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指相扣
他紧紧握着的这只手,仅有无名指、小拇指两根手指头和半个手掌,在他宽厚粗糙的掌心里,像极了一只刚出壳的雏鸟。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把这只手紧握在掌心里,并用心地去体会它残缺的痛,又或许是他第一次对这只手心生出无限怜爱。
曾一度,在他的眼里,手有残疾的她虽不至于是个累赘,但的确也不能为这个家分担丝毫。他用一身力气拼命赚钱,养活她和孩子,盖起新房。这个家有他撑着,不算富有,但也过得平淡幸福。
曾一度,在她的眼里,他就是一棵大树,虽然粗枝大叶的,从来没给过她柔情的呵护,甚至对她还略有嫌弃,但她也自有自己的心满意足。
结婚二十多年,她从没想过,会和他这样手拉手地并肩走路。他对她,说话都是急赤白脸的。她背着行李,把手交由他紧紧地握着。他们被裹挟在出站的人潮中,从背后看去,俨然一对亲昵携手的恩爱夫妻。可是只有他知道,她瘦弱的胳膊肘儿一直紧紧地绷着让他借力,只有他知道这是一份竭尽全力的搀扶。
他病了!像一座山,轰然一声就塌了。他也曾经想象过,如果自己病了会怎么样?他觉得那真的就是没有活路了。家里没有余钱,做农民工十多年,没有买过社保、医保。孩子还不能自立,至于她更是被他排除在所有能想到的依靠之外,可是病魔不会因为他病不起就不光顾他。
从来都是她有这个病、那个疼的,时不时就来个头痛脑热。而且,她还大字不识几个,每次出门坐车都要他带着,每次还都会晕车吐个翻江倒海的让他心生厌烦。对她,他简直觉得还不如一个孩子省心。
这一次,却是她带着他,两只手紧握着,人家是十指相扣,他们是七指相扣,一路上车下车,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她晕车,蹲在路边翻江倒海地吐完,不动声色地往两边太阳穴抹点风油精,站起身,伸给他的手仍然义不容辞。她像是会摇身一变,一夜之间,就再也不是那个有点不舒服就哼哼唧唧惹人烦的女人了。
他的病比想象的还要麻烦,住院两天都没有确诊,名目繁多的检查令他心生不祥,昂贵的费用不堪重负,病情却一天比一天重,短短几天时间,他就已经不能下地行走了,巨大的痛苦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病床前,她接屎端尿,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从来想象不出,自己在她面前也会有这个怂样,他也当然想象不出,大难当头,她会有着如此的镇静。
终于,最后一项腰椎穿刺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得的是发病率仅有十万分之一的格林巴利综合症。确诊后,立即需要使用大量的人体免疫球蛋白加激素的冲击疗法急救,医生告诉她,根据他的体重,一天需要注射十瓶球蛋白和十几支激素,费用高达近七千块,要连续注射五天。她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笔账,光这一项五天就要三万多块。她经手过的最大数额的钱从来没有超过500块,这次来看病,他交给她两张银行卡,加起来有两万多,她觉得好大一笔钱,小心翼翼地把卡揣在包里,把密码牢记在心里。
他问医生跟她说了什么,她没事人似地说:“医生说叫个什么病来着,我没听懂!反正医生说输五天那个什么药很快就会好。”
他习惯了她的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为此,他也没少对她皱眉瞪眼过,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他当然不知道,背着他,她在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借钱。这时候的她一点都不糊涂,她只想躺在病床上的他最好是能糊涂点。可是球蛋白输到第三瓶时,他就从护士那里得知了这一小瓶药价值多少钱,一天要多少瓶,连用五天要多少钱,当然还有包括这个病的种种风险和后遗症。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他真的觉得没有活路了,他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显然不是她。他就那么一脸绝望地睁眼看着天花板,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她说:“输完这瓶不要输了!”
