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自拍侠上法场的日子，他提前就知道了。
　　 哪朝哪代的监狱里原本都没有这种待遇，上路从来是不提前通知的，往往都是当天早晨才知道。可是自拍侠是什么人?城市当年的英雄，曾经不败的神话,满足一些他不出格的特殊要求也是理所应当的。比如提前通知他行刑的日期，比如给他放一些想听的广播消息，比如留给他一台没插电话卡的手机，用来……自拍。
　　 你没听错，这种老式的自拍，用的手机还是监狱长老毕给他好不容易找来的。民谚说,助人为乐乃英雄之本,找个破烂手机给他自拍根本不算什么。可谁想到,这种仅仅通过瞬间的技巧和表情来表达自己感情的落后手段,却是自拍侠当年纵横天下的不败神器,而今天他就打算用这东西脱狱。电子时代什么都能发生,你无法想象曾经被热捧的苹果手机如今会濒临破产,就像你当年也无法想象诺基亚摩托罗拉会被苹果挤上资本的看台一样。现在的家家户户，就连普通人都不会用这种土鳖的老式手机自拍了。人们更习惯在身上植入政府下发的身份识别芯片,用来登录脸上画着自己心仪偶像的英雄面具，用英雄面具里的面部神经采集功能为自己留下完美瞬间。当所有完美瞬间凝聚在一点，通过各种电子工具合成为一张真正精彩的脸，人们才愿意拿出来相互问好。这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毕竟别人看你的脸，不是打算看见一张张歪瓜裂枣影响胃口，那既然大家都有爱美之心，又何乐而不为？
　　 可老毕看着自拍侠灯光下低头不语的神情,明白自拍侠不那么想,那些抛弃手机的人类简直是数典忘宗,说是背叛也不足为过。芯片计划更是一颗看似美好的糖衣炮弹,强行绑架了人类生来就有的自由。老毕看见自拍侠强行咧动的嘴角，像是回忆着自拍的要诀。所谓自拍就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正对手机，然后摆出剪刀手造型来也无所谓，虽然这一切的描述发生在一个倾颓老男人身上。但是他曾对老毕说每个月发出这些自拍照,就能让囡囡看见了少一点伤心，也就什么都值得。作为自拍侠唯一的女儿，自拍是囡囡教给他唯一的东西。每当他心情不好，或者空虚无奈，拍上一发照片发给女儿似乎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娱乐方式，使人莫名感到充实，似乎挖掘到了生活里新的意义。不像普通人只是用手机来逞英雄,一到真正助人为乐就缩了。没想到啊,这个男人当年就靠着这么个东西成了超级英雄,还有了自己的特殊能力,如今居然还妄图用这种力量来脱狱。
　　 对,没错,老毕早看穿这些无聊的借口不过是自拍侠妄图脱狱的伎俩,却依旧有信心不让他飞出自己的手掌心。老毕一辈子生活的波澜壮阔,别看他现在总为自己肩上那可怜的一颗豆子而叹气。他曾经顶着五颗豆子,满身勋章游走政府高层,有着一身的好身手,也处置过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什么人没见过?你挑一挑眉毛他都清楚你打的什么算盘!看来啊,这个保守到落后的前任超级英雄还是那么不自量力,难道他已经不知道这世界变化有多快么?想当年大街上可以有BP机、大哥大,背着录音机的闲散大叔,转天也可以变成ipad、plus、戴着MP6的新新青年。曾经流行的那套东西早晚会成为昨日黄花,行侠仗义也应该随着时代有所妥协,凭什么抱残守缺不去做改变呢?刚见他的几年,老毕还对他有几分敬畏,可是现如今随着时过境迁,老毕他的心思越是越清晰,便觉得觉得这位过气的超级英雄,也不过如此。
　　 不过毕竟是当年的成名人物,要是自己这次能成功,兴许能让自己重新回到权力的光环下吧。有些滋味一生尝过一次便会难以忘怀,虽然老毕也有过辉煌时刻,但是终归是过去的事情了。随着和他同时代的人失去权力,他也一路被贬谪至此。今天他要向上面证明自己足够职业,自己是超级英雄问题的专家,自己还没老,不管什么时代自己只要随波逐流都能飞黄腾达。这宝,就压在自拍侠身上了。
　　 来提自拍侠的是几个毛头小子,手上没轻没重的说着骂骂咧咧的话,看见自拍侠满不在乎的表情,居然有胆子举着枪托打得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好是老毕替他拦了驾，临出门还塞给了他一根老式烟草,不然这位过气英雄的小命估计撑不到行刑台上。自拍侠扬着下巴,却依旧带着礼帽的笑容,看起来很欣慰还有人记得自己，虽然教科书里已经严令禁止出现他的名字。作为这个城市曾经的荣耀，在有生之年被人记得也许还算是一种安慰。但是他看起来从来不觉得自己已经过气，反而是对那些新近才出现的超级英雄不屑一顾。现在选英雄不再是靠行侠仗义了,也许有张新面具会更有号召力也说不定。不过也是,这个“旧瓶装新旧”的法子最方便也最可行。这些老牌能力者本身就有些底子,总比那些自认为天赋异禀却能力平平的生瓜蛋子强,如果拿出来包装一番,增添一下神秘感,说不定真能成为新生代的超级英雄,兴许不比当年的自拍侠差。
