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还是个小孩子，清明节里随大人们去给逝去的亲人们上坟。
　　 上坟后，大人总是要说：“那一座坟是孤坟，埋葬的是悲惨死去的麻大娘。你们这辈人应该叫她麻大婆了。她没有后人上坟，我们是晚辈，去上坟吧！愿命苦的她来世过上好日子呀！”
　　 麻大婆的坟堆很小，坟上长满了刺蓬，野草丛生。坟头堆砝了几个不成型的石头，没有墓志碑。
　　 我们在麻大婆坟前扫墓后，我会问大人们：“麻大婆姓‘麻’吗？她怎么没有儿孙呢？她为什么悲惨死去？”
　　 我这一问，问得大人们唉声叹气，听了大人流着泪的解释，听了麻大婆一家人的悲惨遭遇后，我也伤心地哭了。
　　
　　 那位麻大婆是位脚较小的女人，民国初年出生。那时包脚早就被禁止了，但是陋习难改，她的爹娘仍照样给她裹了脚，痛得她难以忍受。虽然这陋习被发觉后放了脚，但麻大婆的双脚也半残了。麻大婆身材比一般女人高大，虽然走路脚不太方便，但比一般女人较有力气，也能干一点点较重的农活，当地人还有人说她像个男子汉，那么能干活。麻大婆脸上有麻点，那麻点就使她成了一个“丑”女人，人们背地里叫她麻大嫂、麻大娘……当着她的面是不会说“麻”字的。人们常说：逢癞子莫说光，逢疤子莫说疮。
　　 如果叫喊她要带上“麻”字，麻大婆她会生气的。虽然她是一个麻脸女人，她听了带麻字音叫她她会骂人的。
　　 麻大婆十六岁就被她丈夫迎亲拜堂走进了洞房，她嫁了一个五短身材的丈夫乔山。乔山是位忠实的丈夫，常常沉默寡言，是一位干农活的能手，家庭虽不算富裕，但也有点田地自耕能生活。
　　 麻大婆由一个姑娘成了新娘子，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那洞房屋里就传来哇哇的哭声，她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一家人万分高兴，乔山抱着胖胖的儿子，也发出哈哈的笑声来，他和床上做月子的老婆商议起来：“我们给乖儿子取一个什么名字呢？”
　　 “你当爹爹了，给自己的儿子连一个名字都不会取吗？我生出儿子后取名也要我操心吗？”
　　 乔山抱着儿子在房间里转了转后对老婆说道：“我给儿子取的小名叫贱狗吧！”
　　 老婆望着丈夫说：“贱狗！贱狗！贱贱的一条狗呀！这是多难听的一个名字呀！”
　　 乔山说：“取贱狗这个名字难听，我们的儿子就会百病不生，命像狗那么贱，易养成人。至于他的学名我们再去找八字先生算命再取名吧！”
　　 麻大婆同意了自己生出的胖儿子用这个“贱狗”之名，她抱着儿子贱狗亲起来，叫喊着：“贱狗！贱狗！”乐得胖儿子张嘴大笑着。
　　 贱狗十岁那年进了一月多学堂就再没有去学校，回家放牛割草，听父母的话又勤俭的贱狗父母喜爱，好吃的总是留着给贱狗吃。贱狗长到十六岁，麻大婆虽然在这十六年里又怀了七八次孕，生出的孩子却一个又一个都夭折了，唯有贱狗命大。虽然也生病多次，他命就是像狗那么贱，父母就用草药熬水喂服几次后就好了。十六岁的贱狗也像他爹爹那么高了，也能耕田种地了。他和爹爹一起挑了几次担子下重庆，一路上挑夫伙伴们都说道：“这个小伙子长大了有出息呀！看他长得眉清目秀，今后不会下苦力，是个当官的料。”
　　 他们这样夸贱狗，贱狗和他爹乐得笑哈哈的。
　　 一年春末的一天，麻大婆院子里的狗叫起来，甲长拿着竹棍来到麻大婆家里，麻大婆家三人正在吃午饭。甲长进屋说：“我今天是听保长的安排，奉命行事。根据你家实际情况，你家贱狗长成大人了，是独子就不被派去当兵，但是这次去梁山县（今重庆市梁平县）扩修机场，他去尽几月义务吧！如今国难当头，去扩修机场也是保家卫国呀！”
