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一
三十六岁那年,安蓝认识龙宇飞。
关于三十六岁的女人,用杜牧的“狂风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来形容,最厚道。而“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带些贴心贴意的体恤和怜悯。这让三十六岁的女人,尤其那些欢场女子,近乎绝望了。因而青楼女子也好,良家妇女也罢,在三十六岁上都要举行一个仪式,一个热闹得近乎烈火烹油般的仪式,祭奠就要逝去的青春年华。
只是厚道也罢,怜悯也罢,对安蓝而言,说话者离她远,远得他们的理论都与她无关。可同事吴虹的说辞却与她关联着。吴虹说,三十六岁是女人人生途中一道坎,站在坎边的女人,是西斜的太阳了。
说这话时,吴虹三十八岁。吴虹是金城中学的音乐教师,不光教学生唱歌,还是学校每年一度校园艺术节的策划、编导。搞艺术的吴虹,自然与别人不同,先不说她婉约有致的姿态和抬手目视之间的妩媚,单是她装饰过的脸与另类的服饰,就和别的老师有了区别。吴虹是个妖娆的妇人。一张脸小小的,涂着咖色眼影的眼睛长而媚,尤其眼尾,直扫入鬓角里去。挺直的鼻子,涂着唇彩的嘴小而肥圆。下颌尖尖的,越发显得那张小小的脸,猫一样妩媚、可爱。她穿一件齐腰的黑色立领上衣,领口、袖口和下摆滚着绿边,右胸前点缀着大朵的红牡丹,一条黑色的肥腿裤子,裤脚处的红花绿叶与上衣的牡丹呼应,映出一身的花红柳绿。
学校里的老师,尤其是女老师,怎么也不明白,那么静的安蓝——无论读书、写字、织毛衣,都能静在那里让人去画肖像的她,竟做了吴虹的朋友?或许都是单身女人——一个死了丈夫,一个被丈夫所弃,俩人惺惺相惜吧。谁知道哪。女老师们摇摇头。然而,尽管吴虹课余时间几乎黏在安蓝那儿,一边吃安蓝做的梅菜扣肉啊啤酒鸭的,一边对安蓝怀着曲折的心绪。在吴虹看来,自己虽是美人,却已美人迟暮。安蓝姿色虽略逊她一筹,却比她小了两岁。时光对女人而言,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莫说两年,就是两天,都要锱铢必较的。于是,吴虹的心不时泛出醋意,不自觉地便远了安蓝,当然是心理上的远,面上仍是一团火似的。
安蓝三十六岁生日是吴虹陪她过的。一瓶张裕解百纳见底后,安蓝便现出动人的粉面桃腮。安蓝这份动人的颜色,不仅仅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更多的是因为刚刚收到的一条短信。这条短信是人在外地的龙宇飞发的:亲爱的,生日快乐!
吴虹本来还因为安蓝年华渐老,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可看见她眼尾、唇角不自觉露出的幸福时,她忍不住在意念中掏出鱼肠剑——专诸刺杀王僚的鱼肠剑,狠狠刺她一下,蓝子,从今儿起,你这盘菜凉了。吴虹伤感地说。
安蓝没感觉到吴虹的伤感,而且,她也不伤感,有什么伤感呢?她这盘菜正被龙宇飞温得热热的,他让安蓝觉得她正是女人最好的时候。二十多岁呢,显得青涩,与陆明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又显得潦草,不精致。
龙宇飞是安蓝在网上认识的。
安蓝不信网络情缘。不说网媒不时曝出的网恋骗局,痴情小丫头们背着父母,百里千里去赴约,却不是遭遇变态色狼,就是原本网上翩翩公子变异成耷眉耷眼、鹤发豁牙的糟老头,落得或被谋色或被谋财或被害命的结局,单她身边就有实例。安蓝出了五服的姐夫的侄女、一个政法学院毕业的在中院领薪水的漂亮小母亲,突然有一天,抛下一切,远赴千里之外的南国,投奔热恋网友,再也没回过金城。有人说,那开放的繁华之地和网上那甜言蜜语的心上人,在得到她后,又弃了她,生活无着,不得已做了欢场女子。也有人说,她早已不在人世。
尽管觉得网恋不靠谱,安蓝却不排斥在网上溜达,在论坛和人聊电影,聊小说诗歌。不过,她听得多,说得少。墨子,哦,就是龙宇飞,他在网上侃侃而谈、语含机锋,他谈的都是形而上的东西,高雅的东西。他懂诗经,懂楚辞,懂杜甫国破家亡的伤怀,懂李白寄情于山水的浪漫。他温文谦逊,彬彬有礼。安蓝被他深深吸引,不知不觉的,俩人的关系进入到男女之间的暧昧阶段,镜花水月一般。男女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微妙,也让彼此很沉醉。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一句语义双关的话,都令一颗心如鹿撞般跳动不已。于是,隔空清聊便移到现实,感情迅速升温。
《法制报》的小贾说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小青年正在街上晃着,举起手机摇一摇,几分钟后,便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进了一家小旅馆。吴虹说着,夹了块松鼠鱼送进嘴。
花一样的女子啊!那么鲜嫩的身子,哪能随便在一张被无数臭哄哄的身子玷污了的床上,让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践踏?安蓝皱着眉头嘟囔。
