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征文】最美的风景(小说)
【一】
女人坐在门口的一条矮板凳上。她望着禾场上的那只老母鸡,它正在柴禾丛里左脚刨一刨,右脚扒一扒,忽而又用尖尖的喙在地上不停地啄几口。不一会儿,它便打了胜仗似地,在有些湿润的草堆中,啄起了一条肥肥胖胖的蚯蚓。它衔着蚯蚓,迅速向身后的小鸡——那些弱弱的孩子们奔去。它把蚯蚓吐在地上,看着它的孩子们一拥而上,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抢夺那条还在死死挣扎的蚯蚓,于是,它又转身来到柴禾堆中,低下头,不厌其烦地寻觅起来。
女人看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们,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惜来:为了觅得几口食物,填饱肚子,它们就是这样,一天到黑,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着。
她忽然想到了这世间的主宰者——人。人的命运跟这些小生命又有多少差异呢?她正这样想着时,忽然听到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她直起身子,几步跑到堂屋里,把正在凉床上蹬腿舞手的小儿子飞飞抱在了怀里。
这孩子真怪,一扑进到妈妈的怀里,就不哭不闹了。她连忙解开衣襟,将那只鼓鼓的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拼了命似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一不小心,还差点呛住了。她忙用右手拍拍孩子的后背,小声对着孩子说:“别急别急。小宝贝。又没人跟你抢。”
孩子大概是吃得太急了,有些打噎了。她忙把孩子的嘴从乳房上抽开,站起来,抱着孩子走到禾场上。
不远处,大儿子伟伟正和刘桐一起,在刘桐家的禾场上打弹珠玩。
女人抱着孩子,来到刘桐家的门口。“妈妈,到哪儿去玩?”伟伟扑上来。“妈妈随便走走,你和刘桐好好玩吧。”女人左胳膊抱着孩子,右手抚了一下伟伟的头。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伟伟没有兴趣和刘桐玩弹珠了。他脸对着刘桐,有些讨好地对刘桐说,“你的小手枪是你爸爸买回来的吧?快拿出来我妈妈看看。”刘桐还真够意思,他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到屋里,拿出一个五彩缤纷的塑胶小手枪来。还不住地扣动着板机,小玩具手枪一边喷着彩色的光,一边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来。“我要爸爸回来给我买一个。”伟伟歪着头,望着妈妈,有些哀求地说,“妈,爸到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是啊!他,跟自己厮守了四年的男人,如今在哪儿呢?她也弄不明白。
“在路上。你爸!”每次儿子问起她,“爸爸在哪儿啊?”这时候,她就这样回答孩子。
“你又要下地了?凤兰姐。”女人来到凤兰门口的时候,见凤兰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的遮阳帽,推着自行车,问道。“嗯,少该那龟儿子懒得要死,一天到晚只顾抹牌,打麻将,我不早些下地啷搞呢?”凤兰无可奈何地说,左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一抬右腿,便很熟练地挎到了自行车座椅上。“你好半天下地呢?艳姣?”凤兰扭过头来,望着女人,“你一个人还难搞些,又要招呼娃儿,又要种几亩地,真苦了你!”凤兰说完,骑着自行车溜走了。
“我也该下地了。”女人来到婆婆家。“妈,我要去扶棉花了。飞飞交给您了。伟伟在刘桐门口玩,您好好看着点。”
婆婆伸手接飞飞。飞飞赖在女人怀里,死活不肯过去。“听话,妈要干活了。”女人拍拍飞飞的屁股,“不听话,小心妈妈把你卖给人家。”飞飞很不情愿地放开手,扑到了奶奶怀里。
“你也真是的!艳姣,让冬青在家,好好种几亩地,一起抚两个娃儿多好。”婆婆长叹一口气,埋怨地说,“你放他走啷搞呢?唉,冬青这鬼家伙也是,吃不起苦,只晓得打混混。”说到这里,婆婆又望了女人一眼,“艳姣,你有没有冬青的消息?他到底啷样了?几时回来啊?唉,你真……”没等婆婆说完,艳姣就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似地回到自家屋里,推起那辆“大桥”牌自行车,向马路上走去。“我要坐自行车。”伟伟跑了过来,扒在自行车后衣架上,要往上坐。“伟伟,今天天气太热了,别去了。”艳姣把伟伟往下抱。“等天凉快的时候,妈妈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听话伟伟。”伟伟听话地下来了,艳姣蹬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朝母猪台那片棉花地的方向奔去。