　　 梁山机场在县城（梁山镇）北1公里处，当时主政四川的21军军长刘湘于1928年开始修建的这处机场，目的为了构建大西南的空中防线。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梁山军用机场成为了大后方，这机场是离日军前哨最近的机场。1944年初夏，为供美军的B-29远程轰炸机起降，在附近几个县紧急征召4万余民工对机场进行扩建。
　　 麻大婆和丈夫、儿子听了甲长的话，三人一时不知怎么答复。乔山立即站起身，去里屋拿来土烟给甲长抽。甲长在屋里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说：“修机场是保里下的名额呀！我知道乔山不能离开家，只好叫贱狗去。”
　　 甲长说完显得为难的样子。
　　 乔山又想说自己去修机场，儿子年龄又较小，可是妻子又怀了孕，大腹便便，也许下月就要生孩子了。自己去修机场一干就是三至五月，谁来侍候快要生孩子的妻子呀！贱狗知道爹爹的心意说道：“大宝（爹爹），小宝（娘）我去修机场！我去！我去！你们放心吧！那活我能干的。”
　　 麻大婆和丈夫一样的心意，真不愿儿子去扩修机场呀！因为儿子年轻，还没有单身离开过父母，又是大热天来临。但是在这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夫妻齐声说道：“贱狗去吧！你要听长辈们的话，不要去偷懒躲闲，把那机场建好了，早日打败日本鬼子，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国土。”
　　
　　 贱狗带着撮箕扁担，戴着草帽，爹娘把他送到修机场人员队伍里，爹娘对一行人说：“谢谢你们关照我的儿子呀！他才十六岁多呀！他如果不听话你们耐心教育他呀！”
　　 修机场这支民工队伍在烈日照射下上路了，乔山和老婆站在村口，直至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回到自己家中。
　　 麻大婆和丈夫送走了儿子去修机场，已经怀上了孩子的麻大婆大腹便便。可是因为头年天大旱，那点薄田没有收到几颗谷子，家中常常断炊。乔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小菜成了一日三餐主粮。这天他对老婆说道：“我照常备担货挑到重庆去卖，回转买回盐巴卖，这样来挣钱买粮食。我去回不过六七天时间，我把缸里的水挑满，把柴堆在灶边，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我争取早早归家。”
　　 麻大婆虽然大腹便便行走一步都喘气，她真不愿丈夫离开自己，但为了挣钱生活，她也只好说：“你放心去吧！平安去，平安回。我会尽力照顾好自己。”
　　 乔山把缸里的水挑满，灶边屋角堆满干柴，又去借了米放在米缸里，再三吩咐妻子不要干重活。
　　 乔山他别了妻子，挑着担子和挑夫伙伴们邀邀约约去了。麻大婆一人在家，虽然大腹便便，能自己煮吃的，她还慢慢地到地里割猪草喂养猪栏里那头猪。
　　 丈夫乔山一去已经十天不归，麻大婆心里有些着急，她慢慢来到村口大石板路上，望着从重庆回来的挑夫们问道：“你们看见我家乔山了吗？”
　　 一个又一个挑夫都摇头不知，麻大婆心里很急了，于是喘着气来到和乔山一同挑担下重庆的挑夫家里。这几个挑夫的老婆也很着急，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外出后的情况，心里也十分着急起来，也没有一个什么好的办法使亲人回归。
　　 几个女人唠叨了半天，她们终于有了一个好办法，最后商议请了巫婆来问吉凶。那位巫婆被请来，她烧钱化纸后，嘴里吟唱起来，又在屋中桌前跳起来，巫婆这样忙碌了近一个小时最后说：“通过我作法，逢凶化吉了，他们几人再等一月就会回家了。”
　　 巫婆就这样作了法拿走了钱，可是几位挑夫一月多后还是没有回家呀！
　　 麻大婆再不能到村口望她的丈夫了，她快生孩子了，她每走一步都更加艰难了。