“已经买了三天的药了。”她小声地说。
“输完这三天又怎么办?就这两万多块钱,花完了怎么办?”他习惯了用训斥的口气跟她说话。
“借……”她更是习惯了在她面前噤若寒蝉。
他看了她一眼,她正仰头紧张地盯着快滴完的药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几天的奔波劳累,使得原本消瘦的她更加憔悴了。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认真地看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对她的心疼。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点滴和激素带给身体的副作用,令他痛苦不堪,求生的意志在一点点被摧毁。第一次,他很郑重地跟她聊天,告诉她如果自己不在了,他的后事要怎么安排,家里的一些事要怎么处理。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又是第一次,她大声地冲他吼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还有一辈子要过!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他没想到她也有这么大的嗓门,第一次,他被她镇住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也被自己的嗓门吓到了,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力量。她借故打水躲到开水房,迅速地抹去没能忍住的两汪泪水,回到病房继续给他按摩失去了知觉的双腿。
他皱紧眉峰一言不发,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她问他:“难受吗?”“要喝水吗?”“切点苹果你吃,好吗?”他不理。
她说:“你别想那么多,钱你也不要操心,两边的兄弟姐妹都在想办法,这五天的钱已经交满了,明天我弟还会打一万五过来,你安心治病就是了。”
“治!治!病治好了一家人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医生说了,这个病很难恢复得像正常人,到时生活都维持不了,欠下的这一屁股债谁来还?”他终于开口了。
他说的问题,她还真没想过,她说:“我不管那些,我只要你现在把病治好。”
可是他不能不想,他知道,这个病很难治,就算控制住了细菌感染,也难以修复受损的神经,这意味着将来他会是个残疾人——双下肢瘫痪,更严重点,大小便失禁。
寄托很大希望的球蛋白输完五天,他却发烧了,医生说这个病最怕发烧,高达40度以上的体温,几乎把他推向了死亡的边沿。呓语、盗汗、大小便失禁……偶有清醒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她在帮他擦身,帮他换衣服,在用棉签蘸着水润湿他的嘴唇,总能感觉到有只手不时地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体温。那份细腻和温暖就像小时候生了病,母亲给予的疼爱一样熨贴,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持续四天的高烧,终于控制住了,而他的倔强、不服输、不甘示弱几乎也被彻底征服了,他不再关心每天花了多少医药费,也不再关心还有没有钱,他躺在病床上,把自己交给她,又或者说是交给了命运。这令她感到既安慰又无助,安慰的是他不再考虑钱的压力了,就能好好配合治疗;无助的是一夜之间他已不再是她的依靠,她必须学会独自面对所有的困难和压力。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大人遗弃的孩子。
医生说因为激素的原因,他的身体尤其要注意营养,钙、钾、维生素……稍有不足,都要补充。于是她买来了一箱箱的牛奶、一袋袋的水果、鸡蛋,甚至于还买了个锅,避开医生、护士的耳目,偷偷地在病房里煲汤、熬粥给他喝。一天里,她总在想尽办法哄着他,往他嘴里塞东西,自己则将一份饭分开吃两餐。除此之外,她还要为医院每天发下来的催款单想尽办法。
他一天的治疗,除了输液、吃药,还要做理疗、针炙,去往三楼的康复中心没有电梯,改成坡道的楼梯令轮椅非常难推上去,他一米七多,一百三十多斤,一米五多点、不足九十斤的她推着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把腿蹬得笔直。每天早上趁着还没有输液的空档,她早早地扶着他在走廊里学走路。瘦小的她吃力地扶着他高大的身躯,像教孩子走路一样,嘴里一连声地说着:“走!”“抬脚!”“对!就这样!抬这只脚!”“再走!”
……
她会为他今天比昨天多走了几步而露出欣慰的笑脸,却从没想过,如果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该怎么办?
她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只有买东西、打饭才走开一下。可还是因为买骨头煲汤给他喝,耽误久了点回来,令等到心急的他冲她大发脾气。等他发完脾气,她走开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不是委屈,而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为他所依赖。从那次后,她再出去,都是一路小跑。
住了快一个月,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她有些不愿意,他走路的能力还仅仅只恢复到入院时的水平。尽管每天下发的催款单早已令她焦头烂额,但她还是希望医院把他再治好一点才出院。可是医生告诉她说:只能治到这样子了,控制住病毒感染,不再有生命危险,就是最好的结果,至于恢复走路要靠他后期的锻炼和个人的造化。
造化!她不懂什么是造化,她只知道,他人还在就有希望!她默默地去办理了出院手续,像入院时一样,她肩背手提着行李,把那只残疾的手交由他握着,胳膊肘儿用力地绷着,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像是早已习惯了对她的依赖。
他一步一小挪,举步维艰!她神情笃定,目光如炬!他们七指相扣,相携着走向未卜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