泪说:“我的儿,别怪你妈妈,她不能带你回家,带你回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来之前村口停着两辆小汽车,还有几个计生部门的人在村里转悠。
“我的儿,你爸妈不能绝后,怎么样都要个儿子,你以后会明白的,只是苦了我的儿!”外婆流着泪说。
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哭得声嘶力竭,绝望地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那座山后面。
外婆抱着我站在村口好久好久,我哭累了,外婆也抱累了,放下我,我一下挣起来就往山外走。
天快要黑了,各种各样的虫鸣鸟叫声在山上响起,一片叽叽喳喳,鸟儿也晓得回家了!山上传来乌鸦呱呱的叫声,又嘶哑又凄凉,那声音叫人听了心慌。
我哽咽着走了好长一段路,磕磕绊绊,外婆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天黑得路都看不清了,我才害怕起来,停下脚不敢再往前走。外婆紧赶几步走到我面前,什么话也没说,拉起我的手往回走,我只好不争气地跟着外婆,一路走一路回头。
那天晚上,我是哭着睡着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外婆在我枕边叹着气,喃喃地说我儿可怜,你妈妈更可怜……
三
第二天起来,我眼睛都肿了,外婆在厨房里煮粥,把我拉坐在桌边,打来一碗粥,又从锅里捞出两只沾满米饭的鸡蛋,放在我面前让我吃。
我吃不下,红着眼睛看着外婆。我想回家,可是家太远了,我不敢自已一个人走,外婆也不会让我走的。
外婆看我委屈的样子,叹着气,一面往灶里扒柴灰一面说:“我的儿,别难过!过段时间你妈妈就来接你了!外婆家好玩着呢,那些山洞你没进去过,里面可是有宝贝的!一到了晚上,闪闪发亮,据说在最深的山洞里,还有以前的财主藏的金银珠宝,多少人去找都没找到。说不定我们叶子有缘,还能让你找着呢!改天,让你傻舅带你去,保证你会爱上这里!”
听到山洞里有金银珠宝,我一下来劲了,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外婆,你家住在山洞里,晚上不害怕吗?”
“怕什么?”
“山上有老虎和蛇呀!”我说。
外婆看了我一眼,慈详地笑:“野物我不怕!有时候,人比动物还危险!”外婆沉吟了一下,眼神暗淡下来,喃喃地说:“是啊,人比动物还危险,人心难测啊!”
这时候,傻舅莽莽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拉住我说:“叶子,叶子,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快走!快走!”
外婆忙阻止他:“天生,叶子还没吃饭,赶哪去?别带着孩子到处钻,瞧你,浑身脏得跟个泥猴似的!”
傻舅一听,一屁股坐下来,把碗往我面前推:“叶子乖,吃粥,傻舅带你去玩!”说完殷殷期盼地看着我,好像真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我吃完了那碗粥,外婆又把鸡蛋塞到我口袋里,这才放我跟傻舅出来。
傻舅直接带我到后山上一处植物茂密的地方,扒开岩石上垂下来的一堆野藤,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探头一看,洞里阴暗潮湿,地面有些凹凸不平,因为阳光照不到,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洞的深处传来“咚,咚”滴水的声音,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被无限放大,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又有强烈诱惑。
傻舅看了我一眼,露出得意的笑:“是我发现的!”那神情,像考试得了一百分,等人奖赏的孩子。
我皱了一下眉,往里看了一眼,想说里面太黑,怎么进去?
傻舅嘿嘿地笑,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支上坟用的红烛,钻进洞里点燃,把一支交给我。
我俩猫着腰,护着手中跳跃的火苗,小心翼翼往里走。不多一会儿,山洞的地势渐渐降低,在我们面前出现一处高大美丽的洞穴。洞顶上垂下无数淡黄色的钟乳石,长短不一。短的,像饱满圆润的奶头;长的,像破土而出的笋,修长尖锐。洞顶上很湿润,附近应该有山泉流过,石笋尖上坠着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落在地上一小摊浅浅的积水上,咚咚地响。
我看着这美丽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喘。
“叶子,好看吗?”傻舅把脸伸到我面前,嘿嘿地笑。靠得太近,他的一张大脸在红烛下显得有点恐怖,五官扭曲变形,像被人打肿了似的。他鼻子里呼出的气,把火苗吹得剧烈摇晃,眼看就要灭了。
我忙用手圈住火苗,后退了几步,开始观察这个没来过的地方。外婆说,山洞里有金银珠宝,说不定就在这里面呢!
我给傻舅下了一个任务,我们要分头去找金银珠宝!傻舅听了,缩了缩脖子,神秘地嘿嘿笑,猫着腰,趟到浅浅的水里,四处查看去了。
山洞周围,还有很多条细小的裂缝,有些连三岁的小孩都钻不过去,裂缝的岩石上,一些钙质的小石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我找了一条稍大的裂缝,吱溜一下钻了进去。越往里走,地势越低,走出七八米,我的脚开始趟到水里,一阵彻骨的冰凉。我打了个哆嗦,有点害怕,想要返身回去,又想到傻舅就在外面,怕什么?便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走。
水越来越深,渐渐没到小脚了,我捞起裤角,顺带把我破烂的凉鞋脱下来,拿在手里,打算探探水的深度,看看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山洞的石头很滑,我小心翼翼地趟着。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滑过我水下的皮肤,一阵痒丝丝的,我慌了一下,吱溜一声摔倒了,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疼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瞬间人就麻木了!手里的红烛被我用力一捏,断成两截,上半截掉进水里,火一下子灭了。裂缝里暗了下来,只有傻舅的一缕烛光,从外面透进来,一晃一晃,鬼火似的。
我喊了一声傻舅,撑着一边的岩壁想站起来,就发现我左脚疼得厉害,提起一摸,后脚跟一阵刺痛,摸了一手粘粘的血,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傻舅听到我的哭声,把脑袋探进裂缝里,看到我的狼狈样,急得抓耳挠腮,直着身子就想进来。裂缝太窄了,不管他怎么钻,还是进不来。他又急又慌,不停地叫“叶子!别哭!叶子!别哭!”一下又一下地尝试往里挤,甚至用手掰两边的洞壁,想要把它们撑大似的,看看没用,又在洞里走来走去,眼睛四处睃,想要找什么东西把我拉出来,但洞里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转了好半天,傻舅停在裂缝前,想了一阵,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又把蜡烛放在一个干燥地方固定好,只穿着裤叉,侧着身就往里挤。
傻舅鼓着两腮,收胸缩肚,终于可以挤进来了!我也停止了哭泣,在傻舅把手伸给我的时候,我一下抓住他的手,慢慢走到他跟前。
傻舅鼓着眼,拉着我往外面挪,费了好半天,终于走出了裂缝。傻舅松了一口气,没顾上歇一下,捡起衣服就背起我往外面跑。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撩开洞口的藤蔓,刺眼的阳光射下来,我眯了一下眼睛,看到身上都是血,我吓了一跳,又哇地哭起来,我以为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