　　 当年的自己啊……烟草飘散出的雾气让两人眼睛一酸,好像当年的事情都历历在目。那时候当个大侠客真是逍遥光鲜,靠着自创神技独树一帜,人们都以在报纸或者微信里找到魅影侠踪为乐,然后疯狂转发引起关注。对,他没记错,微信就是那个曾经用在旧手机上的朋友圈软件,一代人渴望交际却缺乏交集的衍生物。现在这东西在新版英雄面具系统里似乎改了个名字,叫“face”什么的了。据说功能强大到能直播人吃饭睡觉拉屎,过去那一套看来早就过时了。
　　 也许过时的还不止是这一点,老毕看着自拍侠和其他九个过气英雄被一群新兵蛋子推推搡搡押上囚车,不免有些唏嘘。老式的烟草就是比现在的电子香烟提神,这种时候脑子里的混沌一扫而空,当年的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成为超级英雄很简单,但是成为一座城市的首席英雄可是竞争激烈。当时超级英雄更新换代,老一辈的BP机侠早就不知去向,除了自拍侠之外,还有广播侠、电脑侠之类的有力竞争者来争这个空缺。可终归时势造英雄,大浪淘沙留下唯一的王者,现在想来也是个必然。如果不是当时遇见几个棘手的大案子……自拍侠会不会成为大家瞩目的超级英雄呢?
　　 可事实是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如果。正如我们不能说如果自拍侠不去贪污,正如我们不能说如果自拍侠不去结党,正如监狱前面等待的囚车一样,都是摆在眼前的事情,没有第二种选择。在老毕冰冷的目光下,自拍侠上车之前望了一眼天边的云彩——他有多少年没看到这样会动的云彩了?自从他把自拍当成个人招牌以后,已经和这种活灵活现的东西绝缘很久了。他一开始靠着自己穿梭在自拍照中的空间力量,惩奸除恶、身体力行,发张自拍数存在感还是很方便的。可后来明面上的坏人都变成凤毛麟角,就连自拍侠这样的超级英雄也很难找到头版头条的罪犯来维护自己的威信,于是自拍侠不得不另辟蹊径,开始还只是转发别人的东西,做做花样据为己有,后来被人吐槽多了,只好去奔着隐私八卦下手,弄得人人提自拍侠便感觉自危。其实自拍侠也未必愿意这样,别说这种事情自拍侠头疼,就连政府本身也因为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超级罪犯而显得没有政绩,人们因为太久没有危难,已然开始对政府吹毛求疵,更不用说作践一个自拍侠。老毕见过最后关于自拍侠的消息就是这家伙利用自己长时间留下的名声,每年接两个看起来信得过的广告,来接济自己养活女儿投资的杂志社。
　　 说起杂志,老毕清晰的在监视器里看见,车上几个单间里的囚徒虽然也从看守那里要到了一些特殊待遇,却依旧更习惯用杂志来遮掩对这个意外人物的窥伺。不过现在杂志的材质不再是一页一页纸了,都是一页一页漂浮在空中的虚拟投影。这看起来反而让重见天日的自拍侠显得有点错愕和担心。老毕看着他首次出现又旋即平复的错愕,难得松了口气,不知道这位自拍侠是担心自己还是女儿的杂志社多一点。在成为超级英雄以前,这位自拍侠不过也是一个小小的杂志主编,但是那份对于墨香的痴迷却不会因为他戴上面具而有丝毫减少,反而听他曾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觉得戴上面具会让自己在喧嚣的世界里获得一份宁静,让人们更客观的评价自己。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面具成为了新的符号,当杂志的封面出现的只剩下他的面具那一刻,他开始被仰望、膜拜,那种镁光灯下的侠义让人感觉说不上是敬还是怕。关于自拍侠的负面新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作怪的人,现在就在这辆车上,坐在自拍侠的对面,和他一起奔赴刑场。老毕不知道自拍侠有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天意弄人,都是风光过的家伙,也应该见惯不怪。
　　 比如其中有个被称作“广播侠”的家伙,曾利用自己超强的监听能力,大肆收集了自拍侠的各种私人电话,愣是拿来拼拼接接出来自拍侠所谓架空市长,控制议会的“证据”。这份证据又到了能入侵全国信号的“电视侠”手中,自然是要直播出来大白天下。还好自拍侠利用自拍能力急速赶到了直播地点,三拳两脚制服两个蠢货,又给他们随便安上些罪名打入大牢,这才阻止了一场危机的发生。至于后来自拍侠炒股时候遇见的黑幕侠,投资时候遇见的洗钱侠之类的小脚色,都三两下被自拍侠丢进大牢。这些小事当然不能和自拍侠那些拯救世界的风光相比,但你瞧连法律都已经拦不住他了,又何况是这几根铁栏?
