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盛世华莲 (散文) ——长孙文德皇后记评
无边蔓草青丝如碧,远近垂杨细柳飘新,夭桃灼灼华艳,杏蕊红暖树树春。芳华灿烂,春意盎然,满园之中莺啼婉转,蝶舞蜂忙,而楼台门窗紧掩,亭榭绣幕低垂。莫不成要“芳树无人花自落”,“隔叶黄鹂空好音”,韶光空负!莫急,莫急。
请侧耳倾听,自有笑语隐隐。那方不是来了吗?举目观望,远远地宫扇双分,如云仕女轻纱罗襦灿灿若霞,簇拥着一位气度高华的美妇穿花拂柳漫步而来。那美妇对襟绸衫,大袖飘逸;长裙曳地,仪静体娴;肩披批帛,富丽雍容;面上含着笑。步入园中,盈目鹅黄新绿、姹紫嫣红。不觉心怡神旷,漫吟道: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
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好一首《春游曲》,取意新巧,明写春色,暗喻人物。颔联不说妾面如桃花,而说桃花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偷”得了妾的“面色”;不说妾的身姿似弱柳扶风,而说嫩柳学得了妾的“身轻”。表里写桃艳柳柔,实则写自己人面艳若桃花,身形婀娜似柳。颈联虽写自己看蝴蝶飞舞,亦写她翩翩穿行于桃柳、花丛之中,步履轻捷如蝶;虽说自己聆听树上莺啼,犹说她游春欢乐心情笑语如莺。前两句是景的人化,后两句则是人的景化,从而将景美、人美、情美合而为一。尾联明写自己游园林下,实蕴典故其中,晋王凝之妻被称为“咏絮才”的才女谢道蕴因风神散朗超逸,被时人誉为“有林下风气”,后世因称妇女超逸之致为林下之风。作者以此自比,显有自夸风采卓然出尘之意。如此绝世女子又是谁呢?作者自问,末句自答,她出众的风韵情致早已闻名。不点明自己的身份姓名,含蓄之中流露出一种高雅的矜持。
如此的顾盼自是,如此的洒脱不拘而又风流蕴藉!何如人也?
诸君费尽心思亦不会想到如此萧散朗藉、多姿多情之女子竟是以贤德闻名于世、凛凛万端母仪天下的盛世大唐皇帝天可汗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
被称为脏唐臭汉的大唐,因有了长孙氏,在它皇皇的盛世底色上又增添了神圣净洁的光辉。在代代后妃勾心斗角争宠的中国后宫里,因曾有过这样一位皇后,使那金碧辉煌的囚牢轻响着风铃般的清音穿透千年冷酷无情的荒漠,轻轻地低诉着一抹瞬逝的历史温情。被吕雉的野心、则天权杖的欲望血染熏黑的后宫,被飞燕的盘舞、玉环的羽衣曲靡靡昏醉的后宫,因了这一位皇后,使肉欲横流和权欲膨胀纠结在一起的荒淫昏聩的中国宫廷有了一丝清凉恬然的和风袅袅其中。
大唐的盛世气象如牡丹般雍容华贵,而她是佛前七宝莲台的莲子,是上天的安排,是命运的无意,悄悄地洒落于涌动着日月云天的大江大河中抽芽绽放。时代的朝暾夕晖将她亭亭净植的身躯晕染得华贵尊荣,而她“克树母仪,首盛唐而圣善。赞成帝治,开贞观之休明”。温良贤淑缕缕四溢的清香伴着丈夫的金戈铁马、文治武功更新了中国历史新的篇章,开创了一个盛世。
按中国的血统论,长孙氏出身绝对高贵。她的父系是皇族,母系也是皇族,可以说她承袭了两家皇族血脉。“其先出自后魏献文帝第三兄,初为拓拔氏,宣力魏室,功最居多,世袭大人之号,后更跋氏,为宗室之长,改姓长孙氏”、“父晟,隋右骁卫将军”、“性通敏,略涉书记,善弹工射,矫捷过人。”曾奉诏多次出使和抗击突厥,凭其出众的谋略,分化瓦解之,保持隋北境安宁,为促进民族融合作出了重大贡献。可以说一个强大的突厥帝国,从根本上就是毁于长孙晟之手,此功非常人所能及也!
