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这棵歪脖树，像张飞守住长板桥一样守住这条通道，汽车过不了，唯板车、三轮可以过去。从黄叶岗开来的这辆嘎斯车，不能转弯长驱直入进来这一条居民区通道，就在歪脖树边停了。
　　 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圆胖脸的司机上了车厢，向下递东西，五短身材四十多岁的胡利民在车下接。十来次传接，下来一个简易洗脸架，一个烤火的圆盆架，一口木箱，一张三屉书桌，一个简易床架，几个装铺盖衣物鞋的纸箱子，几把椅子。司机下完有急事要办开车走了。老胡从歪脖树下搬东西回家，家在树后左边一条房子七十米的地方。
　　 堂客正在弄中饭，见男客搬东西进来，大吃一惊，怎么一回事？
　　 单位垮了，（我）回来了。
　　 堂堂国家单位职工 ，不是集体的，哪里会垮，是开缺回来的吧？
　　 头头倒是想找个理由开缺，只是我一无贪污经济问题、二无男女作风问题，三无擅离职守问题，怎么开？是不是垮了，去调查就清楚了。
　　 这跟开缺没有两样……回来有好多钱？总不会光打发你转来啵。
　　 龟儿的铁算盘算去了，说是两年停薪留职期间，只交了一年的钱，还差一年没交，就扣除了。二十多年上班，其中包含知青下放的六年，每年算一个月，共有一千多元打发。毛多肉少扣除后，得了两百元转来。
　　 碰到鬼，既然是垮台，就没有那些规矩，就不能执行原有规矩，扣得好没道理。憨猪脑壳依他，能让扣？
　　 哎，我何尚让扣。他们抓住和单位有停薪留职合同，就把要打发的钱抓沙抵火。和他讲道理，不听。我要怪老头（父亲），不该三番五次要我辞职，他看老黄历，说什么三个月不上班就要开缺。催我写辞职报告，催得心烦，就写了，老头和我到单位交的。他一番好心，也不能怪他。只是这样一来，套住自己，留下后遗症，就有做文章的把本。本来是学别人不辞职、也不交钱的，一句话搞拐了。不辞职，找不到岔子办我。辞职，就钻了圈套，和单位刀脱把脱，什么也没有了。别人都是沾尽单位的光，我被单位沾光。真是背时，去哪里找一个清官撑腰？这样稀里糊涂回来，叫花子背米不起，自讨的！
　　 堂客还在嘟嘟咙咙不该回来，不退休就不回来，他们干什么你干什么。回来一家人喝西北风呀？吃天大的亏了……胡利民没有继续搭腔磨牙。
　　 要垮的这几年，他的单位一会儿优化组合，一会儿任务定额到人，一会儿让部分人停薪留职……还象是行将就木、起死回生乏术，不可救药病入膏肓倒了。除了留守人员，职工转铺盖走人。他一介布衣百姓，只看到表象，左右摇摆没有定数，看到老实人吃亏。以前都说有个单位好，老了有依靠。社会上，从解放初期就一直羡慕有单位的人，这世进不了单位来世也要进个单位。忽然，做梦都没有想到，单位靠不住了。而今四十多了，自立门户还能干出什么来？如果以前允许个人干，那还差不多，就不会倚靠草鞋打了脚。
　　 老胡心里一团乱麻理不清，念叨着做件什么事情冲出困境呢。女在长沙读大学，儿读高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时候，不能一下掐断了来路水（钱的来源）。在单位搞直扒路（现存的事情），虽然钱不多，总比没有强。 这样想的时候，堂客饭已弄熟，拿碗装了就吃。两碗后，嘴巴一抹，就上街转去了。问了几处地方，找不到一件事情好搞，又闷闷不乐回来，早早倒头睡下，眼睛睁起擂钵大，望着帐顶苦思冥想。
　　 第二天早晨，堂客买菜去了，老胡跑到公路边那个三轮车卖粉的高个子那里，买了五毛钱的两个人吃的粉，开了藕煤火，堕上锑锅，把锑壶里的热水倒入少许。从碗柜拿出一个大碗，作了盐、酱油、味精和一点猪油，水开，下了一坨，两分钟后捞出装碗，撒点香葱沫，几块辣椒萝卜腌菜做浇头。端起碗时看见堂客回来，说：“我先吃了，这里还有一坨你自己下，我还是上街看看……”
　　 堂客说：“你回来的时候买瓶润滑油回来……”堂客平常在家里做家务外，为别人做几件老人的寿衣，孕妇的大肚子衣，小儿衣服……能稍微补贴一下。
　　 老胡答应一声，从狭小的平房里走出来。这片居民区为上街五组，大多数住户不认得。原本不在一个街道，这是后来打乱街道重新编组住在一起的。胡利民认识不了几个也懒得打招呼，就这样迷迷茫茫走。这里原来是一大片农田。当时一个姓朱的镇委书记，上任三把火，一棍赶，把学生和居民尽可能下放……朱书记工作有力，数字摆那里，硬指标在那里，上级赏识升得快，由镇委书记一路飙升，县委副书记，市委委副书记……
