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嫂家门前那条弯弯小河，河水清清，流水潺潺，不知这样静静流淌了多少年，它承载着一辈又一辈的故事，也见证了四嫂一生中凄美的故事……
　　 四嫂乳名“小明格”，这是当地对女孩儿一种叫法，什么“小玲格”“小青格”，名字后面都会加一个“格”字。四嫂年轻时候可以称得上是当地的大美女，乌黑的辫子，齐腰一甩一甩，显得整个人格外利落；那大大的眼睛，如清水一般清澈，怎么看都显得灵动俏媚；那一对深深的酒窝和那甜甜的微笑不知道醉倒了当年多少少男少女……
　　 四嫂20岁就嫁人了，四哥是在解放战争退役的老兵，右眼被子弹穿透，导致失明，因为那个年月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之前，男女不能见面，按着老一辈的传统说法，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四嫂在结婚当天才看到了自己的“丑男人”，洞房花烛夜，四嫂满目是泪，伤心处，灯火昏黄，整个洞房感觉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喜庆，她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一只眼的丈夫，她害怕，她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恐惧，瞬间一个念头，她想到了死，她悄悄地把一把剪刀放到了枕头下面，她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初贞给了这样一个男人。
　　 “给新郎新娘铺被子啦！”两个叔伯嫂子拿着一盆花生和一盆红枣说笑着走进新房，四嫂泪水涟涟的样子吓到了两位嫂子，“兄弟媳妇，咋就哭了呢？”两个嫂子不问还好，这一问，四嫂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流个不停，嫂子们说话不会拐弯，纷纷劝道：“咱们女人呀，都要走这一遭的，别怕，你就两眼一闭，随他怎么折腾就行啦！过了今夜，你就不委屈啦！嘻嘻……”“咱们家四儿呀，你别看他少一只眼，人，心眼好，谁家有事，他都会去帮忙，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夸他的，你们呀，过起日子来，就不觉委屈啦！”两个嫂子你一言她一语地唠叨着四哥的好，四嫂慢慢地抹着眼泪，抽噎着，她的脑袋里空空的，还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命运会和这样的男人牵扯在一起。“一铺金二铺银，小两口从此金玉满堂，红枣一撒，花生满床，小两口早生贵子啦！”嫂子们拉着长调的铺床谣让四嫂心里怦怦直跳，她害怕那个一只眼的男人走进新房和她独处。
　　 听到了脚步声，四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底下的剪刀，她拽了拽衣角，整理了一下头发，她不想让自己的狼狈样子出现在就要成为自己的男人的面前，她咬着牙，给自己一份勇气，该面对的她必须要面对。四哥轻轻推开门，走进新房，他看到了四嫂眼泪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苗条的身材，穿着一身鲜艳的新娘裙，如画中美人、更像天上仙女一般，在这个布满红色的房间里，让人心醉、让人更不敢说话，生怕一不留神，这样的美好像花瓶一样被碰碎。四哥走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先喝口水吧，这一天累坏了吧？”四嫂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抬头看眼前这个男人，她真的很害怕！“那俺去给你打盆水吧？洗洗脚，这样会解乏的。”说着，四哥起身拿着盆子出去了，四嫂的脸上悄悄地泛起了一丝红润，难道这个男人要给自己洗脚？片刻，四哥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蹲下来，放在四嫂脚边，“你穿着不方便，俺来给你洗洗吧？”“哦，不，不！”四嫂不知所措地躲闪着，“你嫁进这个门，就是俺的媳妇，俺不会欺负你，只能好好疼你，相信俺！”一个男人的承诺从四哥嘴里说出，让四嫂的心里微微掠过一丝暖意，但是，她还是没有勇气让这样一个男人接近自己。
　　 那一夜，四哥和四嫂没有同房，因为四嫂就那样在床边坐着，低着头，撕扯着衣角。四哥一个人默默地离开新房，在门口外凳子上望着汪汪的河水坐了一夜，他不会去强求这样漂亮的女人和自己尽鱼水之欢，因为他觉得那样和强奸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虽然一只眼，但心没有缺陷，他不能容忍自己做一个强暴的混蛋男人，他要用生命去保护和疼爱这个女人，因为这是他从小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他已经把这个女人烙刻在心头了。眼前这条弯弯的小河，在晚上泛着闪闪的银光，它好像懂得四哥的心事，静静地流淌着，生怕吵烦了眼前这个多情的男人……