　　 “哇！哇！”麻大婆在邻居们的照顾下又生出了一个女婴。
　　 女婴刚满月，麻大婆就抱着女婴到村口去望自己丈夫归来，她望呀望呀！总是不见乔山的身影，她哭呀哭！总是哭不回自己远去的丈夫。天空大雁飞翔，那一只大雁独飞，没有了伴同飞，儿子女儿都飞远了，那一只大雁就像麻大婆，那么孤单呀！天上白云飘飘，飘飘的白云千变万化，飞速前进，那白云她不会给麻大婆捎信呀！要是白云能捎信多好呀！她这个生了女儿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活十分困难，就像近六十岁的老太婆，头上白帕包着，一根自己绣的花围腰布拴在胸前，还是秋天就穿上了斜襟棉袄。吃水用水自己不能去挑全靠邻居挑水。家中没有吃的了，全靠娘家老母亲拖着残疾身子送来一点吃的，好心的邻里们救济她，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又没有吃的了，她的娘家家贫，只有残疾老母亲一人，父亲十多年前抓丁一去杳无音信。
　　 为了生活，麻大婆她只好向几个院子的人家借粮食来煮食。
　　 过中秋节了，麻大婆在院坝中抱着女婴望着天空中的圆月，她泪流不止，月光下陪伴她的只有怀中的婴儿和破烂的木板房，婴儿才几月望着娘笑，小女婴的笑又给麻大婆安慰，她相信她的丈夫一定会归来，她又估计她的儿子修机场也会归回了。
　　 村里去了三十多人到梁山县修机场，只回来二十余人。麻大婆盼了丈夫又盼儿子，她又去村口张望他们归来。秋风吹得树叶黄了，落叶的树叶片飞落，秋风吹着抱着小女儿满脸愁容的麻大婆，天上的飞机数十架从远方飞来又飞向远方。麻大婆望呀望，问一个又一个路过的挑夫自己丈夫的情况？可是仍然没有乔山的一点消息。她又问去修机场的民工：“你们回家了？我的儿子贱狗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他是怎么的了？”
　　 几位修机场归来的民工衣衫破烂，瘦得皮包骨，他们望着这位抱着女婴的女人，嘴里的话不知该怎么讲起，过了好久，一位年近五十岁的民工叹着气才说道：“那机场还没有完工，民工是分期分批回来。”
　　 “乔山呀！你快回来呀！贱狗呀！你快回家呀！”麻大婆就这样天天在村口望着，就这样焦急地呼喊着自己的亲人。村里的人们知道她的痛苦，许多好心人都送来吃的安慰她，争着抱她那个见人笑嘻嘻的小女婴。虽然有好心的人们安慰麻大婆，可是这日子熬过了近一年，麻大婆真的急了。丈夫挑担下重庆一去不归，她找不了谁要人，她只有摇头流泪，哭呀！哭呀！她想丈夫被拉兵了，丈夫一定会设法逃回来。儿子修机场不归，他到底是怎么了？她就抱着女儿去找甲长要自己的儿子。老实的甲长他又有什么办法要回她的儿子呢？他只有安慰她，自己拿点钱粮来安慰这可怜的母女。甲长这样来安慰也是短时间内的事。
　　 麻大婆哭红了双眼，又抱着小女儿来到甲长家，她向甲长下跪着要儿子，甲长交不出她的儿子，气得摆头，万般无奈，毫无办法，只有躲开这样来要儿子的母亲。
　　 族长作主，找媒婆给麻大婆说媒，要麻大婆重新嫁人，或者招一个男人撑这个家。这一天，一位年过半百的媒婆来到哭泣的麻大婆面前说：“你不要哭了！你乔山再不会回来了。你重新嫁人吧！或者招郎上门......”
　　 媒婆的话还没有讲完，哭泣的麻大婆立刻止住了哭，向媒婆吐口水，站起身一手抱小女儿，一手要打这个叫她改嫁或招郎上门的媒婆。
　　 媒婆见她气得这样连忙躲开，大声说：“我的好心意你不接受，还向我吐口水呀！还要用巴掌打我呀！你家情况许多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你一人，怕你知道真实情况接受不了。你至今不知道真情，你的乔山......”媒婆讲了乔山的情况，麻大婆瞪大双眼，直摆头不相信是真的。
　　 媒婆叹着气继续说道：“你的儿子贱狗呀！他也不会回到家了......”