【二】
昨夜一场暴雨,下很太突然。风也不甘示弱,把房前屋后的枝叶刮得满地都是。早晨起来,雨也停了,风也息了,太阳从东边天际缓缓地升了起来,红着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经了昨夜雨水的洗礼,菜园子里的茄子,黄瓜,辣椒,番茄,全部湿淋淋的。禾场上散乱的一些杂草也覆着一层水气。
八月的天,依然燥热如火,到中午的时候,更是酷热难耐了。
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艳姣来到了自家的棉花地里,看着满田的棉花,被昨夜的一场暴风骤雨,折腾得东倒西歪,艳姣心里好不心疼。棉花地的垄沟里,间或有些积水。艳姣赤着脚,踩在地上,稀泥和渍水溅得满裤脚都是。棉花杆子几乎没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太阳也在天空中,发威地肆虐着。她弯着腰,低着头,一边用手将那些歪歪倒倒的棉花杆子扶正,一边用右脚将棉花根部的泥土踩结实。艳姣一个人在这片苍翠的棉花地里,迅速麻利地,来来回回地扶着棉花杆子。在这蒸笼一般的田地里,她热得简单要晕了。
棉花地里,不时传出知了的鸣叫,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艳姣又热又累,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喘着粗气,来到田头的埂子上坐了下来,取下草帽,不住地摇动起来。
她望着满满一田的棉花杆子。枝叶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的、白色的花蕾。有些枝叶和花蕾正被棉虫在啃噬。讨厌的害虫!艳姣在心里骂了一句。她痛惜这些棉蕾和枝叶,这可是自家一年的收成啊!这一地的棉花,哪一棵,不是自已一手一脚精心栽培长大的?就跟抚育自己的儿女一样。从做营养钵开始,到下棉籽、出苗、间苗、移栽、再到浇水,施肥、打药、锄草,哪一道工序,不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去捣弄啊?最难做的,就是中耕和垄沟了。因为这时候棉花杆子已经长大了,枝叶已经伸展得婆婆娑娑,脆脆嫩嫩的。硕大一头牛,拖着犁铧,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耕作覆土。稍不小心,犁铧翻起来的泥巴,就会把棉花杆子压倒,甚至压断。所以,翻耕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以往,每次中耕覆土的时候,冬青就牵着牛,扶着犁铧,一拐一歪的在田里覆着土,自己则紧随在后,仔细地扶起被压倒的棉花杆子。今年中耕,冬青不在,就靠自己一个人耕作了。耕完了,又要仔仔细细地扶起压倒的棉花杆子。
想到这里,艳姣长叹一口气。
“艳姣,喝口茶吧!”田埂上,海子叔和妻子梅幺朝这边走过来了,准备到地里去扶棉花杆子。他家的棉花地,和艳姣家的地隔两家。“我带了的。”艳姣说,“你们家的棉花杆子倒的少。”“是的。”梅幺说,“你海子叔每回耕地的时候,沟耕得深,土也覆得厚,所以倒的就少些!”他俩在艳姣家棉田前站立了一会,海子叔指指点点地说:“难怪你的棉花杆子倒得多,你看,你的地耕得太浅了,棉花厢子根本没有垄多少土,以后要耕地的时候,不会耕就叫我来跟你帮忙!”说完,他们就到自家地里扶棉花杆子去了。
不知不觉间,棉花田的上空出现了一缕缕白色的雾,棉花叶子上也开始有了淡淡的露水。天气也没有先前那样燥热了。艳姣扶了大半块地的棉花杆子,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走了,回去了。明天再来。”梅幺已经上到了田埂上,对还在低头扶苗的艳姣喊道。“嗯,来了。”艳姣迅速从棉株中窜了出来,身体将挨得严严实实的棉杆擦得哗哗直响。“艳姣,不是我说你。”梅幺嘀咕着,“你把冬青放走了啷搞的呢?叫他跟你帮哈忙,你啷会吃这大的亏?”海子叔也摇摇头说,“俗话说得好:‘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泥巴砣子出身的,啷要想些洋心事?轻松饭这样好吃?你冬青就是书看多了,才想出这些馊主意的。亏你还听他的!现在晓得吃亏了吧?”
艳姣没有吱声。她紧走几步,来到路边,挎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向家里蹬。家里还有两个娃儿等着她去伺候呢!