长孙氏之母乃北齐皇族高氏后裔。惜哉,长孙氏生在如此贵胄之家却不幸幼年丧父,与一奶同胞的哥哥长孙无忌不能见容于其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幸而其舅父高士廉将她母子女三人接到家中抚养,方不至小小年纪命途颠簸。高士廉待妹妹与外甥们恩情甚厚,即便是自己仕途坎坷被贬之时,亦不忘将大宅变卖换成小居以安顿他们生活。也是高士廉看中时为太原留守的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将年仅十三岁的长孙氏嫁于李世民为妻。
十三岁,或许是情窦初开,或许懵懂不通人事,我们无从考证十三岁的小姑娘与十五岁的少年婚前是否有爱情基础,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婚后他们写出了中国帝后爱情史的传奇。长孙氏所得到丈夫的爱丝毫不亚于集李隆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却比她来得更真挚浓厚,更情深款款,更见人间真情。
历史在这里掩起了长卷,没有留下更多的关于他们爱情生活的笔墨。惜哉,中国的笔杆子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不轨的桃色情事上,将更多的目光投放到那些艳帜昭彰的性感倩影上,如椽大笔肆意窥探渲染着着宫廷的荒唐淫靡,却漠视里面的真情真意,任其淹没在历史的烟云中。
史书关于长孙皇后的记载集中在她对唐太宗李世民的政治影响上,而没有更多的触及她的情感世界。可是即使从这一鳞半爪的政治描述中我们还是能探寻出他二人的情感真迹。
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帝业的开端。杀兄屠弟也是李世民一生丰功伟业光辉中的一个污点。可是,在那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斗争中,不是先下手为强就是束手待毙。李世民当然不想成为任人屠宰的羔羊,也只能孤注一掷。
我们知道唐朝建立以后,为统一全国,先后进行了六次大的战役。这六个战役李世民就指挥了四个,全部取得了胜利,为唐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也因而威权日盛,这当然使身为太子的李建成感受到压力,而齐王李元吉也有自己的打算,于是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李世民。而此时李渊也对李世民的某些做法不满,日益疏远,并且抑制李世民的势力,不令其指挥重大战役,而令李建成与李元吉代之,显然有夺其兵权削其兵将之意。
从武德五年到五德九年,李世民从未成为大战役的统帅。可见此时李世民已经失去父亲宠信。而太子与齐王除了在父亲支持下公开夺取统帅,还用公开或秘密的手法来瓦解李世民已经结集的小集团势力。用金帛招诱尉迟敬德、段志玄、李安远等秦府将领,不成就加以构陷,曾下尉迟敬德于诏狱,要出程知节为康州刺史,连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个大谋士都被斥逐出秦府。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前夕,还借元吉率师拒突厥的机会,“令秦府骁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等并与同行,又追秦府兵帐,简阅骁勇,将夺太宗兵以益其府”。此等行为已将李世民逼入绝境,使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措施化险为夷。
此时在京城内东宫与齐王府的实力远超秦王府,铤而走险有几分胜算实难把握。胜了自然奠定千秋基业,败了,妻儿老小,整个秦王府将成为一片焦土屠场。从战乱频起皇权易位、权谋倾轧中走过来的李世民自然明了其中关节。可此时此刻他顾不到身边的姬妾儿女,他要为生命而战、为未来而战。英雄事业岂能为儿女私情缠绊?然而,抛下一切跨马抡刀奔赴玄武门决战的李世民却无法抛却他的爱妻,他将那位娇柔的秦王妃——长孙氏带在了身边。这不是去赴宫廷的盛宴啊!
战马嘶鸣、霜刃染红的战场靓丽着一个端宁秀美的身影,她虽然不赞成同室操戈、兄弟相残,而此时也尽力理解着丈夫。事成也好,事败也罢,她不能坐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等着传来他或生或死的消息,她要与他共赴难、同生死。
血染的战场,权诈的宫廷,瞬息万变的朝局,随时都可能头颅落地,万刃分尸。可是,死也要与她死在一起吧。既然他分身乏术,不能一边争着江山又一边保护着爱妻,那就带着她去争江山吧。说是带着不如说是将她护佑在自己身边。玄武门风云变色,东宫与齐王府的兵将闻讯而动,率众攻打秦王府,殊不知秦王府里,王妃寝内已人去室空。
幸而玄武门速战速决,李建成、李元吉的头颅即时示众,攻打秦王府的兵马才黯然鸣金,秦王府内年幼的世子、惊乱不堪的姬妾方免受灾劫。而此时的长孙安详地傍在丈夫身边,微笑着慰勉将士。不管是丈夫保护了她,还是她支撑着丈夫,总而言之,在李世民走向帝王宝座的第一步里就有她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的足迹相随。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先封皇太子后继皇帝位,长孙氏水涨船高,亦先被封为皇太子妃,后册封为皇后。据说早年长孙氏归宁永兴里,其舅高士廉媵张氏,于其所宿舍外见大马,高二丈,鞍勒皆具,以告士廉。命筮之,遇《坤》之《泰》,筮者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变而之《泰》,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象》曰:后以辅相天地之宜而左右人也。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于《归妹》,妇人之兆也。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贵不可言。”而今果应卦言。