　　 每天晚上，四哥照常端热水给自己的新媳妇洗脚，然后默默地离开，坐在门前凳子上听着夜风呢喃、听着河水潺潺。俗话说：真诚所至金石为开，四嫂在矛盾与感动中纠结着，婚后一个月后，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四哥和往常一样，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走进房间，蹲下身，挽起了四嫂的裤腿，四嫂的腿白嫩白嫩的，让人舍不得使劲儿揉搓，四哥就那样用心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洗着脚，完毕，他端起水正要离开，四嫂悄悄地拽住了四哥的衣角，放眼望去，在烛光下的四嫂，脸上像红透的苹果，嘴角微微上翘，一种欲说不能的羞涩让这个女人在朦朦胧胧的新房里，越发迷人。“外边风凉，你，你就回屋吧？”四嫂低着头，两只手拧着衣角，整个身子似乎还在微颤，她紧张、羞涩，经历了一个月的思想斗争，她终于明白了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一只眼是假眼以外，其他的，自己都无可挑剔的。让他做自己的男人吧，他的心眼好，自己就认命吧。
　　 四哥四嫂就像一个传奇，经历了一个月的感情磨合，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他们恩爱无比，四哥天天乐呵呵地合不拢嘴，感觉自己真的就像捡了一个大宝贝似的，逢人便说：“俺家媳妇俊，能干，是俺前世行善积德修得，俺有福气呐！”四嫂就跟在四哥身后，形影不离，一起去地里干活，那个时候是集体下地，妯娌们说说笑笑开着新媳妇的玩笑，四嫂不好意思了，就跑到四哥身后，四哥一声吆喝，妯娌们更是闹得欢，有揪耳朵的、有挠痒痒的、硬要四哥讲一讲怎么上新媳妇床的。那个年月的喜剧只有那个年月的人们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快乐，他们就那样在自己的岁月中过着自己心安理得的日子，他们的快乐就像四嫂家门前那条弯弯的小河，从不停歇……
　　 在来年的秋天，四嫂临盆了，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四哥高兴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他跑到门外，冲着那条看着自己长大的小河，大声喊着：“俺有儿子啦！俺有儿子啦……”看着眼前这个小脸粉嘟嘟的、呶着小嘴、闭着眼睛、两只小手紧紧握着的儿子，四嫂的眼睛湿润了，她不后悔嫁给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给了自己幸福和快乐，儿子是他们恩爱的结晶，她满足地笑了。
　　 儿子取名“健生”，是四哥绞尽脑汁取的名字，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健康的生活。四哥经常说的话就是：“平安是福，健康是福。”可是，一些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健生5岁那年，和邻居家7岁的小石头偷偷跑到门前小河边玩石子。平日里，大人都叮嘱，千万别去小河边，河里有大水怪，会吃人的，可是，玩水、玩石子，似乎是那个年代孩子们的天性。“石头哥哥，回吧，让娘看见又打屁屁啦！”健生一个劲儿地催着小石头回家，“再玩一会儿吧，健生，还早呢！”小石头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石子抛水花，“健生，你看，我抛得远不远？我是男子汉，你是胆小鬼，嘻嘻！”小石头边说两腿边不自觉地往前移，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整个人跌入水中，“娘！娘！”小石头喊了两声娘，眼看着湾里的水就要没了小石头的头顶，健生吓得哇哇地哭着，站在那里不敢动，边哭边喊着：“爹，娘，快来呀！”正在院里捻玉米槌的四哥听到哭声，飞一般跑到湾边，“爹，小石头掉水里了！”健生哭着用手指着小石头落水的位置，四哥不由分说就跳入水中，四哥不会游泳，因为从小父母看得严，不允许自己靠近河。大约十几分钟的功夫，四哥有气无力地拖着小石头上了岸，这个时候岸边也跑过来很多人，人们帮着把小石头的头倒立过来，还有人在拍打着小石头的屁股，还有人跑回家去牵牛，准备让小石头趴在牛背上，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人们都围着小石头，却忘记了四哥还在岸边急促地喘息着，四哥因为呛了大量的水，整个人感觉快要不行了，健生摇着四哥的手：“爹，爹……”当四嫂赶过来的时候，四哥的嘴唇铁青着，浑身抽搐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爹，你怎么啦？你醒醒！”四嫂使劲儿地按着四哥的胸部，但终究没有救回这条壮汉子的命，四哥是因为在救小石头过程中，突发心脏病造成的窒息死亡。四哥去了，他抛下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四嫂一声：“天呐！你不公呀！”便昏死了过去。
　　 四嫂醒过来的时候，人们已经张罗着把四哥抬到灵床上，刚才还壮壮实实的硬汉子，瞬间便是阴阳相隔，四嫂哭得死去活来，却不能唤回丈夫的生命。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四哥入土为安，四嫂拖着疲惫的身子，搂着健生，呆呆地坐在大门口的凳子上，四嫂的牙根咬得吱吱响，她恨透了这一湾水，是它，剥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是它吞没了自己心爱的丈夫；是它，让自己从此成了寡妇！