同往常一样,每当安蓝悲天悯人时,吴虹嘴角往上一挑,唇部就成好看的弯月。安蓝知道,吴虹又在嘲笑她的迂腐了。以前,吴虹嘲笑人时,嘴角朝下撇,牵动眼角也往下耷拉,显得脸过分地长。后来,她听说,经常撇嘴,会加速面部肌肉下垂,人会老得快,所以,吴虹的嘲笑就像赞美的微笑了。
都后现代了,还抱着那散发尸臭味的观念不放。时代变了,道德观也得跟着变。二十岁时的人生观、道德观,哪能和三十六岁时的一样呢?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女人的容貌会变老,衣服的颜色会褪掉,就连男人手机存的靓照,都由老婆换成别的女人的裸照,何况人的想法?亲爱的,你说呢?吴虹揽过安蓝的肩膀,揶揄道,要与时俱进哦,否则,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怪物。
二
安蓝以前不上网。
她哪儿有时间上网哪?每周十八节课,每天平均三节,上课、备课、改作业,还要参加各种教研活动。每天六点起床后,人就像陀螺不停地转。回家后的时间,也不属于她,那是属于丈夫和女儿的。做他们喜欢吃的饭菜,为女儿辅导作业,给书房的丈夫泡一杯清明前的巴山银针,有时还得为丈夫的客人送一盘洗净、削好的水果。哦,安蓝的丈夫是金城学院最年轻的教授、研究明清文学的陆明,他尤其偏爱曹公的《红楼梦》,因而常有红学家、红学爱好者来家和他高谈阔论。
吴虹对此很鄙视。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生生将自己弄成了家庭主妇!可鄙视归鄙视,却并不妨碍吴虹往安蓝家跑。安蓝家吸引她的,不光是啤酒鸭、梅菜扣肉,还有书房那群人的滔滔宏论。
说起来,吴虹也算是曹公的粉丝。吴虹不爱读书,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只读了《红楼梦》,而且,读过不止一遍,其它三部,都是草草浏览几页就放下了。在她看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是写男人的书,且是写给男人的书,而《红楼梦》是写女人的书,是给女人写的书。多情的曹公用一部《红楼梦》写尽女人的美。一部温柔的《红楼梦》就是一面照女人的镜子,它让照镜子的女人发现自己的美,怎样才美,明白自己的美是给谁看的。
《红楼梦》通篇写的是贾林之间的倾心之恋,可是,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不是黛玉,不是宝钗,而是他的丫鬟袭人。教授,这怎么解释?一个满头银丝的红学家刚结束论妙玉喝茶的绿玉斗、梅花雪,吴虹便睁大眼睛问道。
在这群人面前,吴虹向来是安静的,再说,也容不得她插嘴。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常常是讲完大观园正册里的十二钗,又说副钗,副副钗还没说完,有人就开始讲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这情景简直就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吴虹清楚,这间书房不是她的音乐教室,她当不了主角。不仅是她,别人也都不是绝对的主角,主角只能是陆明。明白了这些,吴虹便反着来,在一片说丰年的蛙声里,她优雅、端庄地坐在那儿,一种安静的状态。这种以嘈杂为背景的安静,真是万籁俱寂,月白风清,风月无边,惹得一群大小红学家们在谈论红学的间隙,忙中偷闲撇她一眼。
只有陆明对她视而不见。
陆明是典型的学院派男人,干净、安静,十指白皙、修长,而且,除了谈论学问,大多时候他是冷漠的,这让他对女人充满杀伤力。女人哪,说白了,就是贱。像花蝴蝶一样围着她转的男人,根本就瞧不上眼。正眼也不看她的男人,倒容易得到她的青睐。像陆明这样男人中的翘楚,学院里暗送秋波的女教师、女弟子更是不在少数,可他通通视若无睹,即使对最漂亮的女弟子,他也是一张北极冷脸。倍受打击的女弟子们,私下骂他是不解风情的老男人、老古董,可是见过安蓝后,便释然了。有那样安静、温婉的女人陪在身边,他哪儿能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陆明对戏子一向有偏见。吴虹不是戏子,可在陆明看来,那一身刺目的桃红柳绿和眼角频频飞出的眼风,活脱脱就是台上甩着水袖的小旦。你怎么有这样的朋友?陆明嫌恶地对安蓝说。
可是,生生把自己弄成戏子的吴虹,竟然读过红楼梦!陆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警幻仙子说他“意淫”,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都概括了贾宝玉这个形象的主要特征,即对女性的同情、尊重、热爱和崇拜,反映了他的人本主义理想。当然,他生活在满清上流社会,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贵族公子的习气和观念。他对许多少女都有爱。明明爱着黛玉,可看见“肌肤丰泽”的宝钗,又“不觉动了羡慕之心”,一时间“呆了”,“怔了”,目眩神迷。然而,贾宝玉博爱、多情,却又不同于贾珍、贾琏等对女性的玩弄。说起学问,陆明侃侃而谈,从黛、钗、湘,到晴雯、紫鹃、鸳鸯、平儿、香菱和一些小丫头,再说到袭人的性格、心机、忠心和她的温顺柔和、宽宏大量。