　　 麻大婆听完媒婆的话，当场气晕倒在地上，那小女婴哇哇大哭不止。
　　 在场的人们也哭起来，好心的人端来白糖水喂服麻大婆，麻大婆才慢慢醒来睁开眼。
　　 麻大婆看着围住的人们又大哭：“乔山呀！乔山，你快回来呀？你丢下我们母女怎么办呀？贱狗呀！娘想你呀！你快回来呀！”
　　 麻大婆从此白天哭，晚上哭，她都没有哭回她的丈夫，她都没有哭回她的儿子呀！一天又一天，麻大婆哭疯了，她丢下小女儿，自己一人到村口大路旁望丈夫乔山归来，望儿子贱狗归来，她见人就问她的丈夫，就问她的儿子，当她得到一个又一个不知的答复，她又哭啊哭，她好多次倒在村口的大路旁。好心的村民把她背回家，她的小女儿也在邻居人的怀里大哭，她哭泣是要娘抱她呀！女婴要吃奶水呀！
　　 麻大婆疯了，披头散发，语无伦次，抱着女婴行走在大路上，女婴的大哭她也不安慰女婴了，仿佛没有听见女婴的哭声。麻大婆在村里抱着小女儿游走，有时大笑，有时大哭，有时又唱起来，有时倒在路边就睡着了，任凭小女儿伤心大哭：“哇！哇哇哇！......”
　　 好心的人们扶起在地上的麻大婆，要把她送回家，麻大婆醒了破口大骂，抓住好心人的衣服说：“快交出我的乔山！快把我儿子贱狗交出来！你为什么把我乔山藏起来？你为什么把我儿子藏起来？我要和你拚命......”
　　 好心的人们知道她疯了，只是放些吃的在母女身旁了，再无人近她的身了。好心的人们把她的小女儿抱起来，准备找人抚养。麻大婆见女儿被抱走了，又伤心大哭起来，在地上爬着打滚，好心人再也忍不住眼泪，又把小女儿还给了麻大婆。
　　 麻大婆这一天在干什么？好心的人们总是在问，今天没听到她的哭闹声了。大家走去一看吓着大吼起来：“快来救命呀，这疯婆子满嘴是血，她把她的小女儿咬死了呀！小女儿死得惨呀！”
　　 人们围住了麻大婆，麻大婆张大嘴向人们大笑着，她的女儿倒在她的身旁，喉管处被咬烂了，脸也被咬烂了，小女儿惨死了。人们忍不住哭起来：“多乖的小女儿呀！你死得好惨呀！......”
　　 有人气得用竹丫子要打麻大婆，有人抢住竹丫说：“不要打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也可怜呀！丈夫在重庆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她的儿子在梁平机场染上霍乱症死了。这个疯婆子也活不了多少天了，这一家人惨呀！”
　　 天上的敌机成群飞来，老实的甲长向大家说道：“快疏散！快疏散！我们几十人上百人聚在一起，日本强盗的飞机会在人聚集的地方投炸弹！”
　　
　　 如今我是做父亲的人了，多少年里多少次带着儿子在清明节里去扫墓，总是要在麻大婆坟前放上供品，讲起麻大婆一家四人的悲惨遭遇。那一年清明节去上坟，麻大婆的坟墓再也看不见了，因为那坟是无后人管看的坟墓，麻大婆的小坟堆修那条公路被推土机推掉了。麻大婆的坟墓再也看不见了，她没有坟墓了，她丈夫被日机扔炸弹炸死了，坟墓又在哪里呢？她儿子贱狗染霍乱病死了，坟墓又在哪里呢？这一家人就这样惨死了，他们二世能团聚吗？
　　 啊！麻大婆啊！那位悲惨岁月里的麻大婆！
　　 愿和平，不愿战争！无情的战争啊！使多少人家败人亡啊！妻离子散啊！战争祸国殃民啊！麻大婆的故事我要向后人讲述，要继续讲述。待我空了，我要写部纪实小说，要把这一家人的悲惨遭遇告诉世人。
　　 啊！麻大婆啊！那位悲惨岁月里的麻大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