　　 镇上居民三亭去二后，各个单位趁机扩大地盘，拆了空房充实面积。许多厂子由原来的逼仄变成现在的大规模，大了好几倍。待几年后落实政策居民回城，原址不能完璧归赵。政府就容许挨近镇子的良田，让每户修房子一二间。胡家也就来这里了。
　　 而那些厂子，厂区开阔整齐漂亮了，各科各室像模像样了，人员齐备了，羽毛渐丰了，家大业大了，一个绝妙讽刺来了。徒有其表大得极其虚假，没有大效益却有大开支，比原来小的还不如，人都养不活了。应该为国家大展宏图立汗马功劳的时候下软壳蛋，逐年不景气。贪大求洋反每况愈下，原来积累的老底吃得干干净净，发展为差倒帐，差银行贷款，成为包袱了。这时候的头头，能力一般般，搞活乏术，搞垮有方。不会艰苦创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很好的基础被他们吃个山穷水尽。但是这些人有特长，拍功都不错，跟着上级屁股转，一直稳坐太师椅。捅出漏子来了，则以极低价格甩出，巨大的厂子，成了有钱人的私产。事到临头不是扬长避短而是一剑封喉，死了死了的，公有制又回到私有制的老路上来。
　　 老胡曾向上进言，无人得听。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今日之新生地主资本家的剥削，比过去地主资本家毫不逊色。就在他们廉价（当然普通人是大价钱）占有国有资产获得第一桶金后现在不知道有多少桶金了。这些蛀虫，聪明才智只用在打国家的主意上，不用巩固国家利益上。毛泽东时代完全不可以的事情在这时候变得非常可以。他惊疑一些人一夜之间变得那么有钱，省略资本家的积累过程忽然爆发。没有人理清人与人之间刹那间天地之差距的根由，没有人追根求源调查巨款来由，任其蛇吞象把蛋糕做大做强。成为法力无边、头头眼里的能人，政协委员、人大代表都有资格。这些奇怪现象令有良知的草民无可奈何而格外怀念毛主席，痛惜老人家领导创建的国有资产忽然很多到了个人名下。觉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不能丢的，丢了就要走到过去的老路上去。
　　 他走到歪脖子树边，沿公路左转向上。前面几步远，左边是巨大的糕点厂，右边是农具厂，这是两个好厂。糕点产品，不仅供应当地，还进省入京销路很畅。胡利民再怎么少钱，和许多人一样，吃过，觉得比现在私有后的好吃，没有危害人体健康的东西，真有纯天然味道。完全可以继续公有化，不该一枪毙之。撤销农具厂说的过去，技术的与时俱进、科技的含量，当时还可以，后劲已不足。然而，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效益好的也在一刀切的命令之下成为刀下之鬼。毛主席让人民共同富裕的愿望举步维艰。草根百姓老胡的青春热血、最好年华献给了单位，到头来为头头的决策买单，四十多岁重起炉灶，重新搞一门事糊口。
　　 老胡走过糕点厂时，一辆自行车驰到身边，他正要回头，车上人已经下来，在老胡肩上拍了一掌：“老胡，闷头闷脑往哪里去？”
　　 “啊，是文巴子呀……不到哪里去，就满处转一下。你去哪里？”他们是小时候的朋友，住得很近，没有下放时几乎天天见面。
　　 “你就消停，俺要压肩膀头儿。俺棉麻公司没有事了，就工地当付工去了。你几得好，单位的红人，还能优哉游哉。”
　　 “你说我是单位红人，黑人还差不多，你还有付工做，我昨天从单位走人，还没有坐落，这不，想找个饭碗，你以为我是闲逛哟！”
　　 “你在那么好的国家单位，也没有搞头了？哎，蛀虫，蛀虫，哪里都有蛀虫为害哟 ……”
　　 “确实是有蛀虫的缘故。没有人监管，就是文化革命群众起来之时吓了一家伙，后来官复原职，蛀虫就有恃无恐越来越多了。少了钟馗，多了保护伞。没有了对权力的制约，巨贪不断涌现，哪里搞得好。”
　　 文巴子十分激动，一掌下去，拍得自行车铃猛地叮当一声，“ 蛀虫捉出来不可怕，没有挖出来才可怕，没有挖出来又受到重用就更可怕。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跟着学样子的就多。毛主席有一句名言：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而头头不愿意在干部发生的私心上开刀下功夫，不斗私批修，维护庇护着。县里镇里至今还没有一个贪官落马，顶多开除党籍了事，处罚从轻，隔靴搔痒，不痛不痒。而对单位的存在深恶痛绝，搞垮单位正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犹如闪电霹雳，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刀问斩，把许许多多好企业也当成包袱拍卖甩完了事。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是镇上县里的头头不容许一个公有制厂子存在。”