袭人是宝玉最贴身的侍女,也是他最可靠的女人。纵观大观园里,只有袭人一个人对宝玉的付出是无条件的爱。宝钗的爱,黛玉的爱,都不如袭人无怨无私。袭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好。当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被许多夜叉海鬼拖进迷津,吓醒后,又是袭人搂住他,给他安抚的。所以,袭人成了与宝玉肌肤相亲的第一个女人。陆明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才住了口,接过吴虹递过来的茶杯,啜了口茶水。
我终于不再纠结宝玉背着黛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了。教授讲得真好。吴虹对陆明一笑,那飞出笑意的眼睛像一道流光,柔美艳情。
这妩媚,只是吴虹的习惯。不过,她眉眼之间的生动只对男人,对女人却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或言辞间暗含不屑和锋利。当然安蓝除外。和许多漂亮女人一样,吴虹习惯了享受三千宠爱于一身,习惯了享受男人停留在她身上含义丰富的眼神。男人花蝴蝶般绕着她翩飞,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哪怕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只要在别的女人面前作蝴蝶状,哪怕这个女人是她好姐妹,她也必得用手段夺过来,让他翩跹在自己身边。尽管她对其中大部分男人没有想法,可她喜欢男人——顺眼的、歪瓜裂枣的男人,对她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这不关风月,也与道德无关,这与拉康的镜子理论有关。拉康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是人和镜子的关系。男人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能照出女人的美丑。吴虹是把男人当镜子了。
前夫就是她婚前花蝴蝶中的一只。当初追她时,他是拼了血本的。冬天,早早买了水貂大衣送给她。夏季怕她热了,无论多忙,都要开着他的卡宴接送她上下班,即使出差,也托了别人接送。黄金白银的,送了一堆。吴虹终于敌不过物质的诱惑,便弃了众多蝴蝶,跟了他。谁知几年后,他便以她的这一嗜好作托辞,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和她离了婚。吴虹也不怎么痛苦,反正她对他谈不上爱不爱,那一点点痛苦,也只是因为被弃的不甘。安逸的生活倒没多少改变,除了现住的房子,前夫给她了五十万。
吴虹不担心再嫁无门,不说有些身家,单是她这样的风韵,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况,从中学开始她就没少追求者,现在少了婚姻约束,成了自由人,那还不是蜂飞蝶绕?
谁知离婚后的吴虹,还在花样年华里,却仿佛农贸市场中午十二点卖剩下的歪瓜裂枣,只有包摊贱卖的份儿了。没有蝶绕蜂飞的景象,连以前那些追随她的爱慕目光也倏然消失。也有主动追求她的男人,可不是老就是小。二十多岁的,和她艳遇一场后,再难觅踪迹。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二十多岁的映衬下,已呈暮春气象。吴虹不屑一顾。总不能为了嫁出去,和一个半大老头相伴后半生?吴虹不由得感慨,女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离了婚,男人是单身贵族,身后跟了一串青翠欲滴的小女子,可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如二手房一般,身价大跌,更不说能得到新房应有的礼遇和尊敬。
罢了,罢了,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罢。
不知不觉间,吴虹就将自己蹉跎到三十八岁。结不了婚,并不等于她身边没有男人。身边男人来来往往,吴虹的心情也就起起伏伏,悲喜交错。
心情不好的时候,吴虹就往安蓝家跑。两家本来离得不远,上下楼住着。吴虹放学回家,经过楼下安蓝家,安蓝招呼一声,一起吃吧,便走进去,和安蓝一家围桌而坐。汤盆碗碟冒着热气,氤氲中,陆明静静地吞咽饭菜,安蓝时不时为大家盛汤盛饭。这景象让吴虹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碎玉轩的四郎、缳儿和槿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