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江南】烟雨水乡笔墨情(散文)
我虽然出生在天高地阔、长白黑水、林海雪原的北疆,却没有东北黑土地造就的惯常习性:粗犷、坦荡、豪放;就地方群体共性而论,我的性格很另类:温和、平静、内敛。
据生性推测,我倒像在山水平畴、风光旖旎、锦绣江南的生态环境中培育出来的物种。
作为一个心仪小桥流水,梦栖水墨江南的读书人,我曾一度以未出生在江南水乡为憾。
基于这种审美心理,我在中青年时期,曾经通过学术调研和观光旅游等社会实践,多次深入江浙腹地,广泛接触当地风土民情,借以弥补“此生不在江南”的遗憾。
东南铁路沿线大中城市,诸如,南京、镇江、丹阳、常州、无锡、苏州、上海、杭州、萧山、绍兴、宁海、宁波等,自不必说,我还到过江南一些著名古镇,诸如,周庄、同里、甪直、西塘、乌镇、南浔等,此外,我还到过江南水乡的农场和公社。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浙江绍兴附近的马安公社,在那里结交了一位船工,他是我终生难忘的世外高人。
1975年夏末秋初,我和中文系老李,受驻校军工宣传队的派遣,到浙南进行清队外调,调查的对象曾在马安中学读过书。为了确认他这段历史,我们必须深入水乡就地取证。我的同伴忽然得了急性肠炎,我不得不独自前往。
一天傍晚,我来到通往河道码头,拉客的船夫们听说我要下乡,蜂拥上来把我团团围住,叽里呱啦地讲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当地话,意思我懂:拉客!
我突然感到形单影只,顿时心生恐惧。这才后悔不该在同伴面前夸口:“不就是查查当年学生名册,取证个材料吗?我一个人去能行,你安心养病吧!”
这时,我只好故作镇静,慢慢地说着普通话:“我先不走,等一个人!”
离码头一百来米,停着一只乌篷船,船头上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钓鱼人。那人右手拿一根三尺长的鱼竿,左手拿一根木棒,在鱼竿附近,用木棒“哗哗”地搅起一个大漩涡儿。少顷,右手往下一顿,提上来一条翻活乱跳的大鱼,估计少说也有一斤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鱼。
作为酷爱垂钓的北方人,南方的这种钓法,使我感到特别稀奇。我暗自惊讶:“这种钓法太奇特啦!谁发明的呀?闻所未闻哪!这一切,若不是我亲眼得见,我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毕竟年轻(那年我二十五岁),看到这等奇异场面,竟然暂时忘却了重任在身,站在岸边静静地观看。渔翁钓到第三条鱼时,天下起濛濛细雨。
这时,我才注意到,有比垂钓更吸引我的,是那暮色苍茫,烟雨弥蒙,乌蓬野渡,渔翁垂钓的画面……
那渔翁回过头来,看我在濛濛细雨中,神情专注地看钓鱼,问道:“下雨了,怎么还不走?”
“啊,我想多看一会儿,您的钓法太神奇啦,难得一见哪!”我说的是真话。
他问我,喜欢钓鱼?我回答,喜欢。他问我,北方人?我回答,是的,长春。他惊讶地说,啊,长春!好地方啊!
这回,该轮到我问他了。我问,您熟悉长春?他答,岂止于熟悉呀!我与长春的关系,一言难尽,不堪回首哇!
听他沉郁的语调,断定触及到他的伤心往事,就不再提“长春”了,随即扭转话题:“您住在绍兴城里吗?”
“不,我家在乡下,马安公社……”
“啊,马安公社!”我心头掠过一阵暗喜,急问:“今晚还回去吗?”
“回去是回去,只是时间说不准,也许八、九点钟,也许深更半夜,看钓鱼情况,”他问道:“怎么,你想下乡?”
我当即告诉他,想搭乘他的船,去马安搞外调,什么时候去都没关系,我很想看他钓鱼,回去越晚越好。
他爽快地答应了,并把我请到乌篷船上,让我躲在拱形船舱里避雨,我执意在船外观察他钓鱼。
雨天鱼爱上钩,他一连钓了七、八条鱼,这才收竿返程。
这时,天已黑,雨未晴,天地间一派烟雨朦胧中。河码头静下来了,响着“咕噜噜”的划桨声。小河的两侧铺满了菱角和浮萍,乌篷船在狭窄河道中间,像一条作浪的游鱼缓缓穿行。
我与他零距相对,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他大约三十出头,面容清秀,肤色黧黑,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是个黑珍珠般的美男子。
“此公不凡,绝非常人可比,如得际遇,定有鲲鹏之举!”我暗自赞叹,遂问道:“大哥,您怎么称呼?”