　　 是啊,人们总是认为,生存还是死亡往往只是超级英雄自己的选择,根本没有法律可以约束。但是谁都逃不过关心生死,连超级英雄也不例外。刚才趁着上车,老毕看见自拍侠又快速在门口拍下了几张照片。刚才他已然照下了自己在监狱中的影像,现在连监狱门口也留下了影像。老毕清楚的明白,他还在以为可以随着信号塔的电波往返于这些地方了,一点不清楚现在早就淘汰了信号塔。但这并不妨碍他尝试利用自己的能力,不论成败。试过的人总会有情绪波动,高兴也好,失落也罢,不至于这样在面具后毫无反应。他一定连试都没有试。
　　 可他为什么不现在就试试呢?看他坐卧不宁的样子,一定是他心里有个事情久久放心不下。像他这种人,断不会为了自己亏光了的股票跟被收缴的房产如此担心,那么……老毕把手中的显示屏切到另一处监狱,看着里面的女孩扬起了嘴角,看来自己的有备无患还真是猜对了啊。如果当初不是控制住了这个小妮子,自拍侠又怎么会一言不发的认下那些大罪,引颈就戮,现在他要是不确定自己女儿的安全,又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收起这些来自脑中的推想,老毕终于发动了车子。老毕听得见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臭美侠”、“自大侠”,冷酷又刺耳,他有种想把车后窗户都关上的冲动。他突然为自拍侠感觉有些不值。落魄了的超级英雄,难道都只能是被那些嘴巴上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们践踏的份儿吗?可是他又对于自拍侠的心思有着百般好奇,便把车外的声音转播到了犯人那边,他想看到自拍侠哪怕一丝不忿的眼神,可惜,那个人眼中古井无波,什么都没有。
　　 是对公众完全丧失了信心吗?反正超级英雄大多经历过死爹死妈死老婆的桥段,老毕不认为他们的内心会如此脆弱。这种场面还无动于衷,不知道要称为固执还是执着。他决定再试探一次自拍侠,他要给自拍侠一次生的机会,虽然这办法听起来有些下作,但他坚信活着就有希望,死了的自拍侠,将一文不值。
　　 车到了行刑现场,附近已经不再有那些碍眼的人潮。一身不合身军装的女孩儿被手下送来了,老毕挥退手下,和女孩平静地对视了几秒钟,突然感叹自己女儿过世也是这般年纪:
　　 “我知道你父亲是自拍侠。”
　　 “你想救他吧。”
　　 “闭上嘴。”
　　 囚车上的单间总算比卫生间大一些,这明显是给监视器跟半自动武器腾出的地方,原本关上的窗时不时打开一次——那是给囚犯最后再见一次家人的机会。
　　 对于超级英雄的亲子见面,老毕都能总结出来写成剧本了。他们总是满口答应做个好父亲,可就是卷在英雄之路的漩涡中拔不出来。只能远远看着,东托付西托付的照顾孩子的生活。虽然这里面有太多她所不知道的事儿。她不知道自己上学时候纠缠自己的混小子怎么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国外留学时候,是谁摆平了一张张罚单和可能伴随的超速指控;她不知道创业陷入危机的时候,突然来当冤大头的超级股东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也许她能依稀记得有自己这么一个父亲存在,但是英雄给她的理由永远是太忙,至于忙的是什么——他总不能告诉孩子:嘿宝贝,你爹我要拯救世界。连面都很少见,怎么算是一家;连话都很少说,怎么像个父女。每当英雄惩奸除恶回到家中,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抱着大号玩偶熊睡着在电视机前,就是有再多的满足感你也会荡然无存,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随着淅淅沥沥的洗碗声丢到下水道里。如果即刻让英雄死去,能给女儿一个踏实平安的生活,他一定会宁可放弃逃生,来弥补这些年自己的缺失。说不定,肯屈就来自己手下换个面具做事也不奇怪。
　　 如果他不识好歹,就别怨我手辣。
　　 两个当兵的架着无辜女孩去见她的前超级英雄老爹。老毕塞上耳机,把监视器的镜头贴到了自拍侠的面具上,妄图在眼睛里面找到一丝的惊喜、恐惧,甚至迟疑……但是他看见自拍侠的眼睛只是垂下去,更像是在数自己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