每个人都渴望至尊无极,威加海内,颐指天下。作为男人,想做一国之君,作为女人要母仪四方,受人无限尊崇,得人无尽艳羡。可是人的欲望又不止于此。做了皇帝想长生不老,做了皇后又不愿甘为一人之下,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韦皇后、武皇后是也。每个人都不想被别人掌控,却总是想掌控别人。喜欢支配别人更是女人劣根性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不许女人干政的情况下,女人却乐此不疲地干预政事的原因之一,也是女人愿意管着丈夫的原因。支配丈夫的行为,满足个人的私欲,显示个人的影响力,打击异己,为娘家争取更大的利益,大多数干政的女人不过如此。也可以说大多数后妃干政并非真考虑政局,也并非真有政治才能,因而后妃干政,大多是对政局的破坏。这从妲己“牝鸡司晨”导致政治衰颓,就开了不好的头。
所以古代不许女人干预政事也不无道理。可是这样的规定并没阻止住女人的贪心和野心。哪个朝代甚至哪个帝王政权后面都多多少少会有女人的影子。甚至有不少女人走到前台而大多是留下了历史骂名,为某个王朝最后走向灭亡担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被后代人公认有政治才能的,那点政治才能也被她们的残暴推拉到历史评语的边角。
相比之下,长孙皇后是那样的清淡天和,没有物欲的贪求。“后性尤俭约,凡所服御,取给而已”,也无有权欲的膨胀,不思凌驾夫君之上,亦不思左右夫君的意志,安于自己的本来角色,即便丈夫询问她的意见,亦对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豫闻政事?”“太宗固与之言,竟不之答。”在今人看来,特别是女权主义者看来,此种行为颇有受诟病之处,有那么多大显才能的女人比着,长孙氏显得特无进取之心,消女人志气,涨男人威风。重者怕是说她受封建伦理道德毒害,甘为男人附庸,不思为女子扬眉吐气。这种想法正体现了中国评价体制一元化的狭隘倾向——只以权力论英雄,只以功利论成败,却把美德品性抛掷脑后。
史家评论长孙皇后为“仁孝恭俭”四字。看到这四个字,怕是有人又要笑了,说这不是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规范吗?以往红学家对《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评价定性就是封建社会淑女的典型形象。而这个评价按传统红学观念,怎么看都不像是褒扬的判词。因为这是站在封建社会的反叛贾宝玉、林黛玉对立面的评判。似乎一与“封建”沾边就是反面角色。可是“仁爱”“孝顺”“恭谨”“俭素”拿到现在就不是美德了吗?
女人被封建礼教束缚得太久,捆绑得太严,对那个绳索恨之入骨,急于抛弃,却没发现那个绳索是锦绣彩缎做的,不作绳索可以制成一件精美的衣衫。不管什么时候,对人的规范都不会以邪恶、残毒、贪婪为准则,都会拿忠诚、善良、正直、刚强、仁慈等行善的一面为法度。只不过古时倡导得太过狭隘、太过单向罢了。过分强调“臣”对“君”的职守,“子”对“父”的遵从,“妻”对“夫”的贞节,而没有双向对等的均衡。所以,不好的不是“仁义礼智信、恭良温俭让”本身,而是要求的过于片面、过于表象、过于死板,以至于束缚了人的个性。今天我们要解开绳索,但是不要把绳索烧毁。因为人的行为需要规范、需要引导、需要表率。美德到什么时候都是美德。美德不会过时。
长孙皇后的“仁孝恭俭”决不是一件拖着绳索的舞衣,而是一件闪烁着月亮光辉的素净的华裳。作家鲍鹏山曾经在《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中写了这样一段话来评价庄子:“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若庄子是看守心灵月亮的树,那么长孙皇后则是浸润着美德之月的莲花,在乱世淫秽的宫廷里圣洁地开放,馨香着后宫里的每一个人,也清净着她的宫廷。
在中国的历史上,除了明孝宗坚持一夫一妻而未有宫妃争宠互斗之事发生之外,还少嫔妃争宠传闻的就是长孙皇后执掌六宫的时期。长孙皇后与唐太宗李世民鹣鲽情深,可是,作为贵族出身的李世民在未即帝位之前就有了几房侧室,其中便有隋炀帝的女儿杨妃,后来李世民称帝,按制嫔妃更多。我们都知道封建大家庭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很难调理,“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其暴烈程度可想而知。且后宫不仅是女人争丈夫,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是政治势力的集散地。因而宫廷向来是文艺作品津津乐道常演不衰的重要题材(对这种私生活的探秘,本来就是人类一种最隐秘阴暗的心理)。而长孙皇后深得丈夫挚爱,恐怕也就成为众多嫔妃嫉恨攻讦的主要对象。而事实恰恰相反,后宫之中对她无不爱戴。这自然是她正直端方、仁惠慈爱的结果。
美德不会过时,女人之美,美在内心——爱文字的女人都是美丽的女人,愿我们一直美下去!
引用编者按:文章洋洋洒洒用万余字的长篇,由《游春曲》的华美意境起文,引用大量史书记载和历史故事,为我们详述了有着“盛世华莲”之誉的长孙皇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洁质和她“仁孝恭俭”、正直端方、辅佐丈夫统领天下的美德以及她与一代明君李世民恩爱一生、情真意切、终得丈夫“侍死以生”的荣宠,最后同穴而葬、堪称完美的一生。
好文终是好文,自有慧眼。复审发送完没一会儿,刷新,看见小红卷轴,亮了我的眼。:))
月楼边看边止不住的赞叹:我巢才女,我巢之幸!
当历史和众多人物扑面而来,我只能再次确认自己的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