“姓陆,单字峰,陆峰!”他望我一眼,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刘学铭,文刀刘,学习的学,座右铭的铭。”随即,自嘲地说:“这是个没有出息的名字,一辈子只能以拾人牙慧、学习碑铭为事呀!”
“不然,这是个绝好的名字!不用问阁下的职业,仅凭这个名字,便可断言,先生此生的福祸,都与文学情系一线哪!”他似有难言之隐,但是,还是流露出一句:“恕鄙人妄言,文学并不好玩,那可是让仁人志士粉身碎骨的事业呀!”
陆峰出语惊人,道出了对文学非凡的见解,也影射出他的遭遇,似乎也与文学有某些牵连。
“文学,竟能让仁人志士粉身碎骨!说得何等深刻、透彻呀!”我联想到自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因写小说罹祸的遭遇,颇有感慨地说:“我就因舞文弄墨,险些锒铛入狱呀!”
“啊,又一个敢在刀尖上跳舞的人,真是无独有偶哇!”他似有所动,欲言又止。
“我还算幸运,我省有一位文坛新秀,就是因为写一篇有关保护山林的小说,被打成‘反对战天斗地,反对农业学大寨’的反动分子,蹲了一年大狱……”
“那篇大毒草,你可曾读过?”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大毒草哇!那是一篇文采飞扬的好作品,我记得文章的题目是《绿水青山》,作者是幽谷!”
沉默,我听出他喘气很粗。
“小兄弟,说说你吧,是怎么因作文闯祸的?”陆峰突然改变了对我的称谓,不再称我“先生”和“阁下”,使我感到有些蹊跷。
“我写了一篇歌颂知识分子下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题材的小说,题目是——”
“题目是《洒满金光的大道》!”他抢过话头说,“小说的罪行是,作品头号主人公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是当年提倡的工农兵,违背文艺革命旗手的文学创作的‘三突出’原则。你的笔名叫‘习刻’!”
一听这话,我大惊不已:“正是!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
“兄弟呀,缘分哪!”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咱们可是‘同科的难友’哇!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你我都是当年省内重点批判的‘三株大毒草’的炮制者之一呀!”
“啊,是你!你就是71年省内文艺回潮头号大毒草的炮制者——幽谷!”我使劲抖动着紧握的手,弄得小船滴溜溜旋转,“天意呀,偌大的世界,咱们竟然在狭窄小河的乌篷船里相遇!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哪!”
短促的惊异和激动过后,伴随着“咕噜噜”的划桨声,陆峰语调低沉地讲述起,他因文学罹祸的凄惨遭遇。
陆峰在长春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期间,就是省内崭露头角青年作家。他因《绿水青山》入狱期间,他的爱妻同校的青年教师萧燕,因忧伤和积劳英年早逝了,给他留下一个不满三周岁的女儿。
出狱后,丢掉工作的陆峰,不得不含悲忍痛地离开妻子的故里,带着相依为命的小女儿,返回原籍绍兴马安公社,当了一名摆渡船工……
“现在还写吗?”我的话刚出口,就觉得失言了,不该再触及他伤心的话题。
“你不是也没有搁笔吗?”他反问道,我点头称是,他说:“这不得了!真正爱好文学的人,不仅是一种无法戒掉的嗜好,一种无药可医的顽症,而且简直就是一种宿命,好像离开文学,此生活得毫无意义!所以,我说‘文学是让仁人志士粉身碎骨的事业!’”
谈话之间,遇过天晴,乌兰天空中,云团向天边涌去,一弯新月从云隙露出脸儿,狭窄河道洒满清辉,亮亮晶晶的船道,宛如银色锦带,小船慢悠悠地飘荡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兄弟,不瞒你说,此生与文学交往,我绝不后悔!”他深情地说:“一定不要搁笔!写是必须的,至于发表不发表,那得审时度势!”
我暗想,人的生命中的多数岁月,都是在如烟似梦中度过的,正可谓“事如春梦了无痕”;但是,在人生的某一瞬间,一次幸运的邂逅,一席坦诚的谈话,一句深情的鼓励……都闪烁着不可磨灭的光辉,成为生命星系中的一个个亮点。
那次江南水乡烟雨夜归舟中的邂逅,不仅陆峰兄的话,激励我笔耕不辍,而且以他的创作实践,为我树立勤奋耕耘的楷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陆峰复出文坛,成为成果丰硕的专业作家;我也迎来了科普创作的高峰期,充当了省内科普创作的马前卒。
这是一篇有感而发的文字,虽然文中人物不能完全对号,但所涉及的经历和情感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