　　 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四嫂泪水涟涟，她想到的都是自己男人的好，那粗粗壮壮的臂膀，那响如洪钟的声音，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四嫂搂着健生，这是自己男人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念想，窗外的夜风吹到身上，凉意袭到骨缝，有一种钻心的痛，“娘，爹呢？爹去哪里啦？”健生仰着头，看着一脸悲伤的娘，不懂世事地问道。四嫂赶紧抹了抹眼泪，告诉儿子：“儿呀，你爹顺着河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爹啥时回呀？”“等你大了，爹就回啦！”娘俩就这样一问一答地生活着。
　　 邻居家的二嫂来找四嫂，她想把四嫂介绍给自己娘家兄弟，“四嫂呀，你们孤儿寡母的，走一家吧，这样，啥时熬到头呀！”四嫂哇地一声哭了，“他二婶，俺不是那不正经的人，生是四哥的人，死是四哥的鬼，俺哪里也不去！”二嫂摇着头去了。后来，八姑、六婶都来做四嫂的工作，执着的四嫂每次都是大哭一场，从此，再也没有人和四嫂谈改嫁的事情了。
　　 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四嫂的眼睛模糊了，四十多岁的女人却有着六十多岁老人的苍老，四嫂的头发白了，牙也掉了几颗，已经没有了当年俊俏的模样，俨然就是一个乡村老太婆，岁月，就是如此无情，它让你经受了生死离别以后，再一次摧残了你的精神，蹂躏你的热情，让你变得憔悴，变得苍老。高中毕业后的健生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合格的军人，这是这么多年来带给四嫂唯一的喜讯，健生临去部队的头一天晚上，四嫂一夜没睡，就坐在门口凳子上，望着那条弯弯的小河自言自语：“他爹呀，咱们儿子当兵了，家里以后就剩下我一人了，俺呀，以后每天晚上就来这里陪你说说话……”
　　 健生在部队上很上进，他是陆军通讯兵，一米八五的个子，说话不急不躁、办事干脆利落、胆大心细，很受领导的赏识，在入伍的第三个年头，他如愿以偿考上了军校，后来当了军官，娶了部队师长的女儿。那一年，健生领着城里的媳妇回家探亲，那是村里很多年没有过的大喜事，村长和乡亲们敲锣打鼓迎接健生和他的媳妇。
　　 “他爹呀，咱祖坟上冒青烟了不是？今天咱们的儿子，儿媳妇回家了，你看到了吗？”四嫂站在河边望着汪汪的河水抹着眼泪念叨着。“娘！娘……”健生和媳妇一边往这边走一边喊着，四嫂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扭过头，慢慢地挪动着那近似弯曲了的身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四嫂又一次“哇”地一声哭起来，她在哭自己的男人看不到儿子光宗耀祖的样子，她在哭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终于鲤鱼跳龙门了。经过乡亲们的一阵劝说，一家人的心情终于恢复了平静。
　　 “娘呀，儿子现在有家了，您跟着我们去城里吧，儿子养活您！”健生一个劲儿地央求着四嫂。“娘，咱们去城里吧，媳妇伺候您！”媳妇也劝说着。“好儿好媳妇呐！娘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陪着你们的爹，我走了，他会孤单的。”四嫂拒绝了儿子和媳妇的好意，她不能走，因为她答应的四哥，每天晚上要去河边和四哥说说话，她不能失言，她不能离开这条弯弯的小河、不能离开这个家。
　　 河水依旧潺潺流过，岁月不留情面地在四嫂额头刻下很多痕迹，健生想办法也未能把四嫂接去城里享福。四嫂六十岁那年的夏天，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都坐在门口前乘凉，拉家常，乡下人的声音很大，说话声、笑声，让这个小村庄的夜晚显得格外不安静，刚才还好好的天，瞬间听见村子西北方向雷声隆隆，紧接着，不远处上空电闪雷鸣，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防不胜防，瞬间便是倾盆大雨，合着风、那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候的四嫂和往常一样，站在小河边和四哥拉着家常，沉浸在只有四嫂自己才能感知的幸福之中，大雨淋湿了四嫂的全身，她浑然不觉，像个木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大雨都躲回家的人们，谁也不会去想四嫂还在河边，还在和四哥讲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还在讲他们的健生……
　　 第二天，天气放晴，当乡亲们相互吆喝着下地的时候，发现了河面上漂浮着的四嫂的尸体，人们看到，四嫂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恐惧，而是一种轻松的笑容，就在那个雨夜，四哥领走了四嫂，四嫂终于和自己的男人团圆在门前这条弯弯的小河上，这也许是四嫂的心愿，只有这条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小河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
　　 四嫂家门前的小河至今还在潺潺流淌，它记载了四哥四嫂生死相许的故事，他们的故事至今还在茶余饭后被人们传说着……