　　 “怎么，你这些话就是我想要说的，是我的认识。我们这代人，读书的时候来了文化革命，成家立业时要上山下乡，人到中年要下岗……苦不堪言时，又到处洋溢着莺歌燕舞恭喜发财的声音。中央电视台娱乐栏目也不纠正一下，迎合人的发财心里，载歌载舞，高唱恭喜你发财的歌儿。声声恭喜，你这是恭喜谁呢，普通百姓在你的恭喜声中个个都发了财吗？不用质疑，这是恭喜少数人。那财是怎么发的，值得恭喜吗？可是打足了损公肥私损人利己的算盘。是不是还嫌搞国家名堂的搞得不够？还来助一把火，人人挖社会主义墙角去发财……呃，俺发这些虚火做什么，当前俺要生存，要搞实在的，你那里挤不挤得一个人进去，给介绍我做一个……”
　　 “不是我不介绍，还要减少人，那是个周扒皮，挖苦……呃，你的 算盘是打得噼里啪啦的，还有字写得好，文笔不错，找个轻松的事不好。”
　　 “你晓得，要用你，或许很多地方适合；不用，又都不适合。各个单位都到了土崩瓦解自身难保无需添人的边沿，哪用得上？哪里都不缺一个算账的，写字的，作文的，鬼老二要？”老胡叹了一口气，确实碰到难题。阎王老儿暂时不会派黑白无常勾魂，还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先不进单位干个体，哪有今日之忧。还怪自己没有把握机会，没有随人玩名堂、当出手时没出手。一个小老百姓千百次维护集体、维护国家，抵不住一个头头的一个小动作，能够瞬间化公为私。有些大头头也是乱弹琴的。学雷锋王杰焦裕禄，学英雄见行动，换一种思维，就是另外一种天地了。作为普通一份子，没有科技，来不了新奇特；没有得奖，碰不到巨额金；没有胆气，做不来大包头……靠做工，怎么发？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天上不掉馅饼。那些什么股票，传销，直销，期货……不仅一窍不通，还很反感。我这样的老百姓做天工，才有做天工的工钱，那叫发财？鬼都要笑出尿来。现在连做工都成问题，确定不了去干什么。还时时老听恭喜你发财的歌，他恨这种歌，这种歌为谁而唱？简直就是对贪污分子叫好的歌。普通人听的时候，会不会想滑到邪路上发财去。
　　 老胡脑壳里天马行空这样思维着，走到了秦家老头的南货商店。 文巴子要转弯告别走了。老胡说声恭喜你发财，文巴子跨上车子说你发财。两个人同时苦笑一下，隔走各的路。
　　 老胡看这个秦老，七十岁了，对他说道：“老革命，还给么得哟？不晓得休息呀，我来给你打工……”
　　 “贵人不可贱用，请你不起。我反正无事，干不得时，自然不干。”
　　 “那么多退休金，不用会发霉呢！"
　　 "你有没有，给我几个，看发不发霉……”老胡没有理，走远了。他觉得秦家老头完全可以不开商店。四个儿子有两个开车，一个当厂长，一个在外面当镇长，一个女儿女婿在铁饭碗的烟草局。一把年纪放清福不享，发财之心是不是大了一些。要是我，肯定不干。要那么多钱，又不能带棺材里面去，没有必要。然而，人总是不适时丢手。右边和秦家老头斜对的，是小王的南货商店。 胡利民看见他们都有三三两两的人买东西。到了十字路口，又有马儿的三间大规模南货商店，生意就好得多，除了零售还有打批发的。吊颈寻大树，上规模上档次不仅是官家的追求，也是民间的向往。可是老胡不干这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后来发觉价格放开，什么都可以涨价，要人不发都难。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一批两打的阶段，和以前接轨，认为涨价和贪污性质是一样的，属于严惩的范围。没有认识到此一时彼一时，和赵公元帅失之交臂。和马儿相对的是吴小个子开的收购店。这也被他排除在外，不干这个。
　　 老胡走过一家正在修屋的，忽然折转来，一问是黄胖二修的，就问黄胖二要不要小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