【三】
艳姣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擦黑了。她来到婆婆家,见婆婆用一只小瓷瓢羹在给飞飞喂粥吃。伟伟也站在小桌前,端着一只小铁碗,在往嘴里扒着饭。她接过飞飞,扯着伟伟,往自家走去。
冬青有五兄弟。冬青是老四。婆婆和公公单独过日子。柴火油盐由五兄弟共同负担。虽说是单独过,但哪个儿子家里有事,婆婆和公公还是要出手相助的。不过,两老大多的时间,还是帮老三带孩子的。因为老三孩子多,田多,最主要的是,老三两口子迷上了抹牌打麻将,有时候抹牌连饭都顾不上做,几个孩子经常饿着肚子,老人不止一次劝说老三夫妻,要他们不要太迷恋赌博抹牌,但老三夫妻哪里听得进?老人心疼孩子,便帮他们做饭,洗衣,把孩子们操持得温温饱饱。有时还帮老三夫妻喂牛,喂猪,只要做得动的活儿,就一古脑儿地承揽下来。日子一久,老三夫妻就自然而然地把两位老人当做了他们的勤杂工。
而做为儿媳妇的艳姣就不一样。她很要强,什么事都不愿意求人。嫁到冬青家时,除了一幢两间旧瓦房是他们的憩息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婚后三个月,婆婆公公就和冬青夫妻分了家。冬青夫妻从老人那仅分得了几口装咸菜的坛子,和两个水缸,有一个还破损了,用粗铁丝箍着缸口。还有三十斤大米,再就是冬青结婚时,老人为他办酒席,送彩礼欠下的一千多块钱的债务。
分家后,艳姣找娘家人东借西凑了三千四块钱。把结婚时冬青欠下的债务还清了,还在村子东头买下了一栋三间青砖瓦房——这家的主人搬迁到平阳县城去了。艳姣又请来亲戚,将房子的瓦顶掀掉,砍了些树木,将屋梁全部加固,漏水的瓦面全部整平,然后搬了过来。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
“妈妈!”儿子伟伟在房里不住地蹦跳着,“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他给我买一个手枪回来。”“好!伟伟。快过来妈妈帮你洗澡。”艳姣把小儿子飞飞安顿好了,又帮伟伟洗澡。她帮伟伟脱掉浑身散着汗臭味的衣裤,伟伟便乖巧地站到那口大洗脚盆子中间,坐下来后,用毛巾在浑身上下乱揉起来。“来了,妈妈帮你洗。”艳姣接过伟伟手中的毛巾,从头到脚帮伟伟擦洗干净后,便把伟伟抱在床上,又从衣架上抓过来一条小裤衩,伟伟自个穿了起来。
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又是泥里又是雨里的日子过了将近半年,艳姣真的感到有些疲倦了。但他想着冬青是为了他们俩的理想和追求,是为了他挚爱着的那份事业,而在四海漂泊,忙碌奔波着,所以她的心里也就释然了。
那是去年十月的一天,冬青从粮店卖完稻子回来。天快黑了,冬青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浸湿了,脸上显出十分疲惫的神情。冬青把板车停在厨房的柴禾边,有气无力地对艳姣说:“艳姣,这田都没得种了。你看,我们晒了两个太阳,咬得硑硑响的稻子拉去卖,人家硬说晒得不干,要倒在晒场上重新翻晒,整理,还扣了十五点的水分杂质!”说到这里,冬青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来,递给艳姣,叹息着说:“粮食贱卖了不说,还没有现钱,这是欠条,说要等一个月才能去领钱。”艳姣怀里搂着出生还没满月的飞飞,心疼地说:“冬青,真的让你吃苦了。我又帮不了忙。”冬青喝了一碗水,接着说,“多亏海子叔帮忙,要不是他,我一个人晒谷,车谷,装袋,还要搬到粮堆上,不累死才怪呢!”冬青卖谷的时候,海子叔和梅幺也去卖谷子了。
到棉花捡拾的差不多有两三百斤的时候,冬青和艳姣拿出麻袋和蛇皮袋子,把晒得又白又软的棉花装紧,搬上板车,拉到镇上的棉花采购站去卖。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说才六七点钟的光景,但通往采购站的马路上,却早已摆着一条卖棉花的长龙,大概有一两里路的样子。大部分是板车,也有手扶拖拉机和人力三轮车。车上全部堆满了大大小小装棉花的麻包和白色的棉包。车子很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有时候甚至个把小时也原地不动。冬青让艳姣守着板车,自己到门口去看个究竟。他来到收购站门口,看到一些有关系的卖主,直接从后面插队过来,挤到大门口,门卫和棉检员,便让插队者直接进入收购场地,还顺利地帮他们验了质,过了磅。冬青看到这里,心里很是悲哀。他想起和海子叔、麻三爷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麻三爷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这世道,到茅坑里去拉泡屎都要有人。没关系,一泡尿都会把你涨死。”
冬青和艳姣在队伍的后面等得快要打瞌睡了。有卖汽水的和卖糖包子的在卖棉的队伍中穿梭着,叫卖着。艳姣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钱来,买了两个包子,两瓶汽水,和冬青一人一份吃喝起来。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采购站的大门关上了。收购人员去吃饭,午休。下午两点左右,大门才又慢慢地打开。那些卖棉的人,个个都心急如焚。可验质员却一付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喂,我说同志,你们动作能不能快点?你们可是吃饱喝足了,我们清早四五点钟就来了,没吃没喝,受得了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着
验质员吼道。“受不了,你去吃啊!哪个拉住你的腿了?”验质员也不甘示弱,气咻咻地说。中年男子还要说,他老婆忙止住了他,“你跟别人急什么?有本事自己别种田就是了。”男人还想说什么,女人忙打断了他,“你还说么事?你不怕得罪了人家,别人压你的级?真象个猪!”女儿骂完了男人,扭过头对冬青和艳姣说,“去年卖棉花的时候,他也是和别人吵,被别人把棉花压了两级,不服,拖回家,害得两个人白忙了一天。过了几天又拉过来卖,跟人家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才勉强没有压级。”女人说完,又对男人说,“祸从口出!几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个犟脾气,不吃亏才怪呢!”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听着女人的絮叨,冬青和艳姣都有些愤愤不平。下午五六点钟,冬青和艳姣终于将他们的两百八十百斤棉花过完磅,两人又把棉花拖到堆放棉花的堆垛边。堆垛很高,艳姣在下面用力顶,冬青将棉包扛在肩膀上,顺着斜靠在堆垛上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移动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